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离婚吧。
他是第一次开这个口,可是在她脑海里,他已经把这句话,用不同的语气在不同的场景下,对她讲过无数遍了。平静的,激烈的,愤恨的,厌恶的,祈求的,羞愧的……
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,她没有半点惊讶,反而生起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跟想象中不同,他语气平平,然而神态强硬。不带一丝商量余地,倒像是通知了。
“我这次回来,不光是为自己。也请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,陪我一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——我帮你扳倒了殷重黎,作为回报,你是不是应该帮你的妻子,摆脱长兄的算计?”
她巧妙地绕开了最关键的一点,对离婚避而不谈,却突然提起这些。
早知道不会那么顺利,只好耐下性子同她周旋,“我们结婚未满一年,法律上必须由你来提出申诉。只要你能同意,任何条件我都答应,你现在就可以把律师叫过来。”
“律师会来的,但不是为了分割财产。”柴玉依旧气定神闲,“周以棠,我没在跟你谈条件,这两件事没有关系。我再问一遍,你真打算眼看着我被夺走一切,变成个一无所有的笑话吗?”
她认识他太久,爱了他太久,虽不敢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脾气,多少还是有些把握。越是无懈可击的镇定,越是掩不住深藏的摇摆和不确定。他毕竟不是从前的周以棠,心肠没那么硬。
沉默片刻,果然他有松动的迹象,“你需要我怎么做,我尽量配合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与此同时,必须结束这段错误的婚姻。放过我吧柴玉,也放过你自己。”
“你到底知不知道,今天的股价收盘跌到多少?公众想看到的,是一个知错悔改,勇于承担责任的男人。不过没关系,我原谅你的心猿意马,不介意你的一时糊涂。一辈子那么长,这点容忍都没有,还怎么过下去?发布会当然可以开,如果你非要露面的话,身边就不能少了你名正言顺的合法妻子。”
他们好像永远在各说各话,关注的点根本不会产生交集。
周以棠以手盖住前额,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吻说:“我不要你的原谅,也跟你过不下去。你听不听得明白我在说什么?我要离婚,如果你不同意,那么我们就从今天起正式分居——”
“我不同意。”柴玉干脆地打断他,“装疯卖傻,也要挑个不着紧的时候。多少人伺机背后捅我们一刀,你倒想得开,上赶着给人送去把柄。这种丑事,不了了之就是最好的结果。再闹出离婚的动静,你不要脸我还要。”
他实在心力交瘁,话音也逐渐变低:“随你怎么想吧。就算整件事全是我错,你觉得我过河拆桥也好,背信弃义也罢,都行。我对不起你,你可以打我骂我,想要什么补偿我都满足你,只要你肯答应离婚。”
她始终比他冷静,把选好的花枝戳进锋利的箭台,才问:“你真的想清楚了?很多代价,不在一时一刻,却会埋下长久的隐患。藏起来不能见光的东西,总有藏起来的理由。人们假装它不存在,也有宁肯视而不见的原因,结局并非像你以为的那么容易承受。”
“比如呢?”
“若我主动提起申诉,该用什么证据来证明感情彻底破裂?要么是家暴,你要在我身上留下足够严重的伤;要么是变态性行为,我不会陪你演这种丢人现眼的春宫戏;要么是通奸,你准备把你背着我跟她干的脏脏事录下来当呈堂证供?”
柴玉七寸掐得很准,这些他当然都办不到。
一番话噎得周以棠哑口无言,把眉心蹙得更紧。
半晌,他抬起头看着她,清晰坚定地说:“我想得很清楚了,柴玉。名声这东西,我不在乎,她也不在乎。人一辈子会做错很多事,有些后悔,有些不后悔。只有那些凭借本心去做的选择,即使后果再严重,很多年后都打扫不完残局,也心甘情愿。我在你面前,永远做不了一个问心无愧的丈夫,彼此折磨,只会让痛苦无休无止。如果我这一生,只能选择对一个人一件事负责到底,就是我对她的感情。法律方面的问题,我会另想办法。只要你不阻挠,我们可以正式分居三年后提出诉讼。对不起,求你放我走。”
她听完,止不住心寒。一个男人决意要背叛,要离弃,是千钧之力也拉不回的。而她付出的所执,又何止千钧。
拉锯还得继续进行。柴玉努力平复了呼吸,忽然把话头一转,“我把阿梅带过来了。她知道我的习惯,照顾起来也比旁人用心。”
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,却预感到,这些话里还有另一重意味即将揭晓。
柴玉不慌不忙,俯身调整枝叶的疏密高低,要把她的作品完成。
等了好久,说出下一句却是,“没可能的,我死也不同意。这种游戏,你还要玩几次才肯腻?毕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,也该收收心。”
一股寒流倾泻而下,将他从头到脚浸没。他怔忡了好一会儿,颓然跌坐在沙发上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莫非听错?
“你……刚才说什么?”
