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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八章
海棠未雨,一半春休

裴怀光的声音很遥远,字字敲出深沉回音。

“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,你都无须自责。生意场上的事,无关私人恩怨,从头到尾和你就不搭界。”

意思是,这些都不是宴晚有能力干预的。不管她对殷重黎和裴怀光看法如何,都无法改变叶海天的对未来的判断、当下的需求和决策。

连迟颐芳都能赶走,把她扔到深圳做邮轮餐品研发,又有什么不可以。

“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

“迟颐芳回不去了。一言九鼎的宠信,持续二十多年,她很不容易,不过也到了头。而你——”他从容地说,“你连步她的后尘都做不到,你们是不同的。我在给你提供另一个选择,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再回到船上,过与世无争的日子,但这艘船不行。”

她讨厌裴怀光此刻的口吻,话里话外全是不祥的暗示,却又故弄玄虚,像个小型上帝。

“怎么你是叶先生肚子里的蛔虫吗?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,你比芳姨还要清楚。”

他闻言只是笑,边笑边摇头,“程南星说他是德不配位的暴发户,实在太低估了。有钱人都挺不好相处的,叶海天当然也是。不过他也有好相处的一面,不吃巧言令色这套,用不着曲意讨好。只要能做到不单方面索取,吃相看得过去,就可以被短择。他们这种人,包括周以棠也是一样,不要脸只要结果,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。可以被讨厌,被憎恨,被怎么骂都行,唯独触碰到他的权力和利益,他真的会让你去死。字面意思上的,去死。殷重黎早早看清楚这点,才当机立断另谋出路。”

“我死我的,跟你没有关系。说不定哪天叶先生回心转意,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。我再重复一遍,我不要跟你同流合污。”

逆光的阴影中看不见她的表情,但他知她从来不可动摇。明白她心意已决,仍试图挽回,“合不合污再说吧,我是在救你出火海。”

“我更想知道,这把火会怎么烧起来。你要是不肯说清楚,就不要再浪费时间。”

裴怀光若有所思地叹口气,目光深沉,没有一瞬从她脸上挪开,“从上次送你回滨城,我已经从你口里听到过两个‘不’字。为这份珍贵的倔强,我就把今日的选择保留三个月,让你多一条退路。”

他在挑拨离间,故意危言耸听。宴晚本来快要说服自己,但与他险谲的双眸对视一霎,止不住地浑身发冷。

她怕自己的嗓音露出惶恐,闭紧嘴巴,伸手去掰车门。纹丝不动,有了上次跳车的教训,他已记得提前落锁。

“你还对周以棠抱有希望。如果能冷静地置身事外,以你的聪明,绝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。他不会离婚,柴玉怀孕了。”

沉默微小的空间,被施与静定咒语。

那一刻,宴晚痛恨起自己的希望。只觉一颗心寂凉空洞,胸腔穿过八面来风,困她缠她。多可笑,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淡然。

心中悲酸无尽,却也哭不出来,脸容尽是幽隐的苦楚之色。明明是可以料到的结果,又一次。跟周以棠之间的所有,像是无休止的来回践踏,扫荡之处的一切都被碾压得粉碎。不如到这里为止,让它像大火彻底燃烧,然后熄灭得再无一丝余地。为什么还要难过呢,就这样吧,会好的,会没事的。

“事发后三天内就应该做回应。拖到现在都没有动静,他不肯出来澄清,你还想不明白?”

是啊,该明白的。哪怕受限于法律,离婚很漫长,说句话总能办到。可他没有,真正事了拂衣去,不落半点瓜葛。

过很久,宴晚轻飘飘地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唯一庆幸的是,这次先走的人是自己。没有言语纠缠,不曾要求承诺,更不索取将来。否则只会更加不堪。

死里逃生后的一时冲动,何以成就凉风之约,不够。

当她的脸能够承载不再抽痛,车子重新开动,漂浮在夜色深深处。

是去哪里,她不知道,也不想问。

这个夏天对很多人来说,比往年更加漫长而艰涩。

宴晚住进厂区附近公司代租的公寓,上班只需步行十五分钟。换掉电话号码,每周末飞回滨城述职一次。除了工作,哪里也不去,没有任何交际。

南方丰沛的雨水缠绵无尽,动辄下个天昏地暗。到处都是潮湿的。她时时容易困倦走神,茫茫然站在红绿灯前,如同置身汪洋。迷迷糊糊想,下辈子不如做一只水母。没有心脏。日夜在海里漂流,发呆。死后化成水,不留痕迹。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。

