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南星不知何时起站在落地窗外,听见了全部的交谈。
周以棠没看见他,继续横穿过庭院,南星就默默地跟了他一路。行至安静的泳池边,周以棠终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。
他停下来,半侧过身,语气极冷淡地问:“你有什么事?”
南星静静地看了看他,说:“来阻止你犯下更加不可挽回的错误。”
周以棠听了,瞥他一眼,“对也好错也好,你阻止不了。”
“明知不该,还要去做,是想拖着所有人一起进泥潭,也不顾蘼芜的死活吗?”
“离婚的事跟蘼芜没关系,她也不是手无寸铁的小女孩,不要危言耸听。这种话,从我回来的那天起,已经听过太多遍。”他对着墨蓝的夜空淡淡一笑,“我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人生,不再被你们这些人裹挟摆布——我也许是疯了,但并不傻。”
你们这些人。南星眼中闪过一抹寒凉,简直忍不住怀疑,他到底是不是周以棠。如果是,那么说明在他心里,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自己的血亲和挚友,而是把他们每一个,都划分进对立的阵营。怀疑着,防备着,随时准备倒戈。
他耐住性子,再问:“玉姑不同意,这婚根本离不成。可你一旦提起申诉,就是公然跟柴家翻脸。在这种时候,卸去臂膀再多树一处强敌?你们不是普通人家的夫妻,动不动闹个分手当情趣。说了不该说的,做了不该做的,都要付出代价。”
周以棠默想片刻,摇头说:“若她执意与我为敌,我也无话可说。我只知道一件事,让出去的东西,想再拿回来,往往要拿命去争取。就看人觉得是命重要,还是心里坚持的东西重要。我是死过很多回了,不在乎这个。把几十年的命放在天平一边,其他所有的放在另一边,人生都会被摧毁。人早晚要死的,能考虑是只有为什么死,如何死,如何对自己,如何对别人,以及允许别人如何对自己。我不能接受她继续以这样的方式,强行跟我捆绑在一起。”
南星脸色突变,咬牙道:“你的人生?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是谁?!醒醒行不行?就算撇开这些不考虑,你怎么对得起柴玉?!现在离婚,她会被你推进什么样的处境?如果你是个有脑子的周以棠,就应该清楚,在这样的家族里被当成弃子意味着什么。”
庭院寂寂,四周很静又很吵。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,大风卷起落叶残草一股脑飘进泳池,很快就把碧蓝的池水染脏。
周以棠没有被他的话打动,语气始终平和,声音却有寒意,“所以更应该快刀斩乱麻。拖得越久,她的沉没成本越大。就算离了婚,后续该负的责任,我不会推脱敷衍。”
“你说的还是人话吗?什么叫沉没成本,那是你的亲骨肉!就算地球毁灭她也要生下来的,而且你搞清楚,柴玉不是外面随便一个什么女人,怀了孕给点钱和房子,或者弄个信托就行!所有人当你死了,她都不肯放弃。你现在能支配的一切,全拜她所赐,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后续补偿,你拿什么来负责?!”
南星面孔涨得通红,再也忍无可忍,用力挥拳打在他脸上。
周以棠明明可以躲开,但他没有,被打得踉跄几步,鲜血立即从嘴角涌出。
他知道终究免不了决裂,重新站直身体,无所畏惧地直视南星愤怒的脸。
“我今天非打醒你不可!”话音未落,南星再次扑过来,两人滚倒在草坪上,兽一样撕咬缠斗。
周以棠不愿伤他,只招架不还手,艰难地左右抵挡。
暴雨倾盆而至,扭打的身躯翻滚起满地泥浆。
南星很快占了上风。他死死压着周以棠,面庞因愤怒而扭曲,一边落拳一边声嘶力竭地吼:“没有她你屁都不是!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周以棠,是个抛妻弃子,禽兽不如的东西!”
沉甸甸的拳头捶落在皮肉上,发出闷响。
连时间都停住,雨水都停住,光线都停住。世界像拉起一张隔膜,把周以棠封闭在自身的虚无里。他感觉不到痛,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,想要挥去没完没了的侵扰,可四肢却加倍沉重。
“你到底去不去给玉姑认错?!”
