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忘记一个人,最好的方式是将他付诸文字。字字句句都像局外人在隔岸旁观,火侵不入,水浸不来,笔停下则万事俱空。”
“爱要清浅。很多事,从开头大抵就能猜到终局。左右不过一场失去,能少痛些,就少痛些。”
“以棠,我们的故事就快讲完了。写到这里才发现,原来伤与愈,悲与欢,全都无法定义——你是我词笔尽折描不出。”
“事实上,那天的航运意向签约启动仪式,不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。之后我逃出来,又辗转找到你,个中曲折我不想说。在琼州商会馆,曾远远望见你一眼。我没有再继续上前,当时想,那应该就是此生诀别。”
“光阴空流转,锥心刺骨的一切,都将退消。会吗?会的吧。”
“这世上的破镜,重圆也有裂缝。只有和好,没有如初。被亵渎过的土壤,永远无法诞生希望。”
石碑静默,天地无言。
柴玉站在绿荫深处,怔怔地抬起头看他。额前黑发垂落,只露出侧脸的三分之一。目似寒星,闪烁波光又非常锐利。当他不笑时,清冷上挑的眼角便显得傲慢。
是,他回来了。不是阿无,不是努力扮演出七分神似的周以棠,他就是周以棠。
他甚至不再跟她谈什么情爱纠葛,却更让她感到恐惧。
当然,他也记起了彼此之间的历历过往。
是如何少年相识,又如何互相扶持。记得君主蝴蝶,记得黄昏的小露台,两人在夕阳下对坐,喝一碗汤。
要说一点感情没有是假的,但统统无关风月。
他曾经多么信任她。足可以命相托的那种。奈何。
南星咽一下嗓,“你……什么时候想起来的?”
“不重要了。”周以棠摇头,心中满是无解的困惑。
他转过脸,凝望柴玉的眼角眉梢,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人。
“上次过来,是你告诉我,在亡者的灵魂面前,不可以撒谎。”
他话里有埋伏,柴玉谨慎地不接腔。
周以棠朝她走近,直视她的眼睛,目光冰冷且厌倦。然后牵起她的手,想把她带到周元亭的墓碑前。
柴玉被烫到似的甩开,慌张的脚步绊了个踉跄。南星急忙来扶,她惶惶地后退,一退再退,无限凄楚地孤立在风中。
“现在请你当着周元亭的面再说一次,跟你有婚约的,到底是谁?是我还是他?”周以棠抬手指住墓碑,带着一种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的复杂神情。
南星展臂挡在中间:“你冷静点,这事不能全怪玉姑,我爸当时也——”
“你闭嘴!这儿没你说话的余地!”
一声厉喝,震得南星哑口。
柴玉似化作另一块苍白石碑,动也不动,亦不言语,更无力哭泣,如一只被捕获小兽那么茫然。
这一天终是来了。
她对他做过那么多可怕的事,如今回想也感到诧异。
强加婚约,捏造并不存在的过去,甚至试图用医学手段干扰重塑记忆……罔顾他的意志,漠视他的痛苦,剥夺他的选择,毫无尊重可言。
为什么人们总是以爱之名,去施加控制和伤害。
当他知晓真相,必定恨她入骨。
“所谓青梅竹马,指腹之婚,不过是移花接木的把戏。摆布、欺骗、威胁……只为了捆绑更大的利益。这一次,你过界了,柴玉。你真的觉得,可以靠这个不堪一击的谎言,把我一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?”
明知不是,起码不全是,他依然忍不住这样说了。
一旦孕有嫡长,则立刻修改遗嘱,周家代代皆如此。并非柴玉利欲熏心操之过急,要逼他马上做决定。她执意促成这段婚姻,最大的原因,无非是爱他。
可是他恨。太多的不甘和无奈,交织成一片灰心。
周以棠说出这样的话,柴玉既不意外,也不觉得委屈。这比想象中的宣泄指责,实在温和太多。
半晌之后,她血色尽失的脸上绽开一个虚幻的笑,平静道:“对,是我欺骗了你。我太想成为你的妻子,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。明知道是海底捞月,是火中取栗,或许很快就会破灭——就像今天。但我不后悔,无论你怎么以为。”
比昙花凋零更快的笑,几乎称得上美丽,那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美。
南星口唇微动,欲言又止,最终叹了口气。
“你真的让我很失望。”周以棠蹙起眉,又艰涩地舒展开,缓缓说:“我和阿芜的出生,一开始就是个错误。小时候的日子,比你好过不了多少。因为裴怀光母子,太太所有的委屈怨恨,都要发泄给我们来承受。我当时就想,以后长大了,要做一个有担当,对家庭负责任的丈夫,不能像父亲那样,再亲手酿造雷同的悲剧。若成家立室……无论夫妻之间是否相爱,哪怕是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而婚娶,都要尽力予她善待,绝不冷落漠视自己的子女。”
柴玉眼中影影绰绰的泪光闪动,“那现在呢……”
“我很想,但对你……做不到了。你的好,我都记得。那些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他深深望着她,语气里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,“失去信任的两个人,已经没办法再强行拧在一股绳上,这是我的判断。今时今日,我想我已经有足够的坚强的意志,来承受它的代价。”
