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要孕育跳舞的星星,就必须守住内心的混沌,尼采如是说。
宴晚做了个清醒的决定。当“蔚蓝号”成功启航,就是离开斗宴的时候——她要让她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。
在匮乏与怨恨中翻滚挣扎的生命,何等可悲可怖,她已经从裴怀光身上见识过。不能让那些人,继续像对待裴怀光的母亲那样对待自己。唯有退出激流,才能保护好腹中的孩子,不被卷入丧心病狂的利欲纷争。生命本身,多么丰盛与神秘。来自她的骨与血,不必知晓其父。
坐镇首开先河的中式游轮,斗宴第一女厨之位唾手可得。出道即巅峰,俯瞰众山小,可以预见的是,未来起码还有二十年绝顶风光。在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里,人们大多善忘,雁过无痕的流言蜚语,动摇不了这一刀一刀劈出的烈火江山。
可她已决意放弃。
有所得,必要有所失,是无常宿命中守恒的公平。
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叶海天提出,她也不急在一时。不能顾此失彼,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该做的事完成。早晚就这一两个月之间吧,再拖下去怕是不好瞒。毕竟缺乏经验,只听说四个月后会比较明显。婚礼上,柴玉旗袍式套装包裹的腰身,已经能看出轮廓。那么按时间推算,在北京那次见面之前,她就已经怀孕……难怪情绪那么激烈,动辄出手打人。可他竟然,从头到尾都只字未提。
但这些都无所谓了。
拿定主意,便开始默默地做准备。
按叶海天的计划,“蔚蓝号”在中国海南运营,当以南方地域的口味为主。而玫瑰主厨存在的最大意义,是让宋肴不再成为星洲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。
游轮的菜单研发,将以宫廷宋肴为基础,博采众菜系之所长。
中餐烹饪,尤其传统秘方,是不会在任何记载里留下准确数据的。食材的古今差异、调料的克数,具体的温度,精确到秒的时间……都需要她依靠经验和实践,融入新创意,再一一记录补全。
内容之繁琐庞大,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。光整理出来远远不够,还要根据市场调研的信息,跟工程师团队拟定出最终的开发预案。
宋代菜肴种类甚多,可以划分为肉禽类菜肴、水产类菜肴、蔬菜类菜肴、羹类菜肴、腌腊类菜肴五大类。
仅仅是其中的肉禽类,又可细分为羊肉、鸡肉、猪肉、鹅鸭肉、牛肉、马肉、驴肉、狗肉、野禽肉等等。
船行海上,怎少得了海鲜水产。
宋肴中的蟹菜,在水产菜肴中的地位仅次于鱼菜。光是一味螃蟹,就有醋赤蟹、白蟹辣羹、炒蟹、渫蟹、洗手蟹、酒蟹、蝤蛑签、蝤蛑辣羹、溪蟹、柰香盒蟹、签糊虀蟹、枨酿蟹、五味酒酱蟹、糟蟹、蟹鲊、炒螃蟹、蟹酿橙、赤蟹、辣羹蟹、枨醋洗手蟹等二十多种。
夜阑人静,宴晚还留在研发厨房的工作间,对着电脑做分类整理。
“螺类菜肴,在以往的基础上有了进一步发展……”
再往下,数得上名号的虾菜品种,多达二三十个。
“如酒腌虾,浦江吴氏《中馈录》载其制法:‘用大虾,不见水洗,剪去须尾。每斤用盐五钱,腌半日,沥干,入瓶中。虾一层,放椒三十粒,以椒多为妙。或用椒拌虾,装入瓶中,亦妙。装完,每斤用盐三两,好酒化开,浇开瓶内,封好泥头。春秋,五七日即好吃。冬月,十日方好。’肉味鲜美无比。”
宋代蔬菜的烹制,也达到了较高的技术水平。
“第一,同一种类的蔬菜,可以根据不同节令食用不同部分;第二……”
