强行逆天,必受其咎。
斗宴首轮对赌失败的消息见诸媒体,宴晚开始有点明白,裴怀光说的那把火,其实早就烧起来了,只缺一根点爆的引线。就想起他早有断言,失忆之前的周以棠,是个众所周知的行事冷酷手段狠辣之人,真不知道你爱他什么。
这场男人的战争,她身在其中又游离在外,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。
唯一能做的,也只是陪在义父身边,尽一点绵薄担当。
自从知晓叶海天的秘密,宴晚无时无刻不活在难以言喻的悲哀之中。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,却无力阻止分毫。
沉重的风呼啸着在身边缠绕,每一粒尘埃都发出嘶吼叫嚷。她听见了,但不能说话,同时也不能平静。
必须为他守口如瓶,尤其不可让迟颐芳知晓,这是叶海天唯一的条件。
与此同时,她的秘密也无法再继续掩藏。活了大半辈子的男人,还有什么瞧不出来的。得知她打算把孩子生下,叶海天反应很平静,并不觉得意外。
毕竟是周以棠的孩子,她肯承认,是出于对义父最大的信任。相信他不会伤害她和她的骨肉,也不会把此事当成博弈的筹码。而倾吐这一切,只为了交换留下。英雄末路,三千门客倶散尽,没想到最后不肯走的是她。
宴晚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。其实他们都不知道,无非走一步看一步。但她认定一件事,人不应该仅仅为了利益、不公义的原始欲望活着。所以在她心里,这也谈不上牺牲,只是在不仁义的天地之中,始终坚持为人的信念和尊严。
“瞒着是对的。未成定局的事,先不要弄得人尽皆知比较好。你啊,总要在最不该谈感情的时候,依赖感情做判断。陪我个糟老头子做什么呢,唉……”
他想要苦笑,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。连叹了两声,抬起手,用手背揩去她脸庞上的泪。
当他的手无力垂下的那刻,宴晚也跟着低下头,仿佛要追逐离去的最后一丝温暖,怆然道:“所以我注定做不了一个能在陆地上游刃有余的聪明人。想不出错很难,惹麻烦却容易得很。”
“因为你还年轻,由着性子走几段弯路,没什么大不了。而我的的确确太老,走的已是一条死路。”
宴晚用力摇头,嗓子哽咽难言,听见他用超然的口吻继续说:“我恐怕……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留给你了,待在这儿也未必安全。你要真打算把孩子平安生下来,等航运签约仪式完成以后,就去上海吧。”
她讶异地抬起头,眼神满是疑惑。
“还记不记得你比赛时候用的腰带?”
电光石火间,宴晚想起那份珍贵礼物的来历,产生一种朦胧的预感。
仍然不敢确信,迟疑道:“我……去上海?”
“想隐姓埋名安稳度日,私厨是个不错的选择。”叶海天慢悠悠交待他的安排:“没几个人有能耐给沈氏找麻烦,他们也不会把来历不明的人随便放在身边。顾玉山跟星洲的陈年恩怨,沈夫人知道的,可能比你以为的还要多。”
她闭上眼睛想了想,还是无法从震惊中平复,喃喃问:“为什么?只不过数面之缘……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。”
“隔行如隔山,我跟他们没有太多生意来往。交情么倒还剩一点,是沈家欠下的人情。时间过得真快……早年间,有些白道上不大好料理的麻烦,他们爱惜羽毛,会借旁人的手解决。当然不仅仅因为你给那位夫人做过几顿饭——当年她也提出想带你回去,结果你拒绝了。这事儿你跟周以棠提过吧?说沈氏曾善待于你。”
宴晚点点头,是有这么回事。
他停下来歇口气,精神已十分不济,仍强撑着要把话说完:“后来周以棠出事,沈家跟星洲的合作只能搁置,据说因为沈夫人不大瞧得上殷重黎。在沈家,她才是真正说一不二的人。大概半年多以前,星展航运……大马到狮城的航线,周以棠主动做了很大让步……几乎半送,算投桃报李。沈家不想白占这便宜,恰好沈夫人又挺喜欢你,不失为一条稳妥的退路。”
真是曲折。宴晚略微沉吟,小心翼翼地咬了咬唇,“我很感激沈夫人一片心意,不过……”
叶海天打断她:“别急着推脱,机会错失就不再来。沈家不是一般的人家,沈夫人再和气,也不会被同一个人拒绝三次。我知道你志不在此,可眼下正是多事之秋,往后更加祸福难测,多个强有力的庇护总是好的……当成权宜之计,也未尝不可。”
宴晚没有做声,头垂得更深,沉重得抬不起来,被一种难以违抗的宿命感牢牢抓住。原来她可以有的选择,也并不比络秀师父高明到哪里去。
“还是到时候再说吧。”她神情闪烁,带着明显的敷衍和犹豫,“要是连我也走了,那你……”
那你怎么办。她硬生生咽下后半句,不敢开这个口。叶海天不是那种会在噩运面前自怨自艾,整日忧心于“我以后该怎么办”的人,从来不是。
果然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,语气颇伤感:“最近经常会梦到细细。一家子人一起吃饭,有时候很清晰,有时候只剩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,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瞧不真切。我快不记得细容的脸了……家里不留她的照片。过不了多久啊,就会彻底忘记她们的模样。”
当他陷入回忆,宴晚便不再打搅,默默在旁倾听。