稀里糊涂,将错就错,他并不希望过如此的人生。
柴玉心乱如麻,沉默了很长时间,似乎在认真考虑他的决定。
当她合握住冰凉的双手,再度开口,憔悴的脸容在日色映照下,镀上一层圣洁微光。
“本来我不该再阻挠你,可是现在……情况不同了。一别没有两宽,阿棠。我们这样的人家,吉凶祸福朝夕无常,要得到安宁和稳定,靠的是更实在的东西。那些你再也无法做到的事,只能由我来完成。”
说到这里,她把掌心贴在小腹,神情留恋又坚定。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力量,并从中汲取勇气,然后继续道:“因为我是它的母亲。谁都能放弃它,我不可以。我也已经准备好,承担判断的代价。”
“之所以会有这个孩子,是你……我……”他到底说不出口,纠结地转过脸去,“好,我是男人,就当全是我错,我认。你说你不后悔,那我呢?当你一意孤行撒出弥天大谎的时候,到底有没有一秒,考虑过我的感受?我会不会后悔,会不会——”
“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!人很少去做自己相信对的事。”南星再也听不下去他们的对话,冷冷打断他,“自私懦弱贪婪,这也想要那也想要,就会去做比较方便的决定,再嚷嚷痛不欲生。你之所以觉得后悔,是因为觉得如果能重新回到过去,还能有更好的选择。周以棠你摸摸良心,以你当时的处境和认知状态,真的能得到出比她给你的更好的选择?不会的,根本没有那种东西。你就算回到过去一百次,结果跟现在也没什么不同。”
激烈的言辞,让周以棠略微沉吟。想起很多年前,大哥握着那块怀表,对他说过一句话:世上除了情爱,还有别的。守护好你心里的坚持,才能让人一生无价。
周元亭的一生,壮怀浓烈,确然是无价可衡量的,只是,终究太可悲了。
他曾经以为,自己也必须践行这样的旅程,因为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样的活法。
直到在阴谋中落海,经历九死一生,才看到了另一种可能。一旦看到,就不能假装没见过,再也回不去从前。
两条路都很难,而心之所向,永远是那条更难的。
周以棠长叹口气,摇头道:“如果我想自欺欺人,又何必伤筋动骨试图改变这一切。互相捆绑沉沦,把错误继续下去,将来跟现在还是没有不同。柴玉,你也值得更好的未来。”
柴玉无法承受这样惨痛淋漓的交锋,只觉心中毫无光亮,全身的血液都僵在血管里。于是缓缓蹲下,抑制肺腑千疮百孔的抽搐。
南星见他冥顽不灵,气得一脚踹在树干上。哗啦啦一阵响,枝摇叶落。
“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她应该要怎样的未来?现在犯这种混,不正是在亲手毁掉她和孩子未来?至于你那点想法,其实每个人都很清楚。你想要自由,想挣脱沉重的担子,和那个女人一起去享受无拘束的快乐,对吧?这有什么难,只顾自己快活,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!我们都明白,只有你不明白,贪图一时苟安,撑不起人的一辈子!”
周以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跟他们说这些,无异于夏虫语冰。
南星猜到他心里的声音,继续出语咄咄:“世上只有你的委屈是委屈,你的牺牲算牺牲吗?谁不是在咬着牙干不想干的事?当年蘼芜也才十二岁,硬是被送去李家当人质。我他妈的为了陪你这个太子读书,连回国都回不来。我能怎么办?我要是什么都不顾,直接带她远走高飞,你们家又能拿我怎样?!但我没有这么做,她也不会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幸福,把身边的人全部置于险境。我等她等了多少年才有今天?你凭什么觉得只要狠得下心伤害柴玉,就能心想事成!”
人的一生,都在被各种“不得不”推着走。
决裂的撕扯,是钝刀反复在心口推拉,见不见血都痛极难忍,尤其当对方并不是自己的敌人。捱过这一刻就好了,他想。心软就是对晚晚又一次施行残忍,她又做错了什么。
周以棠硬起心肠,走近柴玉,低低道:“等孩子生下来,会得到他应该继承的所有。除了这,我再也给不了你别的。我要说的就这些,你多保重。”
柴玉没有再抬头看他,依旧抱着膝坐在草地上。长草随风轻摆,痒痒地触及她的面颊,她的唇,泪痕湿透。
连落泪都那么安静。细想起来,唯一一次见她悲恸难抑,是在程立桥去世的时候。哀悼亡者亦要背着人,忍得那么久那么辛苦,直到躲进车里才肯放悲声。唯独,没有回避他。
到底不是寻常女子。动不动花团锦簇大哭一场,在她是不可能的。她从来最冷静镇定,连哭最理智的地点来哭泣。这就是柴玉。
但他的心,并不会因为她的坚强就更好受些。
爱是十分不幸的一件事。对每个人都是。
当他的脚步渐轻渐远,柴玉从凌乱的发丝间望了一眼。恍惚间连泪都忘记流,又记起岁月深处的那个少年,背影便是如此,白色,颀长,无尽遥远。
“周以棠你站住。”南星哑着嗓子喊住他,“你以为我昨天来,是专为了跟你打架吗?你知不知道裴怀光背地里到底干了些什么?”
