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晚迟疑地看一眼沈先生,见他并不反对,更加不敢拒绝。跟在沈夫人身后进了休息室,心里仍七上八下。再一再二难再三,就算被私下教训,也得咬牙认了。
可说不上来为什么,对这个陌生的沈夫人,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和信任,觉得她不会仗势欺人。
更衣间外面是整理妆容的地方,光线明净柔和,檀香淡蓝的烟气幽幽弥漫。门口还有人守着,不会放任何人进来打扰。
宴晚清一下喉咙,“您需要我做什么?”
沈夫人在宽大的妆台前坐定,从镜子里看向女孩惶恐的脸,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“那么紧张做什么,还怕我吃了你呀。刚才是不是吓着了?不用理他,出一趟门到哪儿都咋咋呼呼,就会唬人。其实他也没那么凶,你别介意。”提起沈先生,虽是嗔怪的语气,口角依然甜蜜。
“没有没有……不会的。”
她随意数落丈夫不当回事,旁人可不能跟着抱怨。宴晚慌忙摇头,说话都变得不利索,“今天这事,确实是我们工作失误,真的很对不起。”
“好啦,歉也道过了,来回绕就没意思。再说也不干你事——对了,你会不会盘头发?”
“……啊?”宴晚以为自己听错。
沈夫人指了指妆台上的木梳,“给我重新盘起来好伐?”
满把及腰的长发,华丽清凉,比绸缎更柔顺。拢成一束再挑几个弯儿,簪子往里一插就行,都用不了五秒钟。沈夫人这头发养得乌亮如瀑,想必也不少年头了,哪能不会侍弄,非要借另一双手来折腾。
可她柔然一笑,眼眉深处的清澈里漾出星点狡黠,“盘稳当些,反正不赶时间,慢慢弄咯。不进来这一趟,怕你过后要吃排头的。”
宴晚恍然明白,她在帮她。再尊贵的客人也只是过客,厨师还要继续留在船上讨生活。绕这么个大弯子,无非是不想连累她受刁难。让炸虾风波止于此,沈夫人自己不介意,又显得跟她投缘,旁人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。
她心中感动,手上动作更轻柔仔细。先拿木梳把发丝理顺,一缕缕梳通开,生怕力气大了扯得头皮痛。
“林——宴——晚——”沈夫人缓缓念她的名字,“蛮好听的。”又问,“侬几岁?”
“三月刚满十八。”
“啊呀,比我想的还要小,难怪瞧着面嫩。”
“我不知道您不能吃虾。”宴晚还在为害她呕吐的事耿耿于怀,羞愧地低下头,“这是我头回做主料理,高规格的会席,往常都由庄潜师父担主厨。他只是想给我机会历练,用心准备了很长时间……是我操作失误,请您千万不要责怪他……”
“都说了不搭界。”沈夫人看着镜中一双巧手翻飞,嘴角孕出笑容,“侬师父眼光不差,小姑娘做菜灵光,头发么盘得老登样。”
吴语声气嗲,从她口中说出来特别熨帖,尤衬这光风霁月的性情,柔中带飒。
除了林方宜,宴晚从未与年长的女性如此亲近。沈夫人很有魅力,不是因为她有钱有地位,青春常驻,或者有个待她如珠似宝的富豪丈夫。不,跟这些通通无关。她仿佛再一次透过那扇门,窥探到整个神秘幽深的女性世界。
在船上与世隔绝地度日,随波逐流任由安排,对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,想法很模糊。现在却蓦然觉得,那就是女人本来应该长成的样子。被岁月赋予的通透,远比容貌和财富更加迷人。
头发越长就越沉,只用一根滑溜溜的玉簪固定,松了紧了都不成,她盘得很妥当。
“真好看。”宴晚发自内心地赞叹。
她没有擅讨人欢心的伶俐口齿,夸也夸得没什么新意。做完这些,又把梳齿上缠绕的发丝摘落,见地上还有,便蹲下去捡。一根根全部归拢整齐,放入纸巾内包好再丢弃。
没什么可做的了,宴晚鼓起勇气提议:“我在学日料之前,只会烘焙甜品。想重新做一份蛋糕,送给您庆生好不好?菜单上没有这个。”
“菜单上没有,是因为我让人去掉了。”沈夫人莞尔,招呼她在身边坐下,“你刚才说,这是头回在邮轮上办生日宴?小姑娘家做厨师,好辛苦。”
宴晚点点头,又摇头。沉吟片刻,说:“九岁的时候,第一次被带上‘歌诗尼’号,是因为父亲给我庆祝生日。他包下整个顶楼的宴会厅,邀请了很多朋友……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,现在回想,只记得那天晚上放的烟花好漂亮。”
能在豪华邮轮上包场庆生,说明这女孩出身不会太差。正是该读书疯玩的年纪,跟之前相比,境遇天差地别。
“那怎么会……”沈夫人意识到冒失,及时打住,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。”
宴晚表示不介意,“后来没过多久,父亲意外去世,我无处可去。他的未婚妻是海乘,当时还很年轻,可是愿意收养我,把我带到船上生活。很幸运对不对?”
