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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天，被称作金融界的黑色星期三。
恒生指数日内重挫逾千点，创下五年来新低，収跌至不可思议的4.96%。对比前一年的水平，从峰值被抹去了2.1万亿美元市值。
很多世界知名企业，跌幅在10%到19%之间。其中，大陆星耀在美国托存凭证的纳斯达克中国金龙指数，随着中概股的崩盘，连续下跌两天，总跌幅13%。这是个相当可怕的数字，长达22年历史上从未发生过。
港股的大幅低开是最后一记重创。
金融资产的流动性，比黄金还珍贵。赶上全球局势风云变幻的一年，地缘政治风险，令美元流动性持续收紧。能源价格上涨，又对亚太地区的经济增长和通胀造成溢出效益，亚洲股市疲惫狂泻。全球市场的风险偏好快速回落，股债均遭大量抛售，外资占比较高的港股受到更明显的冲击——星洲不可能独善其身。
港股、A股、中概股连环下跌，让投资者情绪高度紧张，进一步给服务业造成负面影响并削弱消费者信心。
现阶段恒指一蹶不振，港股抛售潮是史上最猛烈的之一。机构和个人投资者正在无选择地恐慌性抛售，大批财务公司和经纪行相继倒闭。
都说动荡只是暂时，人们对未来的信心依旧没有破灭。现实是，港股能否迎来趋势性反弹，还取决于后续基本面走势。
货币游戏是这样的。很多的资产，可以瞬间变成很多负债，有规律没道理。同样是由国际大宗商品交易受限和能源危机引起，相似的局面，早在数十年前，周繁如和程立桥在世界性船灾时全部经历过，留下可供借鉴的宝贵经验。
扛不过去的企业，纷纷在做清盘申请。记者在紧闭的大厦门前安营扎寨，员工拉着横幅在公司楼下追讨欠薪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。
人性一贯追涨杀跌，随大流并不意味着更安全。周以棠反其道而行，要将负债重新变为资产，不但不抛售，还要继续买进。
此时他才发现，公司多出一些手持零散股权的杂七杂八的股东。这些人都是谁？或许只有裴怀光最清楚。他把自己持有的股份，以极低的阴阳合同价卖给这些野生股东，实收的价钱却比市价高出五倍不止，趁乱洗出一笔巨款。洗钱当然是犯法的，但查无实据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聪明如裴怀光，手脚够快，且不可能留下把柄，全部走现金交易。
引狼入室，莫过于此。这一下实在措手不及。周以棠只好临机应变，在已经很艰难的局面下，将股份再拆细，同时继续追发红股，以分薄裴怀光的持股量，以期将他彻底逐出董事局为止。这种手法，跟当初对付殷重黎是异曲同工的。
裴怀光是无所谓，反正目的达到了就好。他跟殷重黎，到底有着本质的区别。
殷重黎在星洲翻云覆雨几十年，树倒了还有根须在。而裴怀光不一样，他不是周以棠这种从小培养的继承人，也不像周蘼芜名正言顺，有些事不懂就是不懂，做不来就是做不来。
尴尬的身份，让他对星洲极度缺乏认同。不曾为这份家业立下过汗马功劳，又不具备真正扎实的从商经验。周家人对他严防死守，实权一概没有，无法融进核心决策层。
换言之，他的意见和想法根本不重要，始终是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，存在感很低。现代商业社会，不是说持有股份就能怎样，人都认不全，什么事也干不成。
裴怀光自知不是这块料，不如把能弄到手的全部拿走，外头自有海阔天空。
他很早就开始偷偷出售星洲旗下的物业以套现，价格贵得离谱，反正都是小股东去承担成本。这事凭他一个人是干不了的，很难说其中没有殷重黎的牵线搭桥的影子。利益牵扯水很深，最后只抓出来几个参与勾结的中间管理层。给集团造成的损失，肯定是难以追回了。
手头有了丰厚资金，裴怀光便不再掩饰对国内地产市场的浓厚兴趣，以新成立的中光公司的名义，跟叶海天商洽，想购入斗宴拿下的一块工业地皮。作为回礼，他把星洲的收购计划全盘托出，让周以棠的底牌展露无遗。