人间辗转多少故事,再缠绵的风月都沦为陈词。当身边的事物都在剧烈变化,更要拥抱那些不变的东西。

还有一个多月,“蔚蓝号”将在三亚凤凰岛邮轮码头进行第一次破冰试航,途经南山海上观音、海棠湾,标志着从琼岛始发的邮轮航线成为现实。海南是琼帮必争之地,这艘来自中国的船舶先入为主,将是扎入星洲心脏的一柄利剑。

她不知道三个月后会发生什么,只一心一意做好手头的研发。“蔚蓝号”确实是宴晚梦中大船的模样,不,比那还要好。然而裴怀光几次三番的私下劝阻,让她对打造邮轮产业这件事,疑虑越来越深。叶海天执意如此,她既无法欢喜,也无法拒绝。

总部催得很紧,凡事给出的周期短到匪夷所思。公司事务,优先处理等级分三档,她这边得到的全是加急,加急,加急。

偶尔也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。

星洲是新加坡的老牌本土企业,早在周繁如那一代,已经实现了产业转移,摆脱过度依赖第二产业和第一产业的瓶颈,不像国内的餐饮实业,受政策影响特别大。这意味着,前者在动荡面前,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,骨瘦嶙峋的骆驼,也能先熬死千里马。

叶海天的集中供应,没有卡住对手的脖子太久。

国内物流体系成熟发达,周以棠手握雄厚资本,早晚会打通集装箱冷链运输渠道,不过是时间问题。先解决掉加盟店的部分燃眉之急,然后化繁为简,就打了个相当漂亮的翻身仗。

星洲的加盟品牌纷纷转型,炒菜越来越少,火锅越来越多。

资本追求的,永远是标准化和快速复制。冷漠而强势的蚕食鲸吞,让个体店越来越难存活。这种趋势,不是由顾客的喜好和口味来推动的,是资本给出的选择。传统中餐的空间被不断压缩是大趋势,因为除了火锅以外,很少有中餐符合资本的标准。

火锅的技术门槛,集中在锅底和酱料上。这些都可以通过一次性的产品研发或配方买断来完成。再通过中央加工厂来批量生产,经由集装箱冷链,集中配送到各门店。

他很聪明地换了条赛道,不再跟斗宴的高端宫廷菜硬碰,而是依葫芦画瓢,把手伸向产业链上游。建立起从田间地头到餐桌的最短渠道,利用集中采购、低成本、冷链配送击败无数竞争对手,让这套体系成为企业新的护城河。

叶海天不肯合作,没关系,他也不打算把重心放在繁琐而低效的传统中餐上。

星洲的“樊楼”在狮城屹立百年,才积攒下如今口碑,这种成功,不可能短时间内在中国内陆复制。资本感兴趣的是,这个项目在三年里能开多少家分店,达到多少亿营业额,能不能取得强势的市场占有率,退出时能不能获得两百倍的投资回报。

餐饮行业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,早已释放出一个清晰的信号:中餐厨师越来越少,后继无人,甚至面临断代。

余络秀和冯立真等名厨的沉寂,证明了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。

人被时代所选择,而不能选择时代。

叶海天也发现了苗头,所以尝试倾力打造玫瑰女厨的个人品牌,把厨师从厨房里拖出来,变成吉祥物和代言人。可惜被他们的私情曝光搅混了水,最终功败垂成。

星洲的宋肴厨娘一度闻名遐迩,但事到如今,周以棠已经看明白,他们面临的环境真的不同了。大师级名厨个人品牌的提升,对企业来说反而会形成不稳定因素,也是限制扩张的不稳定因素。

具有一定水准的中餐厨师,培养周期特别长,最有悟性的人也需要十年。像宴晚那样,十四五岁开始跟庄潜学徒,首次拿下国际金奖时是二十三岁。她是凤毛麟角的殊异,在传统菜领域,这个周期普遍还要更长。

一位国宴级大师,一天最多能炒50道菜,伺候3桌客人,只能创造差不多3万块营业额。刨去成本,剩下的纯利润还不到3万。那我要你何用?就算再受顾客欢迎,也无法扩大产能。