她曾经在新闻里看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。有个辍学出来打工的年轻人,已经很多年无家可归。他觉得孤独,只想一死了之。听说冬天的西湖会下雪,很美,所以决定死之前来看看。
被救之后,记者打通他的视频电话,拍给他看下雪的西湖。
想死的人太多了,有时候遇见悬崖、湖水,便会纵身跃入。有时候遇到花遇到雪,也就算了。
如果她的存在,能成为叶海天通往悬崖之路上的一场淡雪,哪怕很快便会化尽,也比没有强。
不管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,宴晚都不打算抛下他,独自远走避祸。
当时叶海天绝对没想到,他对这个年轻女孩儿的判断,在最关键的地方完全错误。
人们对生活的选择,总是顺乎天性。就像小孩子凭第一直觉,挑选出的最心爱的玩具,往往会让自己受伤。看似命运的游戏,其实预示了一生一世都要面对的问题。
她有勇气肯进取,却不是汲汲营营争强斗狠的性子,不适合玩弄心术。而那些精于此道的商人,之所以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就是因为他们无比精明八面玲珑,左右逢源得心应手。
人心是个处处讲规矩,又处处不守规矩的江湖。宴晚这样的人,一生的成就是有上限的。或许可以在某个相对封闭的领域里,保持绝对专注,把技艺磨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,但那并不意味着更多的成功和长久的安稳。前者只与倾巢覆瓦的风险共存,是世间得失不变的定律。
大多数时候,她只是随遇而安地听从安排,把回避当成面对纷争的解决之道。然而当她打定主意不再逃避的时候,竟也拿得出精卫填海的坚执,不是那么容易被困难吓倒。
她不会走叶海天安排的退路——在看到那段视频以后。只有在直面生死的关头,才能巨细无遗地感知到人性深处所有的幽微、挣扎和闪光。
人们其实很难注意到,蝉是在哪一天突然停止鸣叫。漫长的酷暑里,它们日日声嘶力竭。突然有一天,彻底消失不见了,但你绝对想不起来。
蝉的一生,也不知雪。
碎成两半的玉观音,被叶海天视作最重要的东西。每天都要换好几个地方收藏,到处东塞西放。什么壁炉顶,画框背后,浴缸底下,花瓶里面……挪动太频繁,撂手就忘,连自己都很难找到。
想不起具体位置他就干着急,疑心被人偷去,狂牛一样咆哮,暴风般踹开每一扇门。可是哪还有人呢,管家佣人早就全被赶走了,一个都不剩。
藏的时候又要遮遮掩掩,宴晚也不知道他究竟搁在哪里,只好从早到晚陪他翻箱倒柜。
只有找到那个木匣子,才能让他有片刻安宁,肯配合吃药吃饭。
跟玉佩放在一起的,还有一个移动硬盘,里面存着一段视频。
看日期,应该是八个月前录下。叶海天坐在摄像头前,对未来的自己说话。脸容仍精神奕奕,看不出半点异常,神态严肃深沉,像个善于思考的衰老的海盗。
“这个未来不会太久了。”他说,“我就是你,是叶海天。如果你还记得这个名字,还能认出这张脸,那么当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,一定要按我说的做。”
他用简洁准确的描述,勾勒出自己的生平。讲着讲着似有所悟,目光越发冷静平和。
人的一生,无论多么波澜壮阔起伏跌宕,也可以在只言片语间讲完。而他所探索并得以成功实践的商业体系,留下的理念、经验和所坚持的情怀,是对生之有涯唯一的超越。虽然要做到这一点,也至为艰难。
“30:1,是死去的人跟活着的人之间的比例。也就是说,今天每一个活着的人身后,都立着30个鬼魂。”稍停的间隙里,叶海天笑了一声,笑得很轻松,坦然而无所畏惧。
“这是个很有趣的数字。因为你现在所处的这个宇宙,银河系里也有大约一兆颗星星。每个在地球上活过的人,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。所以没必要担心——在人间,死已经不是新鲜事,活着也不见得更新鲜。”
说完这些,他开始收敛笑容,目光重又变得坚定锐利。
“首先,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这段视频,观看的时候不允许旁人在场。如果有,无论是谁,让他现在马上离开。”
接下来是长达五分钟的一段空白。镜头前等待的姿态从容不迫,还很有耐心地抽了根烟。
然后他继续说:“我是在神志和认知完全清醒的状态,作出如下决定。三楼卧室的指纹密码保险箱里,第二层右侧抽屉最里面,有准备好的药片。你现在要做的是,别关掉视频,拿着电脑,根据我的指示把药瓶取出来,倒杯水全部服下,一粒都不要剩。然后换身干净衣服——如果还能做到的话,再躺到床上。”
……
这是叶海天远隔时空,给自己下达的死亡指令。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忘记女儿,只要看到那块玉,就能看到视频,所以把它们放在一起。
为避免终将到来的某天,疾病侵蚀大脑到无可挽回的地步,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亦无力保全。在智商退化不能自理,失禁和感染并发症中死去,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局。
人当然都有抗拒死的本能。在恐惧的极点,不屈服,尔后就是自由。