连柴玉都吃了一惊,勉强站起身,转头去看着南星。眼睛还红肿着,目光却立即浮出警觉。捍卫和攻击,已经成为她骨子里的某种本能。
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统统无用。那么就只剩下共同立场可谈了。就算他全部记起过去,前途仍有许多未知。
南星很清楚,这场较量,就要在这里分出胜负。
听见裴怀光的名字,周以棠心底深处有一丝不安,停下了脚步。静默数秒,才道:“如果你觉得我应该知道,就不要再卖关子。”
“看不出原来你还关心这个。”南星冷笑一声,故意不再搭理他,把外衫脱下来披在柴玉肩上,缓声劝:“我先送你回去休息。墓地阴冷,待久了对身体不好。”
路过周以棠身边时,才瞪着眼丢下一句:“你最好搞清楚一件事,不是星洲属于你,它不是你理所应当继承的囊中之物,可以当成施舍或恩赐,大言不惭地说想给谁给谁。是你属于星洲,要使尽浑身解数,才能不被这一切抛弃。一代人有一代人必须背负的责任,你我的父辈,还有元亭大哥,他们的仗都已经打完了,才把星洲交给我们守成。当有一天,连你也想退缩,那就轮到你的妹妹,你的兄弟,你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,重新被卷进血肉横飞的战场。”
“南星……走吧,别说了。”柴玉虚弱地扯一扯他衣袖。
南星恍若未闻,目光里有逼人的寒意:“如果在你的天平里,这所有的人全加起来,都抵不过一个林宴晚,我也无话可说。”
没人知道,那天周以棠在大哥的墓碑前待了多久,又想了些什么。
第二天下午,他才重新出现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。
除了脸容憔悴些,言行举止没有任何反常之处。按部就班处理事务,跟公司和私人的律师团队都分别见过面,忙得滴水不漏。至于离婚申诉,则不再提起。蘼芜也劝他,外头风波不断,该想想如何应付才最妥当,先把自家闹个鸡飞狗跳,徒增笑料罢了。
一切看似恢复平静。但柴玉清楚这只是暂时的,周以棠不会死心。
两人名分尚在,彼此却连面都懒得见,见了面连一句客气话都懒得讲。熟悉到了陌生的地步,又因为深深了解对方,反而连言语都省却。该说的早说尽了,吵架都提不起精神。偌大一栋房子,若能偶然碰上,简直可算作缘分。
细心的人会发现,他们再也没有在正式场合同时出现过。结婚还未满一年,就爆出婚变,柴、周夫妻失和,几乎人尽皆知。但公开的秘密,不等于秘密被正式公开,两者的后果天差地别。只是裂痕丛生,谁都不知道该往先哪儿打补丁。
周以棠的态度是冷处理,绝不同意跟柴玉一起露面向公众道歉,不做任何回应。
毕竟除了私事,还有更要紧的危机迫在眉睫。
殷重黎一朝失势,倒很沉得住气,韬光养晦静观其变。裴怀光则更加活跃,并且出人意料地掉转方向,跟前者越走越近。据可靠消息来源称,两人私下碰面不止一次。
他们这种人,没有什么永恒固定的立场,更无所谓敌友分明。各打各算盘,往来交错噼啪乱响了几十年,最后碰出的这一声,却定格在斗宴的棋盘上。
于公于私,叶海天都不可能再跟周以棠合作。尤其机场事件,当断不能乱,乱处更裹乱,被星洲的舆情公关手段处理得一塌糊涂,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。
在他看来,周以棠的优柔寡断,态度模糊摇摆,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。要么演场好戏回归家庭,要么澄清认错做个决断。一声不吭当什么都没发生,算几个意思?最佳时机里,他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,摆明了存心把脏水全泼到宴晚头上。你情我愿的事,先不说对错,凭什么污名全让女方一个人来担。
自从离婚申诉被拦下,发布会也开不成,周以棠对此已有心理准备,却不料局面逐渐脱出控制到如此地步。
他怎么都没想到,叶海天选择的合作对象,竟会是裴怀光。
宴晚曾委婉提醒过,裴怀光突然成了斗宴旗下所有小酒馆的酒品供应商,背后恐怕另有交易。而摆在明面上的,肯定也不止这种小打小闹。
交易的核心筹码到底是什么,周以棠很快就知道了。
斗宴净资产估值过高,若想顺利进行收购,星洲起码需动用以数十亿计的资金,压力非常大。反对的声音依然有,指风险可能远超收益。除非周以棠一意孤行,凭最高话语权强行供股集资,也是殊为不易的事情,最快速的往往最凶险。而餐饮行业竞争激烈,胃口太大会导致消化不良,转手售出图利,又违背了共同发展的初衷。叶海天如被狙击,势必暴起捍卫,后续风险不可估量。
在这种谁先动谁先死的紧张局面下,迎来了全球股市暴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