只有标准化才能不依赖厨师的个人技术和经验,才可以批量复制和迁移。试着把这套理论套用在其他细分的餐饮市场上,更印证了它是具有普适操作性的。比如火锅衍生的变种:烤鱼。

那些多出来的厨师怎么办呢?大众消费者对餐饮的认知里,厨师仍然是衡量一个餐饮品牌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。于是他又开辟了新的分类,在线上订餐渠道试行“私厨上门烹饪”和“私厨好清洁”。真正能长期聘请得起私人厨师的家庭,根本没几个。但广大群体是有这方面需求的,有些是为了面子,有些是想提高体验,满足对于高端品质生活的想象。

业务内容划分得很细致,4道菜——12道菜之间,定价分明,不同资历的厨师,也分成不同的档次。另有私厨特别订制,具体价格根据客户需求,丰俭自由。

星洲为这块新业务砸下巨额资金买流量推广,按数据算法精准锁定目标客户群,一上线便广受欢迎,订单海量暴增。

种种标新立异的举措,都在为星洲的新战线添砖加瓦,打下坚实基础。某种意义上,他在为曾经“阿无”做得不够好的事,不遗余力地扫尾补缺,力图最大限度地扭转局面。

在商业领域,周以棠确实是个多智而务实的纵横之才,可惜聪明伴随的大多是残酷而非善良。

那年多雨的九月,星洲公主周蘼芜与程南星大婚,成为又一桩轰动的新闻。

程立桥去世将将满一年,守孝期已过。仿佛为了弥补哥哥结婚时的低调,婚礼十分铺张奢华。

股权之战,星洲在斗宴手里吃了大亏,损失将近十亿。为稳定人心也好,试图抹去前阵子绯闻造成的非议也罢,这喜事必须大鸣大放,办给所有人看。

宴晚从外网娱乐媒体上,见到了婚礼的现场实况。

她只是很想,再看他一眼。像看故人放纸鸢,那样纤弱,飘渺无定,在虚空中短兵相接。

各个角度的镜头剪辑零碎,画面飞快转换。

周以棠穿着正式礼服,气度比以往更沉稳坚毅,举手投足有一派天然的儒雅持重。容颜依旧,眼角眉梢却隐约笼罩着一层陌生的气息,跟记忆里的人相去甚远。仿佛水里的倒影逐渐清晰,千尺波心处,悄然生长出另一个灵魂。

那个灵魂锋利,明亮,占据他人高不可攀之荣耀,握尽世间发光发热的之权势。当一个人拥有太多,很难不散发强大气场。他也才三十一岁,正是英姿勃发之年。

宴晚是第一次见到周蘼芜,很难把这个洋溢着幸福光彩的百亿千金,跟他描述里那个凄楚无依的小女孩联系起来。程南星倒是没怎么变样,容光焕发了不少,毕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。

周以棠挽着妹妹的胳膊,缓步走过红毯,把她交到新婚丈夫的手里。

一切都十足完美,如梦似幻。

何须刻意澄清?周氏夫妇形影不离的姿态,已足够表明态度。婚礼致辞上,周以棠和柴玉并肩发言,对新人寄予美满祝福。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蘼芜顺势公开了二嫂已怀有身孕的消息,直言全家都很期待下一代的降生,真是喜上加喜。

南星玩笑似地问起,初为人父的感觉到底如何,心情是否激动兴奋。周以棠笑容不变,略偏过头,带着些许微讶挑眉道:“这还需要问的吗?”

他很有技巧性地以反问代替回答,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社交仪态。笑时唇边梨涡浅漩,竟有几分洒脱的稚气。

柴玉显然对这样取巧回避的态度不大满意,短暂地看了他两秒。当着众目睽睽,也摆出该有的温柔神态,态度雍容大方。

诸般动荡尘埃初定,免不了要给众人立下对未来的信心。她有意对媒体谈起柴、周联盟进军中国大陆市场的进程,目光却落在周以棠脸上,像是话里有话:“商业不应该是一种,纯粹以私利为目的的行为。强烈的个人动机固然不可或缺,但如果无视他人的感受,不能带给他人以切身的价值,即使获得一时的成功,注定无法长久。任何一项事业或者说关系,要良性持续,是需要理性、能力和坚定目标去支撑的。万事的底层核心其实都很单调枯燥,关键是担当责任。招商加盟初期的失利,是宝贵的经验或者说教训。我们确实走过一些弯路,好在及时调整了方向,不会再为一时兴起的尝试消磨精力。”