光是《山家清供》内所记载,蔬菜类菜肴就有104种,她要去芜存菁,仔细筛选。
常常天都亮了,才从桌案上抬起头,揉一揉酸痛的脖子,困到眼泪直流。不能喝茶或咖啡提神,又吃不进去东西,精力消耗极大。
但她至为甘愿,决不允许自己软弱退缩。要做母亲了呢,难免辛苦一点。凡事该善始善终,尽量不亏欠他人,才可称良心清白。这是宴晚与她未谋面的婴儿之间,隐秘的柔情与信赖。
春燕衔泥般积累,完成进度竟比预计的要快。期间往返滨城述职4次,每一次都赶上叶海天在大发脾气。
芳姨一走杳无音讯。工作相关的汇报、商榷,都交待给下属对接处理,连电话也不会再打回来。
而她曾担心的事,在很短的时间内,相继发生了。
资金链前所未有的紧张,给正常经营带来一系列不良连锁反应,各部门压力空前巨大。经常拆东补西,一些未竞的项目计划不得不割肉叫停。
斗宴还面临一个很尴尬的问题,跟别的企业有所不同——那就是后继无人。
创始人叶海天已年过半百,基本上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,精神状态、决策力和反应速度,都在不可避免地衰退。
他膝下无子,妹妹叶翠微身有残疾,往事积怨甚深,且对商海搏杀早已厌倦。委以重任多年的迟颐芳,又因为邮轮项目的分歧给远远发配出去。干女儿太年轻,毕竟没有血缘关系,真让她现在就开始独当一面,资历能力都不足,显然很难服众。秦霄汉这些年已经分担了很多,再过分偏倚,又恐一家独大,重蹈方尽的覆辙。
就意味着,眼下根本没有可以完全信赖的人。
每个当权者,都需要花费一生中最大的精力、时间,去培养或寻找合适的继承人。即便如此,都没人能保证被选中的幸运儿,可以一生清醒明智,绝不行差踏错。传承本身就包含着莫可名状的风险,更悲哀的是,叶海天甚至失去冒这个险的资格。
很多年来,集团的核心事务,必须交给中层领导和职业经理人来做。这里面操作空间很广泛,矛盾就更尖锐。因为资本和人的共性,都是逐利。因利而聚,也因利而散。
公司并不是这些人的,做大做强或至少维持住,对他们没有明显好处。而中饱私囊,把公司的钱想方设法提现到自己的账户里,才是最佳选择。只要做得够安全够隐蔽,过后还可以体面辞职,不用管公司是否船沉。
随着叶海天的衰老,群狼早已虎视眈眈多时,就等时机一到,扑上去瓜分吞食。
但凡有个孩子,都很难发展到这一步。就算养了个吃喝嫖赌的混世魔王,在斗宴这样的体量上,亦可算本分,起码不会动摇根基。若叶细细还活着,则又是另一番局面。他从小把女儿当继承人培养,女儿还可去父留子,生下随母姓的后代,招婿则是下下策。
可惜世上没如果,谁也不能预见未来,现在想这些没意义。
星洲蓄势反扑,如预料中的猛烈。
诚恳善良的阿无,可以放低姿态,对叶海天示好休战,以期达成双赢。哪怕希望渺茫,只要他认为值得,就会尝试争取。真是太梦幻的想法,过分不切实际。惹得柴玉在华餐会上大发脾气,其实不无道理。
周以棠不可能低眉俯首,就算有这个闪念,也不是这样的做法。每一代人,都是站在上代的肩膀上,利用积累了很多年的代际资源,去攀登更险绝的高峰。他一出生就拥有睥睨傲视的资本,绝不会当众服软。
温雅正直,沉稳负重的周元亭,是周繁如想要的那种孩子,最终死于世间最卑鄙肮脏的阴谋。冷酷犀利,骄傲果敢,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,这是星洲在风雨飘摇之际,最需要的引领者,所以他才被培养成这样。
正如当年不顾劝阻,执意要登船巡海。他是任何时候都会选择豁出性命一搏的人。“怕死不来番”,祖辈的遗训,铭刻在商帮后代的骨血深处,三千沧浪也淘不尽,冲不淡。
殷重黎倒戈,裴怀光投机,让星洲经历了仅次于少董落海失踪的动荡危机,留下的后遗症让同舟者个个心有余悸。钱赔了可以再赚,这种隐性创伤,对士气和凝聚力的打击,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,怎可轻易善罢甘休。