裴怀光的人生字典里，找不出忠诚二字，背叛永远更容易更轻省。甚至他不觉得算背叛，这些都是周家亏欠他和母亲的，怎么处置都不为过。可惜合同条款上不能写：“生命中无可避免的损失”。所以他希望得到更多，他想他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多呢。
以上种种，只是开胃前菜，还远远不够。斗宴在船舶实业方面的新业务拓展，也跟殷重黎实控的太平汇远航运一拍即合。
凡事危中有机。星洲之危，恰成就了斗宴千载难逢的良遇。
全球股市剧烈震荡，反而会促使中概股在短期内加速回流。持有优质稀缺资产的企业流入后，可提升市场活跃度。最明显的表现，是增强了内地资金南下的意愿，为着眼于长线的投资者创造了机会。
当周以棠试图力挽狂澜的同时，宴晚的处境更是急转直下。
被渲染得污秽不堪的丑闻，对她的影响显然大得多。网上骂声一片，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个人信息被人肉曝光，骚扰电话不断。最离谱的是，居然有情色杂志找她拍照。
玫瑰女厨是斗宴花了高昂成本才打造出的品牌形象，蒙上这种污点，损失不可谓不大。叶海天对此倍感失望，但事情已经出了，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法子平息。
宴晚不得不停职一段时间，期限未知。因个人行为造成的负面新闻，对名下代言有影响，纷纷进入终止合约并赔偿违约金的流程。
“事情搞到这个地步，未来如何已经不取决于你，症结还在周以棠身上。倒不是责怪你——”芳姨的口气还是不疾不徐，仿佛很随意，只是不想让她紧张。
宴晚静静地抬起头，那双眼睛清透分明，令人不忍深究，又寂定到八面来风都动摇不得的地步。
反而是迟颐芳，脸上透出一股犹豫的态度。想了又想，斟酌道：“事不过三，你不能总是因为冲动行事，把自己陷入这种莫名的境地。在他把家事处理好之前，你们不要再见面，最好也别有任何私下联系，能做到吗？”
这必然是叶海天的意思。要求不过分，且没得商量。
再不听劝，也未免太不自爱。宴晚嘴角轻轻牵动，没说出话。过很久，才点了点头。同时听见胸腔当中自己的心脏，那样笃定地跳。没关系，这一切都没关系，是她一早想好也甘愿承担的事情。
见她应允，芳姨才轻轻叹口气，“大浪当前，更要掌好自己的舵。在撞礁前调头，等顺风时前进，才有机会找到合适停靠的岛屿。”
少在公众前高调露面，捱过这一阵就好了。社会热门事件层出不穷，谁也不会长期关注这种花边，还没有明星网红闹三角恋有看头。人们对事情的评价，永远是成王败寇。
外面的动静，听到看到就算了，不用往心里去。更无需讨厌的人认同。要过好自己的生活，去做哪些人人都懂，但未必人人能做到的事——于寻常处见功力。只要宴晚把该做的做到无可替代，时间自会给出答案。她一生的价值，绝不止于成为谁的谁。
从那以后，宴晚听话地闭门不出，更对周以棠绝口不提，仿佛从未有过瓜葛。
原来爱一个人到力不从心的地步，除了静默别无他法。哪会得天天挂在嘴边，露出眉间眼角呢。三分喜欢，很容易表现出十分。五分喜欢，便要尽力收束，至多展露八分。十分喜欢，就成了心口一个大疤，千万要藏好。
至于浮名风光，她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。若此刻不失去，也终有一天仍要失去，有何分别呢。
看过世界，也见过人心，被高高捧起也被重重摔下。别人如何关注她，又如何背弃她，三言两语擦肩而过的点评，幻想中的她，各种曲解误读的解构，说到底又关她什么事呢。他们根本也从来不认识她林宴晚。
不需要别人的赞美，才能不在乎别人的诋毁。她的灵魂如同孤岛，兀自在等待中繁盛丰茂。
凉风仍迟迟未至，沙尘却有越刮越猛的势头。
一周后，沸沸扬扬的舆论逐渐冷却。秦霄汉找上门，带来一个很突然的消息。