记者问周以棠对夫人的发言有何看法,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。他亦不假思索,简短地说:“一个人的责任感有多强,脚下的路才能走多远。”不落窠臼的敷衍,但也很难挑出毛病。

珠联璧合,配合无间。各自长袖善舞,演花团锦簇的戏。华袍从来耀人眼目,能盖住皮肤上累累的伤痕和疮疤,粉饰掉,就是真的了。

听到他说“责任感”的时候,宴晚忍不住笑。是啊,家族的荣耀,联姻的稳定,至亲的安危,子女的前程,哪一样不值得操心,不需要负责到底呢。

跟这些比起来,相识于微的露水红颜,是他的“一时兴起”罢了,太无足轻重。像柴玉声声质问的那样,你能为他做什么,你到底凭什么?凭你在他落难时自甘下贱叠被铺床吗?

原本还有一丝丝犹豫,时至今日,再难找出借口说服自己。

他说他不爱柴玉,又怎么会有孩子呢。宴晚没有可以比较的感情经历,理解不了男人的想法,只觉得不可思议。但或许,这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,天真的是她。

周以棠如今有妻有子,在国内的投资计划也步入正轨,夫复何求。他已抛下她。往后的岁月,是她一个人的。她被留在这里,被撇下了。不得不再一次放手,失散于这片红尘之海。

陆地这么大,人又这么多,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,其实可以多么轻易。

总要离开,总要遗忘,总要彼此丢失。

他看起来很好,真的很好,就足够了。

关掉屏幕,忽然有种感觉,他们都活在自己和命运共同制造的戏剧里。一层层因果剥落后,缘起性空而已。那最初的因果就是空,是无中生有,是不期而遇的偶然的恩怨。

碎了琉璃身,铸成玄铁心。一把有缺口的剑,虽然不完整,但依旧可以保持锋利,是有尊严的。

宴晚呼吸冷静,整个人松弛又疲倦,像刚与自己交手过一场鏖战。此刻累得筋疲力尽,和衣卧倒陷入昏睡。

梦到一根生锈的针卡住喉咙,她在脖子那里摸到它的位置,想把它推出来。

于是双手掐住脖颈,越用力越痛痒。忽然犯恶心,一股暖流从胃部漫向喉咙,从口中流出,带着锈迹的腥甜,像血。

她惊醒,头晕难受得厉害,来不及起身就伏在床边剧烈呕吐,五脏六腑都被刮空。

何以有那么多生命,等不及地匆匆入场。

从黯淡时空中得来,蛮横强硬地要来,误打误撞地要来。

抓住机会,就要来爱,来恨,来摧毁,来亏欠与偿还。

那天分别之后,宴晚察觉到身体发生了一些隐秘难言的变化。开始还不大确定,很快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。发现得很早,才一个多月。

她像一座不落情缘的孤岛,悄然接纳这只不为人知的小船停靠。长满幽绿苔藓的岩石,也在潮汐的往复涨落之间,逐寸逐寸柔软起来。所有付出过的,全都在这里了。

青天白日也总是嗜睡。梦中去到缥缈的远方,安安生生在那里度过数不清的晨昏,一轮日夜又一轮。

所谓人间,是无穷的时空,无尽的你我,在混沌中交织遍布。彼处欢声笑语,此地静定如墓。

当彼处入夜,她亦在此处醒转。恍然察觉,此一世的自己,只是他前世误入鸿蒙的南柯梦中人,庄周掌上蝶——飞去远。

而蝴蝶留下的茧,或许会在玫瑰里孵出丑陋毛虫,也可能依然是蝴蝶。像它的母亲一样,有着与生俱来迁徙的属性,强壮,自由,美丽,穿过风霜雨雪,飞渡无垠沧海。

如今她已不再害怕,也不再孤单。 Bl9Ktj0e7rrBYLmdQGPeR+Z8ZtgREMNITzNOyGzzReVjc/Q8SKSQYuMGBt/1wTL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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