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霄汉走的那天,太阳特别大,风也刮得烈。
辞职信是早就准备好的,交接很顺畅。他没什么私人物品要拿,只把手里的股票全部套现完毕。还没到赎回期的那些,就不要了,按合同条款签字放弃。
宴晚制定出的最终研发方案,在研发中心紧锣密鼓地进行成分化工分析,量化工艺标准,已经到了模拟中测试的阶段。
她在工程团队协助下,完成产品成本核算、分析,工厂加工标准的建立和存档。最后把完整的资料提交给总部,又单独发一份给芳姨备存。
对餐饮行业来说,独立研发的食品配方,是项目最核心的机密没有之一,也是市场竞争的杀手锏。这些产品配料、制作工艺和制作方法,集传统宋肴和新创意菜于大成,堪称目前为止最详尽的宋肴第一手资料,力求呈现出中式古法烹饪最顶尖的水准。
按计划,接下来还需继续跟进产品研发的全过程,原料品控,协同各相关事宜的推进。可她知道,实在等不了那么久。这次回滨城述职,便打算正式提出辞呈。叶海天从始至终相待不薄,是自己鬼迷心窍,几次三番跟周以棠牵扯不清,令他失望。
更何况如今暗结珠胎……宴晚心中有愧,再也无颜留下。研发的报酬,自然该分文不取。股份、分红、凤凰钻石、包括玫瑰厨房的专利,都可以全部还回去。叶海天已经给了她很多,是人生中至为宝贵的经历,绝非金钱能够衡量。总之去意已决,好歹父女一场,他应当不至于为难。
如一条筋疲力尽的蚕,把气血精华全部化丝吐尽。结成茧壳,在里面静默地等待孵化。那些跟过往有关的一切,抽离得干干净净。身体被清空,便可留出清洁之地,容纳新的生命成长。
自从离开海上,不知何以为家。在名利最鼎盛之时,她也从未买屋置产,不添任何累赘身外物。除手头留有一笔尚算丰厚的结余外,真可谓两袖清风。
未来茫茫,没想好要往何处去。但宴晚已无所畏惧,相信自己可以独立抚养孩子。当年林方宜才不到三十,就领养了她这个十二岁的女儿,母女俩天涯漂泊相依为命,也过得平淡知足。
或许会回到熟悉的热带岛国,有翡翠般的海,总是欣欣向荣充满生机。黑面猴子挂在椰树间摇摆跳跃,松鼠和蜥蜴随处可见。温柔敦厚的象群,穿行于苍莽无垠的丛林。花朵硕大艳丽,绿叶肥厚,天空湛蓝透亮,白云特别立体。像儿童随手涂抹的蜡笔画,孩子也会喜欢的吧。
下了飞机便直奔斗宴总部大楼。
从僻静林荫里匆匆走过,听见高高的树枝间不知什么鸟在叫,声音娇脆悦耳,就站在树下听了一阵。
深秋的最末一个节气马上要远去,之后便是立冬。
冬,终也,万物收藏。
这些娇啼婉转的鸟儿,遮天蔽日的绿叶,知道冬天就快要来了吗?候鸟该往南飞,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归。
而她这一去,长久不会回来,也许永远不会回来。
“林小姐留步。”
身后忽有人唤,她转过头,见是秦霄汉站在三步开外,手里抱一只纸箱。
得知他离职的消息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怎会?
秦霄汉领口松散,神情疲惫,语气却有几分少见的轻松,“很多事都变了,再耗下去没意思。”
“到底发生什么事?”