耳膜像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,南星的咒骂,他听不太清楚。另一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的回音,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内心深处——
“你看到了,无论你这个周以棠是疯还是傻,他们都不会放过你。只要你活着,他们就会拼命把你塞进另一个周以棠的框架里,刀削斧砍在所不惜。再往缺口上涂抹粉饰,掩盖裂痕,然后按需要重新雕刻。你的言行、性格、喜好、所思所想……全都要根据他们的需要来改变。这些人并不在乎你有多痛苦,只知道围着你盘算利害。你宁肯为他们的野心妥协,也不肯为了和晚晚的未来,再抗争一次?”
周以棠开始还击。
长久以来积攒的屈辱和不甘汹涌难抑,挣脱束缚的冲动完全控制了身体,他熟练地用拳脚给出回应。
真打起来,南星不是对手,被重重掀落在地。他弹起身再往前扑,换来狂暴的一脚,狠狠踹进心窝。
南星再次仰倒,口唇瞬间发青。断了两根肋骨的伤还没好全,疼得整个身体抽搐弓起。周以棠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摁住,另一只手高高举起,凌厉的拳头就悬在头顶,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他忍住剧痛,口气仍强硬:“你打!从小我就打不过你,我认。但你这样辜负柴玉,我不服!”
周以棠牙关咬碎,终于一拳砸在他脑袋旁的草地上,捶出一个清晰的坑印。
南星偏过脸啐出一口血水,挑衅地瞪住他,“就这?没种!”
“别再逼我。”
“是你把我们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逼成了笑话!就他妈为一个女人?!”南星怒极大笑,随即爆发一阵猛烈咳嗽。他心中激愤,出语连珠:“不如问问你自己,我、阿芜还有玉姑,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,到底是为了什么?!还有我爸,人才刚走多久,尸骨尚且未寒!病成那样,临终前还在处处为你打算,你就等不急要自毁长城!”
周以棠晃神片刻,忽然心生无奈无力。
南星陡然发难,目光灼灼如燃烧的火,疯了一样反压上去。
“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从水里捞出来!”
两人抱在一起,翻滚着跌入泳池。
粗壮的雨线密密麻麻激起微澜,雷电轰隆碾过天际。
柴玉赶到的时候,只看见两人在打架,从草坪打到泳池。拳脚很激烈,像仇人一样互相攻击对方,同时吵了些什么。
浑身被雨浇透,愈发觉得自己像最无能最矫情的那种女人,什么都留不住,什么也做不好,连眼前发生的阻止不了。
水池里翻滚的两个人影,很清晰又很渺小。四周嗡然嘈杂,她觉得很安静。软软滑坐在泥水里,蜷缩起来,紧闭双眼看不下去。
当人浮于海面的时候,耳边只有浪涛声、风声、海鸟的鸣叫回旋。只有潜入水底,隔开人群喧闹,才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。
水的阻隔无处不在,他们的动作已是强弩之末,拉锯般起起落落。
没有结果,却无法停止。就像穷尽一生力气,也找不到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。
所谓对与错,无非因为立场不同。事情总是如此,所以很多时候,人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。
周以棠呛了好几口水,缺氧的胸腔几近炸裂。一种诡异的觉醒,随着闪电的降临在他体内汹涌蔓延。如一股冰流席卷,四肢愈发冰凉,胸前却像被一头无形的巨兽,硬生生撕咬出个口子,燃起一堆锥心的火焰。
南星大口喘气,无意间瞥见草坪上躺倒的身影,她晕厥在大雨里。
顾不上再纠缠厮打,他猛地跃出,朝柴玉狂奔而去。
周以棠钻出水面,浑身脱力地伏在泳池边,如同尸身,无知无觉。
雨仍在下,原来这样就结束了。
傀儡和小丑怎能分出胜负?连谢幕都无。冷清也好,喧嚣也好,人人都会得一个下场。
冰冷的风吹过滚烫前额,也不能止住脑浆如沸。水深只到腰部,外面是凉的,里面还是凉的。
他开始发抖,止不住地发抖。那些碧蓝的清水,竟顷刻间化成满池血泊,浸了满身彻骨寒。
终于拾起点滴,把累世之前的诸种,万劫之初的细部,一一回想。
一点一点想起来,王船爆炸的滔天烈焰中,一双手推他落海。