这是在周以棠董事任期内发生的事,须由他亲手了结,给所有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。如此一来,势必掀起更浓烈的腥风血雨。
阿无或许不会这么做,但周以棠会。他将不遗余力地还手,反击到心满意足为止,哪怕至死方休。
二十一世纪餐饮业,不是公司与公司之间是竞争,而是供应链与供应链之间的竞争。各大龙头纷纷抢占供应链市场,并向供应链金融衍生。这块庞大的市场价值,保守估计不低于25万亿。
斗宴施行的是“中央总控管理模式”,在中央厨房粗加工后再分发输送出去。最开始确实无往不利,但很快问题开始暴露。这种模式,对单一品类比如甜品店之类的很合适,对多品类的中餐就难以满足需求。品牌规模越大,劣势越明显,这是实践中得出的结果。
叶海天的拒不合作,反而让星洲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雷区,被逼得另谋出路。
周以棠借鉴新加坡本土的“第三方专业服务模式”,结合国内实际情况,辅以“集团酒店37模式”。即70%指定供应商,30%自行采购,加上强大的低温冷链物流,全程透明的质量监控体系,最大限度保障产品质量。
这是最符合规模化经验要求的趋势,成为决胜的关键。当星洲的加盟店纷纷进军火锅类,强调供应链必须是重中之重。打个比方,拿花椒来说,集团若不能自建生态基地供应食材,要从市场上拿货,奸商把花椒过一遍油,称重的时候就价格翻倍。结果拿到的花椒全是坏掉的,还要多花钱。
如果把餐企攻占消费者比作战争,供应链就是军队的补给。周以棠从小就懂得一个道理,不把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,只能被别人的规矩和玩法耍得团团转。
在迟颐芳落地北京的同时,星洲旗下的火锅店品牌“Blue and white”(青花瓷),在大会堂举办了品牌推介会,高调宣布进驻帝都市场。
不仅如此,周以棠还把进京的首家门店选在了望京国际商业中心C座,就在斗宴老北京铜锅的隔壁。
兵马未动粮草先行,星洲高价买断呼伦贝尔一块碱草地牧场,作为唯一指定供货商,在差异化食材的出品上,落足了功夫。“青花瓷”所用的牛羊,皆来自那片牧场直运,使用碱草为饲料。只要用清水涮一下,都不会有任何膻味。
他们的核心竞争力,就是那片牧场和牧场上的牛羊。预定新鲜骨肉,每次都大批量进货,反而能压低成本价,方便在客单价上打压对手。别的品牌没有星洲这么大规模,进货成本要高得多。现在肯出高价也买不到了,买断即意味着垄断,从源头构建起竞争壁垒。
“青花瓷”的异军突起,提升了火锅涮肉品类的准入成本,对后来的竞争者而言,无疑要花费更多时间和金钱去攀爬这块建立好的竞争高地。
周以棠终于能够成竹在胸地说:“模式都可以模仿,但没有任何一个品牌,模仿得了星洲的供应链。”
他坚信,“第三方专业服务模式”,应该是未来最主流的供保管理模式。
风水轮流转,跟叶海天当初的豪言多么相似。
壁垒就是护城河,同类别的餐饮品牌就算知道他们的商业模式也没用,想要跟“青花瓷”竞争,就要从头把星洲走过的路再走一遍。
这标志着,星洲出征北方餐饮市场的战略,正式铿锵落地。
双方手中的剑,分别直指向对方的咽喉,悬停未及寸间。
正应了那句老话,百足之虫至断不蹶。凡家大业大,从外头一时是杀不死的,必得从里面先乱起来,才会瓦解到一败涂地。
继迟颐芳之后,下一个触霉头的,首当其冲是秦霄汉。
叶海天有多年丰富的市场经验和敏锐直觉,看出问题的根源还是“后端决定前端”。大型餐企之所以推行大量附属子品牌,比如斗宴的“玫瑰厨房”,就托赖于后端的强大程度。