“我也说不清。”他摇摇头,几度欲言又止,“叶先生最近状态很糟……总之,你以后自己多保重。”
宴晚带着满腹疑惑按下电梯钮,众人看她的眼神,多少带些异样。
越往里走,心里越忐忑,脑子里一直回想秦霄汉的话,“指出皇帝没穿衣服,是小孩子和蠢蛋的特权。其实说不说出来,又有什么不同?谎言的泡沫戳破以后,蠢蛋还是蠢蛋,皇帝依然会是皇帝。”
办公室大门紧闭,皇帝正在里面大发脾气。
迟颐芳得知秦霄汉离职,马上打电话来问。刚说一句:“海天……”
叶海天竟骂她,“现在工作时间,这两个字是你该叫的吗?!”
她愣一下,淡淡改了称呼:“叶先生。哦不,老板。”
但他根本无法交流。也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喧天,口不择言说出:“谁走谁留轮不到你操心!你是不是对那小子有意思?现在去找还来得及!”
贴住听筒的那半张面孔,直如挨上一记猛烈耳光,痛辣钻心。她整个僵住,缓了好久才神魂归位。
隔着门便听见叶海天在咆哮:“想走就走吧!你们都走!一个一个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!”
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,像椅子砸在墙上又落地。
叶海天攥紧双拳,砰砰两声捶在桌面,玻璃咔嚓裂开。痛楚中,感到指骨的柔软和血的温柔。
其实秦霄汉没有过二心,他从来清楚。四面楚歌之境,倾其所有去奋力一搏,确实太冒险。
毕竟不比当年勇,他的董事袍金早就年逾数千万,够一个普通人用一世,没必要再疯狂搏杀。
所以他们都离开了。也好,不必陪他面对结局。
叶海天知道,他无法再找到另一个迟颐芳,或下一位秦霄汉。他想他大概是做错了什么,而且越陷越深。年轻的时候多好,想要自欺欺人的时候,总能骗得过自己。到这把岁数,所有手段几乎都见识过。很多事最难的地方,就是连自己也无法顺利说服。
当聪明人充满自信,世界会变得危险。智者总是犹豫的,凡人却畏果而不畏因。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,不会有冲突。知道得很清楚,也不会有冲突。当有人假装自己知道的时候,冲突一定会发生。
这场漫长的纷争里,挤满了太多聪明人。
没谁拿得出耐心去玩平等游戏,每个人都拼命想夺取对方最珍视的东西。他们相信凭自己的天赋和家族能量,再加上运气,可以无所不为。而运气最大的天敌,正是傲慢和贪婪。
门竟然没锁。
推开一点,满屋烟雾缭绕,呛鼻的辛辣扑面而来。
从怀孕以来,宴晚对气味更加敏感,一下子闷得头晕眼花,险些弯腰吐出来。她掩住口鼻,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,等烟味散尽。
所有抽屉都是打开的,包括保险箱。各种琐碎物品、文件翻得乱七八糟,连公章都滚到墙角。地毯好脏,落满烟灰、烟头,泡烂的茶叶和玻璃渣,水渍浸出明显污痕。叶海天坐在地上,还在机械地找着什么。听见有人进来,缓缓抬起头,目光不冷不热。
屋里很暗,帘叶全合拢。
强壮的身影化作黑色石像,被凌乱的断瓦颓垣包围其中。像刚刚遭遇众叛亲离的鹰王,在暴风雨席卷过后,艰难地扑翼喘息。是怀着怎样心情,何等的孤绝,看向他曾以利爪尖喙豪夺来的天下,试图向注定败北的命运,作出终极反抗。
窗外的烈日与疾风令人睁不开眼,也无法穿透这昏冥。光线被筛成无数纤细锋利的刀片,把石像割成一道一道,困在明暗交织的罗网里。
气氛忽然悲凉。
“爸……你在找什么?”
宴晚慢慢走过去,跪坐在他身旁,握住他的手。手心那么烫,粗糙的掌纹间有血迹残留。
久违的称呼,让叶海天面部轻轻抽动,精神稍微振奋。他长长地吁了口气,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是声音说:“玉……观音。你芳姨说,她去北京之前,把另外那一半留在这里……怎么找不到呢?是不是……弄丢了?”