“……你是孤儿?”
“差不多吧。”
被离奇的境遇摆布至此,却没有丝毫抱怨,也不自伤自怜,她只觉得幸运。沈夫人认真听完,感喟道:“你的养母,是个难得的人——你也是。”
她羞涩地抿唇,颊边旋出浅浅梨涡,“养母教我读书做人,庄师父教我厨艺谋生。我很少去岸上,这条船就是家。在船上过隆重的生日当然值得纪念,给过生日的人做菜也不差。庄师父说,人一辈子能把一件事做好很不容易,并不低人一等。”
“当然。”沈夫人把目光重又落回她刀痕累累的手指上,“你很喜欢做菜?”
“喜欢的。食物有温度有感情,用心烹饪出味美的东西,吃的人和做的人都会开心。”
“所以,我想请你把接下来的会席办完,你愿意吗?”
宴晚用力点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,真是百感交集。
“蛋糕就算了。”沈夫人抬起头想一想,“我对过生日没什么兴趣,只是不忍拂他心意。生意场上人面复杂,有时候不得不借些由头来交际。”
“沈先生真的很用心在准备,最近天气糟糕,空运那么大条鱼过来很不容易。”
这话忒天真,偏她说得一本正经,沈夫人忍不住又笑。
笑罢才道:“那有什么难的,花钱就能办到。钱买不着的东西,也难强求。我和你一样,很小就没有亲人,后来被沈家收养,才到如今。跟你差不多大那会儿,也是做手艺养活自己。”
宴晚一怔,原以为沈夫人不爱庆生,无非是不愿被提醒又长一岁之类的理由。猜破头也想不到,竟然是这种原因。她看起来养尊处优,仿佛从没经受过人间疾苦。可是,孤儿?
“我不年轻了。”她口吻恬淡,并不为年岁的增长而介怀,“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,很快还会再有一个。生日不生日的没所谓,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,对伐?”
啊那些酸口的梅子酱。她吃炸虾突然呕吐,真的不是虾有问题。
一抹久不久会出现的神秘笑容,更证实了宴晚的猜测。镜中对望,各自心照不宣。
沈夫人打理好仪容,携宴晚重新走出。特意把脚步放慢半拍,等她跟上并排而行,分明抬举之意。
“折腾一上午,又饿了。”语调依旧活泼爱娇,哪怕开口要的是一城一国,也教人忍不住双手奉上。
沈先生心领神会,欣然允道:“席还没撤,不如我们回去继续?”
和室有翻乱后又重新整理的痕迹,烹炸天妇罗的用具和食材都不见踪影。安全起见,肯定把所有东西拿去检查过。
宴晚一点也不紧张了,拔脚跑去备餐处找庄潜。事情闹这么大,他们不可能没听说,还不知担心成什么样。
刚进屋,果然花明又翘了班,急得满地乱转。
“那女人居然是沈夫人,早知道就不当面骂她了——”抬眼看见宴晚,扑过来上下打量,“她没打你吧?”
