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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怀光浅笑，不慌不忙地说：“你亲我一下，我就告诉你。”
话音未落，宴晚把IPAD重重扔回他身上，扭过头不言语。
“你都没见过殷重黎，怎么就判定他是个危险的合作对象？”他清清嗓子，单手扶方向盘，半侧过来看住她，“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呢？无非是周以棠跟你讲的那点陈年旧事。”
她放在膝上的双手，不由自主地抖了抖，“你又对他了解多少？”
“世上的了解，没有比仇人之间的更深刻持久。我记了他那么多年，最忠贞的情人，也不见得有这样日思夜念的惦记。”听起来像个恶毒的嘲讽，对自己。
宴晚愈发疑惑，“那为什么是他？你不恨他吗？”
“我是爱记仇，但不讨厌坏人，只讨厌蠢人——殷重黎并非后者，也不是遭到暗算就一蹶不振的外强中干之辈。事实上，他现在能为给我提供的，可比那两个所谓的血亲手足要慷慨得多。”
车子驶入空旷郊区，停在一处废弃的高架桥梁底下。
她也没反对，心知他有话要说。
前灯大亮，照出一片荒雪雪的废墟。裴怀光沉稳地续道：“周以棠不会纵容对自己不利的人东山再起，但他现在自顾不暇，腾不出工夫继续对付手下败将。殷重黎坚持反对星洲的并购计划，那么他的立场跟叶海天是一致的。说到底，周以棠和亲舅舅的私人恩怨，与叶海天何干？机会稍纵即逝，殷重黎在星洲没指望了，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强有力的新盟友，这是殷家姐弟一贯的做法。你不是也知道吗？叶翠微对他很有好感。”
晦涩的勾心斗角，听得宴晚胸中烦闷，迟疑地问：“你刚才说……自顾不暇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呵，她记挂的还是周以棠。
“也没怎么。”裴怀光揉揉鼻子，敷衍地一句带过：“全球股市震荡，能源危机之类的，越是家大业大，日子越不好过。企业到处都在裁员，怎么也得缓一阵。”
他的话里留白太多，事实远不止如此。
在宴晚“闭门思过”的那段日子，风起云涌从未止息。
是殷重黎在证监会搞了动作，指控星洲和柴氏趁股市危机，联合吸纳斗宴的股份，已高于30%临界点。若还要继续增持，则必须发出全面要约，即全面收购。
这是法律给出的股权节点。
叶海天很早察觉他们在大力收购零散股份，斗宴的股价一度猛升到接近百分之四十，给星洲造成难以估量的阻力。按这个价格，全面收购所需要的资金，已经比斗宴总资产还多出二十几个亿，也是柴、周联合供股集资出的资金所不及。即使周以棠能筹集出这笔庞大的资金，坚持全面收购，也会损失惨重。
星洲当时所吸纳到手的斗宴股份，还未达到拥有一票否决权的34%。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，证监会介入调查，斗宴停牌。
对峙已失去意义。输少当赢，他不得不把持有的斗宴股份，再以叶海天所定的低价重新卖回原主手里。
这是叶海天给他的教训。长久的蛰伏、忍耐和观望没有白费，出手即中。
裴怀光的这份大礼送得太贵重了，不费吹灰之力，便让星洲结结实实受一记重创。当他再推进中式游轮跟殷重黎的太平汇远航运进行下一轮深度合作，也就顺理成章。
斗宴在各主要城市的生态基地不断扩张，给母公司带来持续而巨大的现金流压力。而邮轮产业链，并不是有船就行。从建设运营多个邮轮母港，到维护邮轮建造基地和打造配套产业园，哪个环节都不简单。
叶海天决定接受太平汇远航运的投资，跟殷重黎签下对赌协议，以10亿价格让出10.63%的股份。这次搭桥，由裴怀光以中间人的身份出面协调，叶翠微也无异议。
整件事从头到尾，坚持反对的只有迟颐芳。
上飞机前，宴晚也给艾米打过电话，想搞清楚芳姨去北京的来龙去脉。
艾米态度含糊，只吞吞吐吐透露，迟小姐跟大老板之间有重大意见分歧，闹得很不愉快。
那天艾米去送文件，刚把门推开一道缝，就撞见叶海天大发脾气，抓起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到处乱砸。迟颐芳站在那里没动，开口却是劝他去看医生。