宴晚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他,半晌,缓和轻柔地说:“不会丢的。这么重要的东西,怎会放在办公室?应该是在公馆里收着,我去帮你找。”
他勉强挤出个笑,眼角的皱纹加深,带动眼眶里亮晶晶的水光闪动,很快又恢复平常。问她:“你也是来辞行的?”
或许是错觉,他说出这句话时,语调中仿佛隐含着些许奇怪的……期待?她分不清。但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些的时候,只好垂下头。
叶海天似乎能猜中她心中所想,目光穿过百叶,瞳孔中倒映出天穹稀薄的光,“你也走吧。都走吧……走了好。”
宴晚哑然,片刻之后才问:“为什么要把我们都赶走?你们之间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
他温和地莞尔,“有四种马,有一种不用吆喝它就飞奔;有的是鞭子摇晃几下,被它看见了影子,它就飞奔;有的要鞭子抽在身上,才开始跑;还有一种马,尖锥子刺得它血直流,都不知道跑。那根鞭子就是人生的忧患,还有那些逃不脱的痛苦。我希望在鞭子落下之前,马儿们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冲破束缚,不被软弱和对未知的恐惧困在原地,否则流血和痛苦也将变得失去意义。”
他整个人渐渐恢复平静,激烈的情绪已耗尽了。
宴晚发现他说话的语气和速度,都跟以往有所不同。吐字缓慢,很短的词句之间,停顿却越来越长。仿佛嗓子里卡着什么一样,艰涩而不顺畅。
她隐隐觉得不祥。
叶海天换个姿势,松开压麻的腿,在遍地狼藉里拨来拨去,从里面扒拉出一本相簿。
一页页翻过去,都是多年前的旧影像。在电子数码照片还未风行的年代,人们对拍照怀有郑重之心,其实是对时光的敬畏。
在他断断续续的回忆里,宴晚看到年轻时的叶海天和迟颐芳。
是在露台上,两人靠着栏杆,背海而立。
风很大,吹起漆黑碎发,半遮住眉眼,她挽着胳膊靠在他肩膀。两人皆着一身黑衣裤,像两根桀骜不驯的尖刺,彼此共生又互相分立。梗在那里,任由岁月洪荒反复冲刷,坚硬的,不朽的。
眉目清透硬净,很瘦。敏感的眼神当中,有许多快乐,及不快乐。无疑是美的,却不是宴晚认得的那个芳姨。照片里,不过是一个同名的少女,去代替她度过动荡模糊的青春。
若不曾拾起旷野白骨,去击响命运的战鼓,若没有那么多执念、信望、渴慕以及焚毁,她便不能成为今日的迟颐芳。
再看那男子,那样刀削斧凿的凌厉,明烈的英俊着实令人心折,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软弱可以占据他。
再往后,几乎全是叶细细,他的女儿。不知什么原因,前妻乔细容的面貌不曾出现。花朵般幼嫩的小小人儿,皮肤泛着淡粉。从刚出保温箱的婴孩,到满月,再到百日。然后是周岁,会爬会走。
“细容怀她的时候,我很少陪在她们母女身边……孩子又早产,生她那天我也没赶回来。现在想想,半辈子忙来忙去,没多大意思。”
又翻到几张集体照,好像在参加什么活动,新楼盘开工,酒店剪彩之类。
很多员工密密麻麻成排而立,留下一式一样的笑容。
凑近了细看,叶海天身边重要的位置,面孔常换。她认出秦霄汉的脸,年轻男子,剪清爽平头,带一股不苟言笑的严肃,衣着十分朴素。最开始离得很远,总是站后排最边上。后来慢慢挪到中间,再渐次往前,同叶海天靠得越来越近。终于坐定在老板右首的位置,再也没变过。
他刚来斗宴时才二十七岁,毕业没多久。学校也很普通,勤工俭学读出来的,贷款都没还完。