“怎么可能,沈夫人是很好很好的人。”
“很好很好”这种形容,几乎不会从宴晚口里听到。毋庸置疑的口吻,让花明更加懊恼,仿佛刚才的焦虑都是自作多情。从那时候起,这女孩惊人的偏执和占有欲已经初露端倪。
宴晚一点也没发觉她神色转折过程,说:“她没有生气,还让我把下半场接着做完。”
花明扭过头,口气仍愤愤,“多大点事啊!把记者给招来,她怎么不早说她是谁?会咬人的狗又不叫。”这一生所受的疾苦,令她时刻都紧绷着神经,浑身蓄满攻击性,像一只寒毛乍立的野猫。
宴晚吓得赶紧捂住她嘴,“别乱讲话,让人听了去才真要被你害死……祸从口出啊小祖宗!”
“祸还会从口入呢,那么多人吃了虾就她会吐,自己身体不好偏要乱怪人——”
庄潜过来打圆场,“行了别闹,人没事就好。”
“虾没有问题,但别的食材可能会出状况,要全部重新筛查。”宴晚皱着眉,“记者是何鸿带来的,我当时在场,看得很清楚。”
事情刚出没几分钟,何鸿居然能未卜先知,这很不对劲。花明脑子灵光,立即想起在中国城买香料的晚上。
“我知道了!是不是因为……”她也知道严重性,适时闭紧嘴巴。
心细如尘的庄潜已察觉异样,“你们有事瞒我?”
没有人喜欢被拿捏把柄,宴晚无意中窥见的买春一幕,令何鸿介怀多年的肉中刺愈发隐隐作痛。会席风波,是陷阱更是报复。
第一次在神乐居主厨就出了重大失误,足以让宴晚前途尽毁甚至失去工作,庄潜也会受很大牵连。借刀杀人一石二鸟,怎么都合算。
宴晚想明白这层,背上渗出冷汗。
“那怎么办,吃个哑巴亏?”花明一口细牙咬得咯咯响,“不如把事情捅开算了,看谁没脸。”
庄潜摸着下巴琢磨,“你们没凭没据,不能把他怎么样,被反咬一口更麻烦。”
没有必胜的把握,贸然反击显然不明智。宴晚谨慎点头,“无论如何,先把会席办完,不能再出岔子。”
“还有五道菜没上,手头多仔细些,见机行事吧。”
“你多小心。”花明一条腿跨出门,又担忧地回身叮嘱。
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,去辛辣油炸等腻口之物,又添加了许多青梅子,腌红姜和沢庵渍萝卜。切丝或薄片,颜色明快,酸甜生津。
沢庵萝卜是娇嫩的明黄色,要提前好几天腌制,他们准备的是甘酢渍做法,用自酿的米白醋和柴鱼高汤提味,栀子花染色。
庄潜储备丰富,只选取其中最爽脆中段,很快切出来四碟。又提醒道:“加这么多渍物,会不会酸度太过了?”
宴晚也不解释,只说,“她会喜欢的。”
沈夫人有孕之事,知情者不过寥寥二三。他们讨厌媒体越界的打扰,她必须保守秘密,不能往外宣扬。
“他们真的没难为你?”庄潜声音有点忧郁,“不行就换我去,怕你应付不了。”
什么行业干时间长了,必然会遇到诸多奇葩。他初出茅庐辰光,资历还没熬出来,吞下的委屈比吃的饭还多,至今历历在目。
有一回跟着当时的主厨受聘,带整个团队去半山豪宅里做私宴。豪宅的主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,三十多年前脍炙人口的知名马术大师,后来在比赛时出了事故,落马摔成下半身瘫痪。因身有残疾,脾气变得异常古怪,动辄拿马鞭子劈头盖脸抽人,家里佣人没有能待长的。
老头极其难以取悦,每道菜都要鸡蛋里挑骨头。头盘还没上完,不知哪里不合他心意,非要把主厨叫出来质问。主厨早有耳闻,自然不肯吃眼前亏,把庄潜推出去担责。
庄潜还年轻,不晓得利害深浅,略辩解了几句,一碗烧滚的热汤就朝身上泼来,在手腕内侧烫出杯口大的疤。对方事后还扬言,要报警尽管报,就算剁掉他十根手指头,也赔得起。
主厨压着他继续道歉,庄潜气不过,两人大吵一架差点动了手,此后日子更加难捱。那个团队很快人心四散,庄潜养好手上的伤,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法找到合适的工作。谁在背后作梗,不难猜到。他觉得此处不是留人之地,无意中看到货轮招募海员的消息,就拿最后一点积蓄去考了证,开始跟船出海。
烫伤很难消除,挛缩的皮肤颜色略深,表面凹凸不平,那么多年过去,还是触目惊心。他平素对这块疤痕的来历闭口不提,今天却不再避讳。