午休过后，一切似恢复平静。他像什么都没发生，让秘书订了蛋糕和咖啡，去迟颐芳的办公室要跟她一起吃下午茶，又让艾米把秦霄汉也叫过来。
他有个坏习惯，进下属的办公室从不记得敲门，非常霸道。迟颐芳从不计较，只当他熟不拘礼。
百叶窗全部拉合，就隔出一座暗潮涌动的孤岛。
三个人坐下来面面相觑，故作轻松的气氛，反而增添别样沉重。
迟颐芳并不热心装聋作哑，铿锵道：“上午我的话还没说完。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？安稳太久的人，总是容易生出错觉，以为自己能从每一次绝地危机里脱身，不留余地也不顾退路。”
咖啡不热，温吞吞，苦涩极了，像叶海天平缓而阴鸷的口吻：“什么是绝地危机，它要从哪儿来？在这个房间里，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，出了这道门，就不要危言耸听。”
“不要签对赌。赌场上的规矩，你比任何人都熟悉，下注越大，反噬越重。只要上了那张桌子，就没有能全身而退的，不死也要扒掉三层皮。”
见他眉头紧皱，她继续说：“现在不比以前了，我知道你赢过，但没有人会一直赢。怎么做到今日的叶海天，和做好今日的叶海天，是两回事，后者比前者更难。”
空气越来越紧张，秦霄汉默然旁观，始终不曾开口。直到叶海天锐利的目光扫到他脸上，才含蓄道：“凡事都要冒险，我相信叶先生的眼光。不过……选择安全的合作对象，也是事情成功与否的关键。我跟殷、裴二人接触尚浅，迟小姐的担忧不无道理。”
说了等于没说。
自从斗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买下云顶船厂，航运项目就争议不断。那些自以为有话语权的决策层，连日大吵加小吵，倒是暴露出很多问题，派系一目了然。叶海天却不急于拍板，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，导致不同的声音对比分明，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。
秦霄汉鞍前马后多年，对老板的心思还是有几分把握。琢磨这事八九不离十是转圜不了的，言谈就更审慎。他不见得赞成，却特别不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站在反对的一派。
但迟颐芳毕竟与旁人不同，也只有她敢在这时候坚持己见，一而再地逆触虎须。
尴尬的片刻过去后，叶海天脸上的神情非常玄妙，他问她：“在你眼里，我是个经常突发奇想的人吗？”
铁路供应预制菜的阶段性胜利，让他把更多展望放在现代交通运输渠道上，才会萌生打造航运生态圈的想法。阡陌交通，将连纵成一局很大的棋，无往而不利。或许是有点操之过急，可他担心往后……时间真的不多了。还能留给她，给他们什么更好的呢。
豪华邮轮是国人追求海上旅游美好生活的平台和载体，也符合国家对船舶产业发展的要求。这艘名为“蔚蓝号”的中式巨轮，是一次空前的尝试，巨大的风险中也蕴藏着巨大的潜力。一旦进入实质性启动阶段，在项目管理、工程质量、建造工艺等方面都能积累出丰富经验，将开启中国邮轮本土制造和本土运营发展的新进程。
叶海天是真的很想做成这件事。在有生之年，如果能迈出打造中式游轮产业链的第一步，哪怕这会成为他商业生涯最后的放手一搏，也值得。
迟颐芳不喜欢拐弯抹角，直言道：“殷重黎舅甥积怨已深，危及性命的相斗不止一次，我们何苦去做他杀人要借的刀？本就是局外人，更应该懂得以守为攻，明哲保身的道理。更何况现在的资金链压力那么大，哪个环节出问题都牵一发动全身。这种时候对赌，是在拿整个斗宴的未来做押。”
衣兜里传出嗡嗡震响，秦霄汉如释重负地松口气，“不好意思，我出去接个电话。”
少了一个人，四周静得可怕。叶海天幻觉能听到她的呼吸声，这样近这样熟悉。多少年了，她刚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小女孩。
突然他提起很久之前的一桩往事：“你还记不记得，那年我们一起去鲸鱼谷。”
迟颐芳当然记得。
Valley of whale，古鲸之墓。在埃及法尤姆省的沙漠深处，位于首都开罗西南方向，是一个生物学化石场。
鲸鱼谷在4300万年前，曾是一片汪洋。历经沧海桑田，如今已变成沙漠。半水生的龙王遗骸裸露在烈日底下，骨骼无比庞大清晰，它是原鲸类的祖先。
