蔚蓝号航运启动仪式,将在琼州陵水港举行。
这地方原来只是个小渔港,现在却拥有全亚洲最长的跨海缆车,可以俯瞰整个南湾风光。港内的原住民疍家人,世代居靠海而居,常在港口边揽客到排档上吃海鲜。整个港口的旅游价值,已远大于渔业价值。
这也是宴晚第一次亲眼看到那艘邮轮的真身。
海南天气湿闷炎热,叶海天还是要一丝不苟地着正装。很简单的穿脱动作,进行得十分缓慢艰难,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,才在她的帮助下穿戴整齐。
icon失用症开始越来越明显,是感觉障碍造成的共济失调。比方说给他一双鞋子,他知道这是鞋,要穿上。但你如果直接叫他去穿鞋,他就无法做到这件事。
因为皮鞋上有系带,是较为复杂的动作,有好几个步骤。他不能按正常顺序来做,越复杂动作越多的动作,做起来错误越多,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。系领带和扣子也一样,甚至连刷牙,都要宴晚先把牙膏挤好,再把牙刷和杯子递给他。
但同时头脑又是清醒的,这种巨大的焦虑和痛苦,常人难以想象。
临出门前得服药。叶海天当日之神采,其实全靠这些花花绿绿的胶囊药片撑场面。只要少开口,威严面色依旧气势凛然。
宴晚心知肚明,他已不记得大多数人的名字和头衔,分不清谁是谁。
不过没关系,她记得。事先做足了功课,会适时在耳边提醒:这是陵港旅游局郑女士,那位是港口集团城建有限公司董事长赵先生,琼州联谊会青年委员会会长李女士,炎黄文化研究会监事曹先生……等等。
叶海天配合得很好,特别努力去做到不露破绽。以强弩之末的悍勇,撑起海上那座白色玉宇琼楼。
启航仪式全然是商业性质。
场地豪华,媒体众多,共有500多名中外嘉宾受邀参加。穿梭的人们谈起林宴晚时,会用熟稔口吻讲,呵,斗宴老板的干女儿,那漂亮的中国女厨。
毫无疑问,她将被叶海天捧作蔚蓝号的公主。
这女孩就站在人群中,在她两鬓星霜的义父身边,带着得体的微笑倾听并交谈。衣着毫无耀眼之处,却有不卑不亢的气质流露,像是见惯场面,将人间富贵都视作寻常。
隔着那么多纷纷扰扰看过去,世人记住她,到底还是只因离奇曲折的来处,甚至连容貌色相,也能当成标签排在技艺之前。
谈不上失望与否,她只是不在乎。陆地就是这样,而她属于大海。
全体人员陆续登船,主持人用激情澎湃的嗓音介绍:“白色船体宛如在水一方的佳人,等待与您共赴海上盛宴……内部设计主要采用中式元素,古典唯美,内设以七修文化为主题的豪华包间,古朴典雅,开放深度体验,感受中国传统文化魅力。航行运营期间,船内将有大型魔幻情景剧演出,由国内知名编导操刀,华丽舞美,奇幻灯光,海上巡游,梦幻启航!”
中午有为来客们精心准备的餐会,南派宋宴和北派宫廷菜各有千秋,以最丰富唯美的形态呈现。
四海盛宴,无佳肴不成席。“玫瑰厨房”当然是中式游轮最具特色的卖点之一,餐具全部采用来自意大利的Seletti。这是最先将中西元素进行混搭的骨瓷品牌,光泽如玉,质地轻巧且细密坚硬,有着“白如玉、薄如纸、明如镜、清如磐”之美誉,堪称瓷中之王。
中式瓷器充满东方底蕴的内敛大方,西洋彩绘精致多彩的色彩冲击力,加上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法复原菜式,效果震撼全场,令人过目不忘。
那道在FHA国际赛上大放异彩的“琨玉煠紫”,由宴晚亲手烹制出唯一的一份,呈往主桌。
然后她脱去厨衣换好礼服,挽着叶海天的胳膊走上讲话台。
“中式邮轮是文化健康游项目中的重点内容之一。接下来斗宴将与当地旅游协会开展深入合作,挖掘琼州文化内涵,结合本地独特的山海景观和历史资源,全面升级沿海优质资源和旅游业态,打造精品项目,形成山海联运,浪漫相依的旅游业态。力求共同开启百年老港重焕生机的序幕,助推琼州陵港快速发展成为国际滨海康养旅游度假圣地……”
叶海天照着稿子,宣读预先准备好的内容,语气神态都有些僵硬刻板。没多久,细密的汗珠开始沿着额角滑落,宴晚立即紧张起来,只觉心突突跳得十分不安。
他的日常交流功能也处于退行状态。经常说着说着就停下,有时是忘记了什么,有时是陷入某段莫名的回忆,失语了。
才华和语言表达造就一个人。但现在话在嘴边常常说不出口,迷失了自己,不知道下一刻还将失去什么,脸上就会有孩童般无助的困惑和茫然。可这些在疾病中备受折磨的人,又都尽力呈现出一种“即使痛苦,也要说”的勇气。
停顿长达半分钟,她不动声色地拿过了他手上的话筒。
宴晚没有发言准备,连稿子都没有。她呼了口气,仰起头,消瘦的面孔在聚光灯下,又显出撕开绷带挥刀斩入鱼腹时的表情。面对各式各样揣摩的目光,像面对着大海。镇定,专注,清冷,睥睨,灿烂中又有说不出的悲伤,唯独没有欲望。
看清了陆地的游戏规则,她已不再担心失败,因为不能认同他们对于胜利的定义。
当一个人没有欲望的时候,就很难被看清,也无法被控制。
四周涌动的浮躁,随着她的声音响起,沉入一片沉静的蓝:“我只是个厨子。无论在邮轮上,还是在陆地的厨房……我希望最终能传承下去的,是中国数千年的烹饪技巧,它有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名字:中餐。无论衍生多少流派、菜系,它都是中餐。而不仅仅是某个做菜的人的名字,某一道菜,或某一艘船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。叶海天鼓励地拍拍她的手背,神情仿佛在说,你想讲什么都可以。