叶海天要她独自南下深圳，把新厂区开头诸事理顺，成立以南边为据点的食品研发团队。时间给得很紧，两日内动身。
宴晚好诧异，脱口问：“那芳姨呢？”
若按原定计划，她俩应该一起行动。秦霄汉神情莫测，仿佛有所掩饰，一句话简单带过：“迟小姐这次不能同行，凡事只能靠你自己。叶先生另有安排，不出意外的话，她现在人已经到了北京。”
“去多久？”
“那要看进展是否顺利，当然这很难，你可以拒绝。”秦霄汉仔仔细细打量她，“林小姐，叶先生一直待你不薄，现在也该是你为他做点事的时候了。东莞那片地情况比较复杂，政策保护地方企业，要跟投资方重新成立合资企业，才能放开使用权限。叶先生视作鸡肋，当顺水人情转给了裴怀光——听说你们是旧识，应该有所耳闻。”
宴晚正心乱，乍听他提起裴怀光，不由得怔了怔。
总而言之，东莞肯定去不成了。深圳那边又是什么情况，她一点头绪都没有，恐怕没那么简单。滨城是斗宴的核心大本营，隔山隔水地远调而去，算流放还是边缘化？做得好未必有功，做不好……叶海天对她的包容和忍耐，也就到这里为止了吧。
按对方传达的意思，她若不愿，仍可以拒绝。但拒绝的后果，已不必说得那么明白。
“我问的是，芳姨要在北京待多久。”
秦霄汉略感意外，她关心的并非自己的处境。于是停了片刻，语调竟有些伤感：“跟你一样。去或不去，可以自己决定，能不能回来，什么时候回，就很难讲。老实说，我也不知道。”
一定有什么事发生。一只看不见的巨掌悄然掐紧心脏，她顿时感到透不过气。
他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宴晚的肩膀，“深圳的食品研发中心，是南下布局里很重要的一环，为那艘船做准备。你也算是出过风头了，当将功折罪吧。”
送走秦霄汉，马上给芳姨打电话。那边有点吵，好像在什么人来人往的地方。
“只是很普通的人事调动，你不要多想……事情总要有人去做。海天最近……我有点担心但是……过一阵再看吧。你自己多谨慎些……不管听见什么消息，不要去插手跟星洲有关的事……”
车流声交织一片，她的声音夹杂其中，断断续续听不太清，语调却尤其地静定。
飞机抵埠是在凌晨两点。宴晚顶着沉甸甸一头雾水走出航站楼，公司安排的车等在外面。全部随身之物，只有背包和一只小行李箱。她的“明月切”，过几日会有专人从陆路运来。
深圳经济发达，是粤港澳大湾区四大中心之一，新兴移民城市，毗邻香港。
雨水喧哗，午夜的街道亦不见冷清。举目高楼林立，灯火灿烂辉煌。五湖四海的淘金者汇聚于此，打造出举世瞩目的“深圳速度”。
身处其中，仿佛回到记忆里炎热潮湿的童年，粤语乡音随处可闻。亚热带季风气候，令此地经年长夏无冬，日照和雨水一样充沛。
她腾不出手来取伞，沿着停靠在等候区的车子一辆辆看过去，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车牌。
忽然有人唤：“嗨，小玫瑰。”
回头却见一辆黑色车子停在身后，玻璃窗半开，裴怀光侧身钻出脑袋，微眯起眼睛，笑容闪亮。
她立刻刹住脚，拧眉道：“怎么是你？”
“自告奋勇来接你咯。东莞离这边不远，我就——”
“不用了谢谢，我自己打车。”
“雨这么大，你打不到车。”
她不理，加快了速度继续往前走。雨势确实猛烈，像讨厌的裴怀光一样无处不在，怎么拨都拨不开。
一把黑伞飘至头顶，笼罩她全身，把哗啦啦的水线隔开。
伞下的空间变得狭窄紧密，他带着森林里刚苏醒的兽类的气息，悄然贴近，“你不想知道，这趟究竟要来干什么吗？”
玻璃窗雨痕交错，外面的世界像个五光十色水晶球。虚幻，美丽，脆弱且不真实。
或许为了掩饰沉默，广播电台的声音开得有点大，调至怀旧金曲节目。里面正放一首粤语老歌，“人海中看众生歌舞升平，爱意好比寻云捉影……”
身上淋个半湿，冷气一吹，宴晚忍不住打个哆嗦。他察觉到了，无声地关上空调。
不管他做了什么，她都毫无反应。一直目视前方，大睁的眼睛中透出漠然。
裴怀光把车开得平稳，不时从后视镜里打量身边人。不变的白色衬衫，头发仍是那么长，夜色里看去，黑漆漆一大把。