小蘼芜揪紧他的衣角,哭喊着二哥哥,你一定要接我回家。
连柴玉,他也想起来。十岁的女孩,在森林里迷了路,差点被蛇咬伤,还要谎称自己是柴家的女佣阿梅。是他背她回营地,把给妹妹捉的萤火虫慷慨赠与,就此结下半世孽缘。
父亲心脏病发,猝然暴亡。遗体被母亲匆匆火化,死无对证。只有一次,他对大哥提起那些奇怪的药汤,却被舅舅殷重黎撞见。或许正是这次莽撞的行为,导致了大哥蒙冤下狱。
还有大哥。从周元亭下葬那刻起,命运被彻底改变了方向。那年他才只有十二岁。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,都被当成大哥的替身而活。周旋在仇恨、阴谋和野心之间,踩着刀尖负重前行。
直到登船巡海的那天,才从桥叔口中得知,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流落在外,名字叫裴怀光。
那些事,他看见了,都有淡淡的回忆。就好像一部前世看过的电影,情节轮廓尚在,唯一失落的,是那种身临其境的心情。
头痛得弯下腰,到这时,才有泪逼落下来。
一早知生途坎坷无常,但何至于,何至于这么的苦?
那夜的风雨实在大得很。
浮生最难熬,落叶方知一世秋。
医生礼貌告辞,交待让柴玉多注意休息,不要再受凉。孕早期有些贫血,精神又持续紧张,容易引发突然的晕厥,其余倒没什么大碍。
南星累得说不出话,送走了医生,自去客房凑合一宿。
周以棠裹着湿衣,在客厅沙发枯坐到天明。
第二天晌午,阿梅搀着柴玉缓缓下楼。
窗外雨住风停,有鸟鸣清脆,是个正常无比的白日。
周以棠实在困迷糊了,刚靠着垫子小眯一会儿,恍惚见个朦胧的影子冲到跟前,惊得差点跳起来:“你干什么?”
阿梅半蹲半跪在他脚边,垂着头呜呜咽咽地哭求:“别再迁怒五小姐了,她什么都不知道,泰益真的是一时糊涂,我们不是有心要害林小姐……那个钱我一分都没碰过……”
周以棠反应过来她在讲什么。泰益是阿梅丈夫的名字,人现在还羁押在中国大陆,等服完刑期才能引渡遣返。
他从来没想过要向一个女佣找麻烦,之前去柴家好几趟,不曾主动跟阿梅问过一句。但阿梅显然认为,他们夫妻失和的导火索,是因为泰益被收买故意撞伤林宴晚。
柴玉一阵揪心,双目蒙上阴霾,颤声道:“阿梅你起来。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?你用不着跟任何人解释。”
南星也刚下楼不久,正在餐厅吃东西。听见动静,脸色顿时变得难看,隔着老远朝这边大声喊:“阿梅,再去帮我煮杯咖啡。”
周以棠始终一言不发,目光所及之处,不超过足尖三尺。
阿梅心知南星少爷是在给她解围,感动又难过,只得抽噎着去了。
柴玉并没有话要同他说,只身站在窗前,看长长的白帘因风吹拂,不知在想什么。整间屋回荡着腥咸海风,似是空的,静得连呼吸都不闻。
两天水米未沾牙,周以棠不觉饿。那把火还在体内熊熊燃着,烧得五内倶空,好腾出地方安放火山喷发般涌出的往昔。失落的,遗忘的,一一各归其位。像厚厚火山灰,整个埋葬了他。
南星吃完午饭,重新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局面。还未及开口,便听见周以棠若无其事地说: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柴玉回过头,跟南星对望一眼,神情都很意外。
不用司机跟着,南星亲自开车。三人沉默地出发,直奔南山园。
这是周以棠恢复记忆后,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给逝去的亲人祭扫。什么都想起来,周元亭对他的意义便不同了。
一夜暴雨横扫,把暑气冲淡。是日天气清和,层云绵迭不尽,满目披绿。行至空旷处,偶有微风拂过,草叶间浮光湛湛,原来是零星水珠折射晶莹。
他们两手空空,什么也没带。墓碑是人裸露在尘世的骨头,森然如剑,何必用鲜花妆点。
周以棠不紧不慢走近,蹲下身,仔细捡去落叶枯枝,又以手轻抚石碑上的照片。
南星沉默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,愈发满腹狐疑。总觉得他的神态间,多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。很熟悉又很遥远。
生命轻之如尘。要如何面对,这生,这死,这真相,这无定无常。
还活着的人,自有别的际遇在前方等着。
“我现在终于能够明白,为什么你们可以一再理直气壮讨伐,认定违背誓言的那个人是我。如果及时止损就是背叛,那欺骗算不算?隐瞒又算不算?”