“在座应该都听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。荆轲这个名字,能在2000多年后还被人记得,不是他的名字带来的,而是‘刺秦’这个行为带来的。2000多年后的人不知道荆轲长什么样,不知道学的什么武功用的什么武器,但提起这个名字,就象征着赴死、勇气和意志。同样,中餐的意义也不是它自己带来的。哪个大厨的名字都不能,你、我的名字都不能,蔚蓝号也不能。这些名字都不能让它获得生命力,只有行为会被记录下来。哪怕技术完全失传,人们提到中餐两个字,也知道它代表着什么——这就是斗宴让这艘巨轮在南海启航的意义。”
即兴的发言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被业内各媒体争相引用,流传很广。当时谁也没想到,这是玫瑰女厨最后一次在公众和媒体前露面。
下午叶海天回酒店休息,睡得很沉。他太累了,还要养足精神应付几个小时后的餐酒会。
宴晚帮他脱换衣服,测体温吃药,又拧毛巾擦脸净手,整理好之后要穿的衣裤鞋子领带,全部收拾停当才有片刻空闲。
一直忙于交际,她连午饭也没顾上吃。又想吐又饿得血糖低,浑身难受不已。
侍应生把餐车推入房间,美丽的瓷器触手微温。
揭开汤盅的盖子,宴晚愣住了。
一碗平平无奇的清汤,寡淡见底,漂浮着几粒葱花、香菇丁和豆芽。
——这汤叫什么?
——是我的独家秘方,要保密。
——它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。
一段对话幽幽浮出脑海,遥远如前世。
放下碗追出门,侍者白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。她快步追赶,“等一下,这汤是谁让你送来的——”
旁边有门翕开一道缝,忽然把她拉入黑暗的消防通道。宴晚看不清那人的面孔,只听见跟记忆里一般无二的低沉嗓音,“是我。”
“晚晚……”周以棠刚试探着叫一声,就见宴晚提起裙摆向外走,分明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任何话。他忙跟上前,立在门边挡住去路。
应急灯微弱的绿光,像病入膏肓的月亮织成密网。她闭上眼睛,接着果断地转身去走楼梯,要离开这是非之地,再也没有回头看他。
他只好又追到台阶底下,喉头发出含混的“晚晚”,在寂静里荡起回音。辗转层叠中细微的情愫,点滴都传入她耳中。
宴晚专注于脚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台子,一步一步踩上去,清脆利落地说:“我不走回头路的。也答应过叶先生,不该做的事,不会再做,不该想的人,不会再想。”
凉风也好沙尘也罢,一并抛入往事的余烬里。耗掉半条命才换来的大彻大悟,但凡回头,都是该死。
“我已经记起以前的事。”他苦涩地开口。
宴晚怔了怔,脚步终于停顿,“恭喜你。”
除了道声恭喜,再也无话可说。
现在他是真正的周以棠了。是她全然陌生,从无了解的那个周以棠。
“我想了很久,到底该不该来这一趟。”他放低了声音又道:“总归欠你一个解释——”
“你不欠我什么,我也不要你的解释。”她看向他身后的墙壁,上面映出两道毫无交集的影子,说:“如果你想知道的只是,我会不会恨你。我可以坦白告诉你,不恨。其实我很少想起这些事。所以请你,不要一再来反复提醒。”
爱有界线。一旦越过这界线,爱就会转化为恨。她用尽全部力气,也只是约束自己,不肯踏出那悲哀的一步。
余音悸动而绵长,只有天地神明在沉默地观望。
“婚约是假的。”他略垂下头,脸上有真实的痛楚,被隐瞒被欺骗被戏弄却又无能为力的悲哀,言语神态却比以往添了更多克制。短短五个字,道尽隐晦曲折。事到如今,一个根本不值得的谎言成为必须履行的契约,他将用余生偿付代价。
原来如此。她听了,多少有点意外。
他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说:“无论是否记起过去,顾玉山的事,我从未迁怒于你。交还戒指那天,我说我过不去这个坎,也是假的。这辈子,我就骗了你这么一回。”
宴晚心头一颤,忽感凄凉。多少人艳羡周以棠,向往他今时今日的意气飞扬,拥有世人所渴望的一切圆满顺遂,却无法看到,在青色愁绪笼罩下的傀儡灵魂。无论什么样的鲜花着锦,都填不满那些空缺。
林宴晚和周以棠之间,实在什么都没有改变。
还是一定要隔着些什么。
隔着人还有人,隔着伦常,隔着身份,隔着责任,隔着各自的立场和骄傲。此刻,又多隔着父辈的仇怨和即将到来的新生,如隔着无可跨越的宿命深渊。
情绪激荡,令小腹一阵抽痛。啊,她的孩子也感觉到母亲的为难和伤心。宴晚转过脸咬牙忍耐,不敢露出丝毫端倪。良久,终于缓缓叹了口气。那声叹息轻得不能再轻,不会传到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一只耳朵里。其中的复杂意味,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了。
“无所谓了。就算婚约是假,她肚里的孩子总是真的吧?”