宴晚张大嘴,又合拢。隔了很久,低声道:“沈夫人跟我说,人的来处无法改变,要去哪里却可以自己决定。如果这是能够选择的,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像她那样的人。”
“学会选择目标,比努力更重要。”他对这种想法感到诧异,“靠做厨子,一辈子也不可能像那些人一样,站在高处呼风唤雨。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,趁早换个目标。”
“不。”宴晚微笑,“我不是羡慕她应有尽有。因为别人有的东西背后,可能有我不能支付的代价。”
仅仅只是,想成为令人心悦诚服的存在。拥有很多,却不斤斤计较。有足够底气和真诚去善待他人,即便吃点亏也一笑置之。
庄潜回味这句话,不出声。希望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这样大的允愿近,不该轻易说出口的。当时他并不认为宴晚做得到,但相信她此刻的诚意。
宴晚当然明白要做到这一点有多难,她会用行动表示。
会席重开,只以清淡蒸物为主。
看似简单的东西,才真正考验水准。要说有一种食材无所谓贵贱,又雅俗相宜,非鸡蛋莫属。豪华宴席和平民餐桌上,总少不了它的身影。
哪个孩子小时候没吃过蒸蛋羹呢,作为日料不可或缺的一道重要菜品,不过换了个名字叫“茶碗蒸”。
蛋很普通,为了让它显得与众不同,会往里面加入各种点缀。最常见的是鲜虾、鱼板、香菇、肉糜之类,高级一点的用蟹肉或海胆,也就到头了。
不能带来惊喜,就没有出现在餐桌上的必要。宴晚抛弃了所有固定模式的搭配,尝试用黑金鲍加清酒来蒸。
先用极细的滤网反复过滤蛋液,撇掉浮沫后,蒸出来不会起泡,有细腻润滑的口感。最难处理的是鲍鱼,刀工特别讲究,一刀下去要切出梯子的痕迹,这种刀法可以化解鲍鱼的纤维感,再用鲍鱼肝调味,让平淡厚实的肉质更加平滑。
会席前一天,宴晚连着试吃了七十多份黑金鲍茶碗蒸,每份一口都吃到想吐。只有亲口品尝去揣摩火候,一秒一秒加减时间把控它的口感,才能以极致的完美状态呈现。
这份入口即化的美妙蛋羹,盛放在加热过的奈良茶碗里,可以空腹食用,大人孩子都适合,获得一致赞许。
油炸天妇罗统统去掉了,烤物自然成为重头。再顺利完成这一样,会席基本就算圆满结束。让沈先生也感到意外的是,烤物竟然采用了喉黑鱼。
喉黑鱼是日料中的高级食材,口感却偏腥,烹制难度极高。即使在日本,都很少有大厨会去挑战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尝试。宴晚再一次证明了独特的天赋与实力,大胆采用松子来混搭黑喉鱼。松子烤熟后浓香四溢,跟喉黑鱼厚重的味道相得益彰,嫩姜芽化解腥味,最后配以冰爽的蜜瓜烧酒二次解腻。
寿司和手握卷依序上完,一场宴席便接近尾声。
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,汤品收梢。
东亚饮食习惯,对汤类尤其注重,认为它具有滋阴润肺的养生功效,甚至可以入药,是营养成分的终极体现。烹饪手法上花样百出,大致以煲、炖、熬为主,不仅仅是把清水加食材煮沸那么简单。
和食里的汤,多是清汤,不需要太长时间熬煮,质感也更清爽。在吃过了口味纷杂的各种菜式以后,急需一碗浓淡相宜的汤来安抚舌头,恢复味蕾的敏感度。
会席菜单不固定,厨师随心发挥的自由度相当高,几乎没有任何特殊要求。沈夫人唯一专门提到的是,汤品要以豆腐为主。这倒不算出难题,豆腐毕竟是随处可见的东西,缺乏个性却又自成一体,跟什么食材搭配,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味道。
宴晚已经开始布置餐后甜点,备餐处的汤品食材却迟迟没有送到。
在她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,意外再次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