坐办公室的好位置,很难轮上他。秦霄汉也没二话,直接进了工厂,监管生产线。那时候厂里大学生少,几乎就招不来,他肯。难得的是做事踏实细心,不怕脏也不摆架子,抓住机会便晋升很快。
好不容易往上爬几步,招人妒忌,又给连根拔起,扔到另一个更偏僻的厂区。业务出了问题,厂子每况愈下,他从最苦最累的销售干起,没有休息日,还要天南海北到处跑,为公司回收账款。也不晓得用什么法子,很多死账坏账赖账,都在他手里催活了。
遇上更狠的刺儿头,被人砍伤躺进医院,被当成正面典型宣传。叶海天一时心血来潮,代表公司去看望。聊了几句有的没的,秦霄汉话很少,两人却对脾气。
叶海天出去应酬喜欢带着他。小子酒量不好但也不说,一杯一杯练得很猛。陪客户打高球,泡夜店,都是之前没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,上手极快。他对赌没兴趣,挑中的马却总能赢,打麻将就知道该何时输,输多少。
跟叶海天学会了西装革履,喝红酒吃西餐,接记者采访可以讲一口流利英语。
风雨兼程,今非昔比。
那些年轻的日子……他是真心看中他,才肯这样提拔。
凡事最大的不圆满,就是不能在最好的时候划上句点。恩义太过,容易成怨,因人心猜忌太多,很难结束得体面。
说完这些,他合上相册,疲惫地叹口气。很想保持沉浸在回忆里的微笑,然而提不起力气,只流露满面无奈和凄凉。
叶海天骤然昏厥,发生在当天黄昏。
宴晚把他送回一方公馆,才发现偌大的宅邸已没人了——全被他赶得一个不留。
问怎么回事,叶海天从鼻子里鄙夷地哼一声,“老丢东西,有人手脚不干净。”
他差不多一个月没在床上睡过觉,窗台放着安眠药。也不肯进卧室,径直去往二楼拐角一处很少使用的房间。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,只在正中摆一张巨大台球桌。居然还在墙角搭了个野营帐篷,里面堆满各种脏衣物,乱糟糟缠成布团,枕头全堆起来堵在门边,像动物的巢穴。
桌子上堆满发霉的碗筷,泡面盒子里漂着长毛的暗绿菌斑,令人作呕。洗手间更是脏得不成样子,地上有呕吐物干涸的痕迹,发灰的毛巾全是破洞。
一定有哪里不对,太诡异了。她心里有惊惧,却不知从何问起,也不敢贸然开口。
金碧辉煌的外壳底下,隐藏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真相。叶海天却像是习以为常,还能躲在里面怡然自得,更令人毛骨悚然,宴晚只得留下,假装看见的一切全都正常。
面对满目潦草狼藉,简直无处入手。她像个勤勤恳恳的菲佣般,穿好围裙戴上胶手套,一点一滴清扫地上的垃圾,抹掉灰尘,收起随处可见的杂乱衣物,发臭的一次性餐具全丢进垃圾桶,花一下午才把这间房收拾干净。
叶海天直嚷头疼,可能受了凉,钻进帐篷里拉上门帘就没再露面。天色将黑,宴晚去厨房煮好汤面叫他起来吃。
他起身之后仍觉得昏沉乏力,量过体温又是正常的。大概很久没有正经吃东西,胃口还算不错。吃完了刚要站起来,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。
宴晚惊呼着快步冲上前,无论怎么唤,他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。久违的恐惧再次袭来,她又被拉回到十几年前,变成那个在懵懂中听闻父亲死讯的小女孩。顾玉山不明不白死去,彻底弃她于世,其后是漫长的飘零。
她骤然战栗不止,无力地跪倒在他身边。
芳姨的电话打不通,秦霄汉处无人接听。宴晚没有叶翠微的联系方式,颤抖的手指刚要拨出120,叶海天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