她用极缓慢的步伐,走到周以棠身边,像背负了难以负荷的沉重心事,连迈开腿都费劲,又像是要对猎物发起最后致命的一击,不得不拿出最大的谨慎和小心。
“我怀孕了。我盼了很久,没想到真的来了,这是你的——不,我们的第一个孩子。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你……”她寥落地笑笑,“恐怕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”他久久回不过神。
只有那稀里糊涂的一晚上,他醉得人事不知,连过程都记不清楚,她竟然怀孕了。
“为什么不会?我们是两个健康的成年人,没有用措施,有孩子再正常不过。这种事怎么好乱说的呢?你自己……难道心里一点数都没有。”
轻描淡写的话语,像一把哑火的枪,在最无防备的时候阴险地击中他。
一张纸轻飘飘落进怀里。
捡起来细看,是医院的检查报告。黑白造影,像一片神秘未知的浓雾。他低下头努力分辨,视线仍模糊不清。图像下面是文字,诊断周数分明无误,胚芽还很小,刚刚发育出胎心。看日期,在去北京之前,柴玉就已经知道了。正因为有这个孩子,她才非要同行不可,才敢无所顾忌地找上宴晚,甚至在冲突中动手。现在更是连阿梅丈夫的那桩恶行都不当回事,硬把人从娘家要回来带在身边。
他茫然地把脸转去,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柴玉了。苍白的脸庞比以往圆润些,一点看不出初为人母该有的鲜活喜悦。原来不是变胖,是轻微浮肿。身体轮廓依旧,里面凭白多出一部分,有生命在寂静中扎根,悄无声息地孕育。多么像一个阴谋,靠血肉滋长酝酿,等待瓜熟蒂落。
难怪她最近脾气愈发暴躁,情绪大起大落。又常在会议上精神萎靡,不断打呵欠。
柴玉轻轻牵起他的手,放在腰腹间。掌心传来令人战栗的柔软,仿佛能感受到体内蠢蠢欲动的生命。
周以棠如触烙铁,猛地向后一弹把手抽回。他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浆糊,下意识的反应是排斥和恐惧。
算来他们有近二十年的相识,几乎是一生那么长,无论如何不能说没有缘分,然而每一步都阴错阳差。好不容易决心斩断纠葛,却太迟了。血肉融铸成新的牵扯,注定一世无法切割。
他以手掩住脸,涩涩地挤出几个字:“……你先让我冷静一下。”
柴玉冷冷地看他目瞪口呆愣在那里,明知落入危机四伏的陷阱,可是束手无策,像困兽般懊恼。
他的反应跟意料之中差不多。她心里无限黯淡,只是凄楚难言。
这一霎,四周光线陡然昏沉。柴玉看见黑猫的影子游来荡去,弓着毛刺刺的背脊,咧嘴露出雪白锋利牙齿,对她不怀好意地笑,还幸灾乐祸地说:“你看,我说的未来已经来了。执迷不悟的下场就是这样——他会恨你。恨你让他无路可走,恨你一再逼他做不甘愿的选择。”
她也笑了一下,不知是嘲笑自己的疯魔,还是赞叹命运的先见之明。心里明白得很,这个孩子的存在根本不被父亲期待,他是不想要的。
周以棠沉默了很久,缓过来重新开口,“我知道,我这么说很自私。”他心里刺痛一下,也仅仅一下而已,然后狠心地续道:“孩子什么也改变不了。这不是一件用来挽回婚姻的工具,你要是为它好,就不要再制造新的悲剧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让我打掉它?”
“是。”他的态度不变,声音却越来越低沉,最后化作她耳边的轻叹。
但“想要”跟“需要”,终究有着本质区别。如今有太多人需要这个孩子健康平安地诞生,由不得他。
“周以棠,你听好了。”柴玉走到他背后,注视他的背影,轻柔的声音充满同情,“我最后说一遍,我不会同意离婚,想都别想。更不会让我们的孩子,还没出生就被父亲抛弃。新的生命,就是新的希望。以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,不去追究。如果我退让到这种地步,还是免不了让它沦为悲剧,那么亲手把他推入悲剧的,不是我,是你。”
孩子对男人和女人的意义怎么会一样?男人不用为之付出沉重代价,不必以命换命,很难产生血肉相连的天然情感。更何况,事情来得如此突然。
性也不过就是一件事情,很普通的事情,就像所谓爱情。留在她身体里的,不是什么圣洁希望相爱结晶,只是他生理高潮时的副产物,而已。
“真的非要生下来不可吗?”