玫瑰厨房的成功,一定程度上由于它专注于“佛跳墙”,品类集中单一,不受中央厨房分类劣势的影响。
比如做中餐需要用到土豆,只要供应链能够支撑,转头做平价火锅、快餐同样没问题。火锅类已经不能再跟星洲抗衡了,余庆楼的国民厨房快餐,倒是数据颇佳。
强敌压境的紧要关头,他决定加速孵化一个加盟新品牌,才能带动智能化冷链供应的建设。这个子品牌,将作为斗宴的快餐赛道,用以开拓新局面,并留住原有市场。
决策大幅度逆转,引起内部争议不休。不久之前,叶海天还一心坚持品牌格调,对加盟套路嗤之以鼻。刚嘲讽完星洲在野蛮招商上栽了大跟斗,又掉过头来步人后尘,甚至都赶不上最好的时机。
但现在不是顾及面子的时候,无所谓打脸不打脸。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。
被动的应对方式,影响了股东们对前景的信心,很难获得大力支持。
秦霄汉无法再明哲保身,在会上强烈反对。指出星洲的暗中打压,已经影响到供应链这根企业的命脉输血管。航运项目又拖住了绝大部分资金,斗宴现在根本不具备抗衡的条件,保存实力过冬才是稳妥之道。再冒险加码,一旦暴雷无异于自寻死路。
话没说完,被叶海天啪地把文件扔到脸上,骂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,胆小如鼠不是男人。
其他董事低着头,有人笑有人没笑。秦霄汉面色泛红泛青,撑着桌面猛地站起,碰翻了椅子。
叶海天看着他,嘴角微微向上抽动,问他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?”
秦霄汉忍了又忍,便缓缓地重新坐下。他当然知道他是谁,在干嘛。不知道的那个人,是叶海天自己。那么多年了,第一次想到离开。
老板从来没像这样,动辄暴怒发疯,越来越不成话。
每天例行发火,不知道为了什么。踩烂办公室里的植物或砸碎地灯,踢翻垃圾桶,把垃圾纸屑散得到处都是。
追究起来都是很小的事情。桌面有灰,东西擦过没有摆放回原处。不知哪个动作就惹到他,也可能没有原因。
林宴晚去深圳第二天,他暴打了司机阿齐。
很快拿到遣散费和医药赔偿金,阿齐还是一脸懵。他才二十五岁,跟叶海天七年了,办事从未出过差错,嘴又紧。
那天他也没做什么吧。叶海天上了车,坐在那里足足二十分钟,都不说要去哪里。他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,就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瞪过来,简直吓死人。
阿齐慌里慌张支吾:“那个……您最近多注意休息啊,睡不够影响记忆力。”
不晓得哪个字捅了马蜂窝,叶海天挥起一拳打断他的鼻梁。血涌如注,喷射在皮椅和地毯上,像开出无数朵狂暴的花。
从那以后,便三天两头解雇人。一句话不合心意就当场炒掉,秘书、司机、行政助理、部门经理……走马灯一样地换。换到整个人力资源部苦不堪言,HR私下找秦霄汉抱怨,再胡搞下去连他也要打算辞职。
秦霄汉不清楚是怎么回事。有一次他发现叶海天在偷偷吃药,五颜六色的奇怪药片,药瓶上没有包装纸,商标全撕干净。或许他病了,心里有病。疑心生了暗鬼,他不信任任何人。
后来也没问,装没看见。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。
他甚至无法再心平气和地跟叶海天说话,只会换来劈头盖脸的辱骂。
最后一次秦霄汉站在他面前,请他再冷静下来想想,收回成命。
结果是预料之中。
头发上挂着茶叶渣他静静退出办公室,做了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