埃及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，某种意义上，它可以被称之为世界上最大的“鲸落”，滋养了一切文明。沙漠腹地中埋藏着巨大的鲸鱼尸骨，这是文明本身所具有的恢弘、浪漫与神秘。
他们组了四组车队，自驾穿越茫茫沙海。从米纳宫酒店出发，向开罗市郊区驶去，跟着两辆大巴士作为维修和物资车，侦查、医疗团队一应俱全。好大阵仗，所到之处吸引了众多当地人的注目。
叶海天自驾的吉普，经过特殊改装，专程从欧洲运来，用完了要再载回去，所费不赀。
迟颐芳从不知，原来他对机械这样迷恋，一钻进车底就是好几个小时，弄得满手油污出来。指甲边沿残留的黑痕很难去除，她要用小牙刷一点点抠半天。不由想起那句话，男人其实从未长大，只是喜欢的玩具变大了。
离开鲸鱼谷，车队继续披星戴月前行，在干燥酷热中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。人变得像动物，粗糙、本能，全副精力都用来与恶劣环境对抗，容不下空隙胡思乱想。
她戴宽大镭射眼镜，找来当地人的衣袍，白色长布条一圈圈缠在头顶防中暑，似阿拉丁神灯里走出的小男孩。最喜欢凉爽的晚上，跟白天温差接近10度。晴朗的沙漠夜空万里无云，群星洒满苍穹，可能比地上的沙砾还多，甚至能看到流星偶然划过。即使口唇干裂出血，很久都洗不上一个热水澡，也觉不虚此行。
叶海天亲自开车，消耗比她更大，兴致却丝毫不减。提议跟着导航罗盘，往天后星座的方向去。
四周那样静，温度越来越低。迟颐芳拿毯子裹住身体，忽然听见爆胎声，右后侧猛地下沉。
叶海天取出照明和工具箱，检查后发现，情况比预想的严重，不是能马上动手解决的问题。
沙漠公路有车驶过，大灯晃一晃，发现有车抛锚，热心地问：“喂——需不需要帮忙？”
没等叶海天回答，迟颐芳大声喊回去：“不用，谢谢！”
天地阆寂，终于又只剩他们两个。
毕竟年岁不饶人，长期在极端环境下奔波，叶海天明显体力透支，取出水壶大口喝水。迟颐芳掰开他的手，发现掌心遍布磨出的新旧水泡，有些破了皮，长成坚硬的茧。她怔怔地握住那双手，“我不想回去了。”
“唔？”他低头看她的脸，神色疲惫，眼睛依然湛亮。
沙丘上徘徊几匹野骆驼，一阵风卷起黄沙迷离。迟颐芳鬼使神差说：“我们不回去，就留在这里，种仙人掌养骆驼，过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。这是刚才有流星时，我许下的愿，现在说与你知。”
特意选了个这样的地方摊牌，彼此都无处可避。能走到哪里去？四野茫茫寸步难行，连车也坏掉。远离文明和现实，没有身份伦理的约束。反正置身沙漠腹地，等于跑都天涯海角了，就算胡言呓语也正常。会不会，反而能得到一句坦诚的真话。
过很久，他大笑起来，“你是不是傻，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
她欲语还休，牵牵嘴角，终于缄默下去。
叶海天去车里取出信号弹，朝天空发射出去。漆黑里，砰然绽开如焰火。
迟颐芳深深地记得那一天。2016年7月，他们在位于2415米海拔的山脉沙漠旷野。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天，这片最高温度可达58℃的旷野，地球上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，降下一场雪。
西部高空急流南转，引起信风带的南北转换。冷暖气团强烈交汇，引发极端情况，就形成了雪。
几乎是一瞬之间，气温骤降到—2℃。是这片沙漠42年来，第三次降雪天气。
夜空阴沉，群星隐没。雪花漫天飞舞，绵延的金色沙丘很快被白雪覆盖，变成了“雪丘”，呈现出罕见的美丽图案。趴在沙丘上的野骆驼，仰着头有些不知所措。它们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些细小冰冷的白色絮状物，不知如何应对。
说起来难以置信，谁会相信沙漠也能下雪。所有不可能中的可能，就发生在眼前。连沙漠都能下雪，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在一起。
寒流袭击，令处境变得危险。叶海天拉着她匆匆钻回车里，把取暖设施打开，然后开始清点食物和饮用水。