他埋首不语。宴晚摇一摇头,面无表情地举步从他身旁走过。
行至下一层楼,手刚放在门把上,带着凉意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,清楚钻入耳朵:“叶海天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她停住动作,仰头朝上望,似在等虚空中的结局降临。
叶海天患病的事,瞒得纹风不透,除了她应该无人知晓。他是不是知道什么,否则何出此言呢……宴晚心思百转,不自觉蹙紧眉头。
周以棠没有再跟过来,也就看不见她的表情。语调愈发冷静,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。
“把蔚蓝号卖给我,是救斗宴唯一的办法。”
“他不会同意。”
“只有你可以想办法说服他。”
宴晚立刻警觉,“你今天来找我,其实是为这件事,对吗?”
他毕竟是琼帮的后裔。那些手段,她一一见识过了。除非剔尽全身骨血,否则跟所有冷血商人没有区别。
裴怀光怎样形容?谁触碰了他的权力和利益,他会毫不犹豫地让那个人去死。
在这个世上,人命是很贱的。小一点的地方,撞死个人代价不过几十万,雇职业杀手最多不超过两百万。这些话很轻易地从裴怀光口中说出。她不爱听,却不得不承认,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,超出想象的残酷每分每秒都在发生。
首轮收购博弈败走麦城,给星洲造成高达十数亿的损失,足够买很多很多条命了。
阿无不会做这样的事。可是周以棠……她不确定。
太多惨痛的教训已让她领悟,他们都不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寻常人,离危险太近,或者就是危险本身。普通人有小善也有私心,但是受胆量和能力所限,做不出太大的恶。可人一旦到了某个位置,都以寡情少难为圭臬,否则随时可能被取代,失去所拥有的一切。
周以棠为什么要试图“挽救”叶海天?蔚蓝号是刺入琼州腹地的利剑,他在这个时候提出如此突兀的要求,绝不是顾念旧情可以解释的。
宴晚从那些经验里,学会了怀疑,学会谨慎对待,避免多余的言语在那些复杂的头脑中,勾起对叶海天不利的联想。
“周先生,你太高看我了。我没有能力改变他的决定,也无资格插手斗宴的生意。”
“晚晚,不要意气用事,再拖下去就来不及。”他无法再保持淡定,终于还是走下楼梯来到她面前,脚步沉重了许多。
他深深地凝望她,这样年轻,且这样的美,宛如在白昼中也坦然散发光芒的星辰,然而已什么都不肯——不肯期许,对万事万物都意兴阑珊。不肯相信,对好的坏的全部失去愿景。
她亦无言地回望。有些日子没见了,他们已经太久不曾认真地看着彼此的眼睛说话。眸中映出的眉眼轮廓,竟有几分生疏。
“不是所有东西都明码标价,花钱就可以买到的。”
“我知道你现在很难相信我。”他轻声地说,“是我不好。”
她以柔和的微笑作为安慰,并不打算反驳。
周以棠想,她也许会错了意。他并不是说,提出在首航前买下蔚蓝号的要求,太狂妄挑衅,轻视了叶海天又全然不顾她的感受。他的不好,在于做阿无的时候让她相信情义无价,又不得不以周以棠的面目打破了这场海市蜃楼。
记忆里海上明月般澄澈的眼神,那样天真无邪而充满理想,如今却变得这么失望冷淡。燃在骨子里的烟火,熄灭了,化作余生尘埃。
他怀念当初那个拥有一双干净眼睛的少女,然而已无法面对这尊遍布裂纹,仍无悲无喜无爱无怨的瓷观音。
是时间摧毁了幻觉。
宴晚平静地敛眸:“我已经选好我的船,就算它早晚要沉,我也会陪它一起沉下去。”
周以棠还想再说什么,手机突然响声大作。按掉又再拨,好像他不接就不会罢休。
四周太静,程南星的声音很清楚飘出:“赶紧给我回来,你知不知道柴玉她差点……”
门轻轻晃动,她已无声地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