比起在电视上那会儿，轮廓更单薄了些。瘦削警觉如鸟，一种凛冽的静气，自周身弥漫开。当手里没有刀，整个人就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。
她始终是这样的女子。任何时候，任何表情，都可以准确无误地穿透他。
漫长的红绿灯前，他终于低沉开口：“没想到你真的会来。”
“不关你事。”
裴怀光无所谓她多么抗拒生硬，语气依旧平缓：“叶海天很喜欢你的胆量。那些违约赔偿啊什么的，都以公司名义解决干净了。”
宴晚一听就更加谨慎，“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
“这不是流放，不过……你应该拒绝的。”他感慨道：“‘玫瑰厨房’赚的钱，够你过好下半辈子了，不如把手里斗宴的股票套现及早抽身。你也说过，船最终的命运，都是沉到海里去，不会有第二种。”
她觉得这是暗示——他们的合作背后，一定埋伏着难以察觉的凶险。
金融动荡之际，斗宴把一家破产清算的船厂买下，以合作收购的模式继续经营，正式实施邮轮品牌的扩张战略。云顶船厂年资很长，专注于船舶大修、改装业务和豪华邮轮的修造。叶海天看准时机，拿下了该船厂的造船业务和50%的船厂土地所有权，以及一艘刚刚建造完成的大型豪华邮轮，一切都是现成的。
他要打造首开先河的中式邮轮“蔚蓝号”，以“中式邮轮+”的商业模式，探索“旅游+养生”融合新发展。
叶海天商海博弈多年，眼光素来长远，认为在未来30年，游、养、娱、教产业将会有大发展。这四个方向，也是衣、食、住、行的升级版。邮轮一个产品，就足以跨越四个行业。
中式邮轮产业的项目定位，是基于物理人群和互联网区块链相结合的产业生态圈。
东方文化环境，信奉了数千年的民以食为天，而目前中国的食品现状，总体堪忧，食品危机问题在不断积累爆发。但这并不代表中国没有好产品，只是很多好产品还没有被发现。
绿色、有机等高品质食材，与中式豪华邮轮的定位高度一致，中式邮轮产业将广泛凝聚上、下游供应商，优中选优，综合利用企业的资源优势服务于中式邮轮产业。
任何一个企业，都没办法根本性消除市场上的劣质产品，却可以通过秉持匠心精神，去打造行业标杆，引领行业发展，构建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中式邮轮生态圈。
宴晚打开裴怀光递来的电子设备，从效果图里第一次看见那艘巨轮的模样，还有位于江苏海门的邮轮建造基地。
那是国内目前最大的带顶室内船坞车间，巨大的空间，能同时容纳一台1200t龙门吊及十余台其他起重设备，同时配备了专业的邮轮舾装码头。
见惯了各种各样的豪华邮轮，她仍然为“蔚蓝号”的雄伟壮观而惊叹。
这艘新造的中式特色邮轮，首次实现中国邮轮自主设计、自主建造为零的突破，是当之无愧的“造船皇冠上的明珠”。整个邮轮设计，充分融合了全球领先技术和中国传统文化，具有鲜明的东方特色。资料显示，该艘邮轮将入级中国船级社和法国BV船级社，再有两个月便可正式交付，未来将主要在中国南海营运。
船体外观清一色纯白，像悬浮在蔚蓝海上的天上宫阙，云堆作瓦，玉砌雕梁。
它比宴晚所熟悉的“歌诗尼号”略小，内部功能却更胜一筹。
“蔚蓝号”总长299米，型深达15米，最大设计航速19.5节。配有豪华酒店、健身室、餐厅、酒吧、影视娱乐厅、4个高级游泳池、26部电梯、2个网球场、1个保龄球场和深海潜艇。20间独有的“游艇俱乐部”套房，设计了玻璃幕墙的海景休息廊，甚至还可以为游客提供水上冒险运动，能同时容纳1151人。
这条蓄势待发的白色巨龙，无疑是斗宴发展战略的里程碑事件。
可是在宴晚看来，史无前例的跨界尝试，没有既定道路可循，意味着风险之高见所未见。它开始得太突然，太大胆，也太激进。
她关掉屏幕，发颤的唇齿间，掉出一个深埋许久的疑问：“我有点好奇，你到底是用什么说服叶先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