“我要。它现在就活在我的身体里,跟我一起呼吸,每分每秒都在长大。你怎么忍心要求一个母亲,为丈夫的不忠而放弃自己的孩子?但凡还有点人性,就不要再说什么扼杀亲骨肉的话,哪怕有一星半点的念头都不该。”
这控诉乏力而俗套,但管用。
周以棠把头垂得更低,仿佛自言自语,又像是问她,“你说,我们到底又是为什么被生下来?蘼芜也这么问过,我至今都给不出答案。”
叹息在空荡荡的黄昏回响,连余音都染上苍凉。
“我早就已经不去想这种问题。”
柴玉重新拿起花剪,仿佛是无意识地,把几枝玫瑰咔嚓绞烂,碎裂的花瓣如雨纷落。箭台锋刺林立,已没有余地可以放下它们。
剪除碍眼枝叶和不本不该存在的花朵,看上去就和谐多了。她这才悠悠松出口气,说:“你我都一样,谁又有更好的来处呢?你和蘼芜都是试管婴儿,之所以出生,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当年迷恋外室,背弃结盟的承诺,执意要跟发妻离婚。权势地位也好,荣华富贵也罢,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背后,如果没有齐心协力,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去支撑,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。”
在她波澜不惊的描述里,那些令人唏嘘的往事和沉浮其中的人,不过是一页随口念完的书,可以被轻松翻过去。
“你看得这么明白,何苦还要重蹈覆辙?”
“要重蹈覆辙的是你。一艘船越来越大,随意调头会很困难。有了裂纹,就该去想办法弥补,而不是往裂痕处再砸上一根楔子。如果你总是执着于不该肖想的东西,对得到的不屑一顾,我又该去找谁问,我到底为什么被生出来?”
她身上多出的那份沉重,悄无声息又势在必得地攻占了他。
所有生命,无论后来如何污秽不堪,最初来时都是清洁,怎可随意剥夺?她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,心中有所坚执,谁也不能置喙。
周以棠面无表情地听完,漠然说:“若我非要重蹈覆辙不可呢?”
“算了,阿棠。”她安然地望过,“你放出再多冷言冷语,也扮不成个薄情寡义的心肠。”
两人同时陷入伤感的缄默。
柴玉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,继续把话挑明:“什么时候一起公开露面,可以慢慢商量,不急在一时。在这之前,你要做的是对遗嘱进行修改——待孩子生出来,无论男女,都是星洲唯一的下任继承人。”
终于明白,她为什么要说,律师会来的。
“这就是你想要的?”他扯一扯嘴角,口气有些遗憾。没说答应,也没说不答应。但她知道,过不了多久,他终究会答应。
如果他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,就这么以为吧。
他们之间,连最后一点真实的东西都没有了。
天边的红色渐渐黯淡下来,又一个黄昏即将变成灰色,然后跟黑暗融为一体。
柴玉最大的底牌已揭露。她将以全部的生命,饲喂这个日渐成型的秘密,要花长多长时间,才会长成一个如周以棠般的少年?
纤细苍白的一双手,从背后伸过来,温柔地压住他的双肩,耳边传来轻轻的低喃:“孩子是我生命中唯一完全拥有之人,我决不会放弃。在有它之前,我曾经很渴望与你做一对世俗夫妻。不是虚情假意那种,而是真正的相知相守,可以把对方视作最信任的人。既然天不遂人愿,我强求不到,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行。就算一生都求不得郎情妾意,日子还是要过的。从今往后,我会跟我的孩子一起,学会适应这样的生活。也希望你不要成为它眼里的坏榜样:当它的母亲为了它的父亲陷入困境,反而遭到丈夫无情地抛弃。”
她脸上带着无所谓的表情,手指却越扣越紧,仿佛要把自己的决心和力量传递给他。但他感受到的,只有无穷无尽的压力。回想这些日子,他们到底扮演了一对怎样的夫妻?她所做的一切,都只为了把两个人的命运缝合在一起,要变成他的皮肤,他的血肉,硬要扯开来就是骨碎筋断,血肉模糊。她要保证周氏的后代,永远流传她的一部分血脉,去继承她的意志,实现她的掌控。他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,是可恶,可怜,还是可怕?
他冷眼看着她陷入狂热执拗的样子,她所说的每一个字,他都听不进去。
光线彻底消失的那刻,周以棠闭一下眼睛又睁开,复杂的眼神如闪动千言万语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你想生就生吧。我自己做错的事,不会不认账。赡养方面,该给的我会给。你的要求我也会慎重考虑,但现在不能给你任何保证。”
柴玉一时听不明白,怔怔地端详他脸上那股陌生决然的坚定,连口齿也染上冰封的寒意。
“最迟两天后,律师会正式提起第一轮离婚申诉。从法庭驳回之日起,我们将正式分居,三年为期。无论接下来被驳回多少次,都不会停止。”
兜兜转转又绕回原点。他要把这句话留在最后才说,原来恨意蚀骨,像她隐秘的孕事一样,也在他体内疯狂滋生。
他对她再也无话可说,径自茫茫地往外走。背影萧索,融进一个不可自拔的混沌国度。
“……你要去哪儿?”
凝固的空气里,再也没有回应。她忽然抬手扫落台上的花器,站在满地碎片和花的尸体中间,泪落如绠。
身后传来刺耳的瓷器碎裂声,夹杂隐隐约约的啜泣。他没有回头,脚步亦不曾稍停。
这一场图穷匕见的决裂,让柴玉连最后一丝微弱颤动的希望也扑灭了。他心如铁石,宁可付出两败俱伤的代价都不要她,也不要她腹中的孩子。
天边滚过闷雷,有暴雨将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