柴玉身子一晃,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那个婚约真的存在过吗?”
他的笑容那么伤感,先是嘴角下沉,然后再微微挑起一点弧度,平淡地说:“大哥下葬前,我为他做了两件事。第一件,把你的名字从石碑上抹掉。第二件,把他心爱之人留下的怀表,放入棺内陪葬。我说得对不对?大嫂。”
柴玉脸色惨白,仿佛浑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,咬着嘴唇一动不动。
这些往事的细节,连蘼芜都不曾多半句嘴,他是如何得知。
太突然,南星肩膀发颤,连自己也觉得太明显了。忙稳住心神,试着叫一声:“阿棠?”
他却充耳不闻,半敛着眸,自顾陷入漫长回忆。
“大哥去世的那一年,正是星洲向制造业转型的关键期。裕廊工业区的厂房,扩展到八平方公里,占总园区面积将近三分之一,主要生产乙烯,是为了给接下来进军海上钻井平台做准备。海洋工业方面,广府薛有一流的海水淡化技术,当时的潮州帮旗下,也已经拥有近二十家造船厂,于是顺理成章地揽下竞标工程,成为钻井平台建造商。柴氏的荣宝海事和薛氏的吉胜海事,至今都是最有代表性的新加坡本土企业之一。星洲这一脚踏空失去先机,成全了最大的赢家——潮州柴。”
接着又把目光转向程南星,“群龙失首,重创连连,而我当时年纪尚小,不能做主立事。唯一能制衡殷重黎的,只有桥叔。舅舅弄权擅专,派系之间斗得天昏地暗,令星洲元气大伤,很多年都没缓过来,排名始终掉在五大商帮的尾巴上徘徊。交到我手上的,说是个虎狼环伺的烂摊子也不为过。”
真相很难浮出水面。平白枉死了一个杰出的后辈,引来无数痛惜叹惋,却无人肯站出来为周元亭讨还公道。毕竟是商帮的污点,大家不约而同地,要把此事揭过不提。
渐渐地,也有不少人相信,周元亭投毒的指控,并不能因为以死自证就彻底撇开嫌疑。
人已经没了,再追究下去是费力不讨好。更何况,连苦主的母亲的舅舅都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,其余四家又有什么理由平白树敌。
风平浪静时同气连枝,一旦有事发生,免不了纷纷为切身利益考虑。星洲陷入动荡,各方面顾此失彼。殷重黎把周元亭布局良久的钻井平台业务线,拱手相让给柴绍荣,以“安慰”其痛失爱婿。
而与此同时,他得到的回报亦可算丰厚——特许半导体的晶圆代工。裕廊的工厂,大多用来为美光旗下的NAND生产闪存,后来被格芯收购。
东南亚国家联盟共有十个国家,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新加坡,目前仍是亚洲重要的半导体产业中心之一,也是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。
各安天命,各得其所。周元亭倒下的血肉之躯,喂饱了很多欲望的沟壑。
就算他是无辜的,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。结局跟真相无关,能左右结局的,从来只有站在高处的极少数人。
“桥叔亲自把我送上飞机,临别前我问他,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?他对我说,‘等你长大了,对今日的事会有自己的判断。我只希望,当你有了足够承受这些判断的坚强意志,再去成为能左右结局的人之中的一个。你现在还不是,但总有一天会是。’”
平静的追溯,到这里告一段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