“领队说，沙漠里有狼。”但她的语气听起来毫无担忧。
叶海天没吱声，又找出一条户外保温毯和瑞士军刀。
“要是他们没看见信号管，救援车来不了，我们耗光了食水，白骨会留在车里，很多年都不腐烂。”
他把保温毯扔进她怀里，闷声说：“不会让你死。食物和水没了，你就把我吃了。”
她低低笑，“恐怕我活不到能吃你的时候。你知道的，去哪里我都愿意跟着你。只剩最后一滴水，也会留给你。”
叶海天听完，沉默片刻，说：“如果这次能脱险，就此打道回去吧。”
营地距离这次穿越沙漠的目的地，还剩一半路程，他已决定放弃。
“我这个年纪，到不了的地方就是到不了，实在不该拉上你胡闹。后面的路更难走，何必蹉跎。”
该说的都说清楚了，再纠缠就没意思。迟颐芳苦笑，挪过去一点，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。
风声凄厉，沙与雪撞击车窗，发出诡异的动静。两人静静地等，生死无定。
下半夜，救援车终于是来了。
其实她希望它永远不要来。
两人乘直升机中途折返，没有停留便回国。
诡异风雪里的对话，就像沙丘上覆盖的冰壳，在次日灼热的阳光下迅速蒸发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。
瓷杯清脆的碰响，把思绪拉回。
他转过身去站在窗前，背对着她。喝一口咖啡，又喝一口，苦得舌头都木了。不带温度的声音，却说出一句极宽容的话，“芳芳，北京那边的温泉镇山庄现在需要人手，我想让你过去打理，你会不会考虑？”
“我们在北京没有靠近温泉地脉的休闲山庄。”
叶海天屈起一根手指轻敲桌面，轻描淡写：“会有的。我说有就有。”
迟颐芳张开嘴，想说什么。
他又道：“京城人杰地灵，各种机会都不缺。你可以开始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，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……”顿了顿，还是狠心说出那个词：“人生伴侣。”
她低下头，不出声。
“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事，值得白白耽搁青春。”
“你真要遣走我？”
“那边更适合你。”叶海天已打算结束对话，“你想一想。”
想一想，就想起她身陷海地战乱的日子，躲在弹片横飞的床底下，听他在电话里说，回来吧，回来帮我。
现在他不需要了。
迟颐芳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。大同小异的话，听也听了无数次，她实在不想再多听一遍。
于是她站起来，当着他的面开始收拾办公桌。问他：“需要我打辞职报告吗？”
他惊奇地转过身，“你干什么？不想去北京就不去，你如果不满意，我可以再安排别的地方。”
也就是说，走不走轮不到她选择。
她把笑容焊在嘴角，努力不显出悲伤，“不用麻烦，我去。”
去寻找新的生活，成全他的“为她好”。
不会再有更好的安排了。叶海天深思熟虑，作出的选择，总是当时当刻最稳妥的策略，尽可能兼顾到每一处细节。
没有例行公事的送别，她在一个薄雾的清晨孤身上了飞机。不想见任何人，不想说任何话。
叶海天站在大开的门前，里面人去屋空。
他有她房子的钥匙，永远可以不敲门就随时入内。但他从未轻易踏入，这是第一次。
这是以公司名义买的小洋房，含税很高，赠在迟颐芳名下成为私产。格局十分精致考究，但没什么东西。她从一方公馆搬出来后，一直住在此处，却不见零星杂物。不想带走的衣服鞋袜都整齐放置在衣帽间里，除此之外，找不到任何带着生活气息的私人物品。像是早就做好准备，随时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。
她不能理解叶海天对航运突如其来的狂热，却无力阻止。这段日子以来，他身上出现的种种反常言行，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，跟一贯稳扎稳打的作风大相径庭。
迟颐芳在斗宴，也算位极人臣这么多年，忽一朝刺配边疆，走得悄无声息。
最大的反对派被踢出局，那些支持方也再度蓄势，矛盾很快烟消云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