阿尔兹海默症,是一种最常见是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。然而书籍里,银幕上,太多文艺化的表达,粉饰了它残酷的真相。
甚至有人态度轻佻地说,得这个病还挺好的。不值得记的都忘了,剩下最珍贵的那么几个人几件事,记到死。
根本不是这样。忘却怎能可能成为救赎?致命的衰朽,世间最残忍的剥夺,都不足以形容。
它伴随的是认知功能下降,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,连保持日常生活的能力都会持续恶化。对时间的感知出现错乱,对位置的概念不再清晰,直到不能再独立进行室外活动。
记忆力和判断力严重受损是不可逆的,所以叶海天才会做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举动。偏离基本逻辑的决策,在正常人眼里根本无法理解,只好归因于他的固执和刚愎。
民间普遍把这种病,简单粗暴地形容为“痴呆”。最残酷的是,阿尔兹海默如同癌,无法被治愈。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深渊,被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和绝望掩埋,直到失去所有感知,肉体的沦落仍在持续。
骄傲如叶海天,怎么可以。
“理智、方向、物件、情感……人一生都在积累各式各样珍贵的回忆,使我们成为自己。现在这一切都将被剥夺,甚至让我不再认识自己。曾经熟悉的人,又会如何看待我呢?”叶海天如是说。
所有怪异的行为,笨拙可笑滑稽的举止,都找到了原因。
宴晚就站在离深渊最近的位置,清清楚楚见证这一场崩塌——摧枯拉朽势不可挡。
他时常向她讲述自己的梦境。
“昨晚梦见了细细。她死而复生,露出的胳膊上有烧伤的痕迹……她跟我说,想吃栗子蛋糕,还有汤圆。我在梦里去给她买,到处都找不见,心急得不得了……结果还是没买到,梦就醒了。看窗户外头,天才刚蒙蒙亮。多遗憾啊……在梦里我都不能为她做什么。这么一点小事,都办不好……我是不是很没用?”说着掩面痛哭,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。
宴晚把他的头揽在怀里,轻声细语地哄劝。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什么,他胃口越来越差,问他想吃什么都摇头。
等叶海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,靠在床上昏沉半睡,她还得抓紧时间去弄吃的。
地下三层应有尽有的奢华大厨房,到处落着厚厚的灰。冷鲜库里的蔬菜和肉不知放了多久,大部分腐败变质。没有水磨粉也没有芝麻花生,自己做是不可能了,找半天才搜出几袋没过期的速冻食品。
煮好两碗红豆沙馅儿的,端到跟前把他叫醒,“我是细细,我想吃汤圆,爸陪我一起吃。”
“啊……细细。上次给你挑的发卡还喜欢吗?怎么不戴了?”他伸手抚她的头发,肩膀微微耸动,在昏黄的灯下不太明显。
宴晚忙说,“喜欢的,特别好看……我都舍不得戴,怕弄丢了。”
“丢了有什么打紧,你想要多少,爸都给你买回来。”他吃了两三个就吃不下,搁下勺子说:“阿容你怀着宝宝,要多吃点。”这是又把她认成了乔细容。
甜腻的红豆沙噎住喉咙,她咽不下去,转过脸偷偷擦掉眼角的泪。
叶海天更愿意记得为数不多的清平岁月,忘却其后有背叛和生死别离。总是阿容阿容地叫,会很不好意思地提出,能不能摸一下孩子?宴晚不忍拒绝,站起来走到他面前。
行事作风那么粗矿的一个人,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。只是隔着衣服,把宽大的手掌很轻地贴一贴她的小腹,又赶紧抽回来,怕弄伤似的。
还不到两个月的胎儿,也就跟粒花生米差不多大,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。可他笑得很开心,说:“是个漂亮的小姑娘。”
“诶?这……怎么知道是女儿?”宴晚听了也觉得高兴,却有点不敢相信。
他又不说话了,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仍然望着窗外微笑,不知在想什么。月光黯淡,照到苍老的脸上,那张面孔浸在白月光中,更显得凄凉。
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掌握,叶海天的记忆正逐步退化,但脑子依旧灵活。
宴晚查阅了各种相关资料,跟他的医生反复确认商量,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,没有办法。现阶段只能尽量用药物缓解,最先进的医学也无计可施。
叶海天的病状不容乐观,早期认知恶化很快,这种情况在高学历或高智商人群里尤其普遍。
刚开始是叫不出熟人的名字,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。没过多久,就连这个人是否认识都记不起来了。
活得半梦半醒,不知哪些是真,哪些又是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