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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一章
付惊涛

酒桌前突然喧嚣。

球赛画面中止,插播一条实时新闻。

当地时间凌晨12:35分,飞往新加坡的国际航班A380,起飞后不久,因液压系统出现故障,机组要求返航实施迫降。

惊讶声四起,人人摸出手机看实时推送。

迫降和备降的区别是很大,飞行器一旦出现事故,到了需要迫降的程度,基本上九死一生。

水杯从桌边跌落,碎片溅上脚踝,宴晚毫无知觉。

一再确认航班号和机型。没错,就是周以棠改签的那趟。

凛冽夜气扑入发肤,盛夏天气她冷得脸都发青,身体失血般瞬间冰凉。

连话也说不出,失了魂般跌跌撞撞往外跑。楼梯有点陡,腿一软险些摔跌下去,一团蓝紫的艳影晃过,及时扶住她,但没有要放开的意思,“别去。”

宴晚抬起头,愣了好几秒,才认出花明的脸。花明抓住她的胳膊那么用力,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你这个时候跑过去算什么,不想想后果?”

“放开。”宴晚甚至想不起哭,嗓子却异常嘶哑。

她发狠挣开她不遗余力,几乎把花明掀个踉跄,“我的事跟你无关!”

“周以棠也跟你无关!他是别人的丈夫,就算死了自有他老婆去哭,你何苦——”

唐秋陵紧随其后,这样跋山涉水去接近,猝然窥见少有人知的真相。

他拦住花明:“我会照顾她。”

宴晚已如离弦之箭奔出酒吧,什么后果全然不顾。

午夜的三里屯声色浮靡,潮人往来如织,红绿灯不停变。她茫然站在车流中央,听不见叫骂和刺耳的喇叭。好像回到第一次下船的那天,面对陌生的陆地,不知该往何处去。

到处人声鼎沸,纷繁的人间,险恶的世相,洪水般席卷而来。

唐秋陵喘着气追上前,把她拉出车流,“这地方不可能打到车,我送你去机场。”

宴晚一路没有说话,整个人不停发抖。眼睛睁得大大的,但没有泪。她在竭力抗拒,抗拒她之所见,抗拒她所不见。又竭尽所有地去奔赴,没有半点犹豫,纵身跃入一个注定支离破碎的结局。

到底,她以沉默证明了,她爱他那么深。

唐秋陵加快油门,夜景斑斓掠过车窗。浮生如朝露,快乐本就不多,怎经得起这样来消磨。

想宽慰她几句,明知言语无用。想好言劝她,男子多薄情寡幸,不肯担待,又少不得见异思迁,始乱终弃不过是寻常。与其在一段不堪的关系里盘算计较……然而在她的世界里面,他终究只是个局外人。

航站楼近在眼前,宴晚突然转过脸,很费力才从唇边挤出三个字,“对不起。”

“何必道歉,你也没答应过我什么。”

其实想问,那么我还有机会吗?

终于他什么都没有说。

如果爱必须以沉默来证明,刀割在身上也叫不出疼。悬崖边的玫瑰,只能一见。他出现得太迟,到底等不来花好月圆。

所有的所有,不过只有这几个小时。她肯出来同他约会,一起度过了美好而短暂的一小段光阴。

难为他曾等了那么久。然后呢?应该没有然后了。

宴晚推开车门,拖着凌乱步影,踩着这不干净的尘埃遍地,连脚印也模糊难辨,奔赴她的劫数去了。

很多地方戒严封锁,多得数不清的人乱成一团。

胸口似破开一个大洞,很多声音穿过她,很多推搡拥挤,像巨浪一波一波冲撞她。

机场临时关闭,大量旅客被迫滞留。航站楼隔出专门区域,接待A380乘客的家属,后续相关事宜都在跟进处理中。每一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面前,都围拢了激动的人群,或愤怒质问,或崩溃哭泣,得不到任何确切的消息。

宴晚不是家属也不是旅客,连靠近也做不到。她不知道可以去问谁,如何寻找,走到哪里都被赶开。

二十二辆救护车,四辆照明车,二十五辆工程车及消防救援人员快速赶到现场。

广播滚动播放A380乘客信息,人数、年龄、性别、国籍等。她仰着僵硬的脖子紧盯电子屏,生怕漏听了一个字。

官方数据不会在此时对外披露,多着急也没用,都是没头苍蝇。唐秋陵不停地打电话,找遍所有能找的关系,打听到一点未经证实的边角余料。有上游新闻记者从第三方渠道得到消息,显示此次事故原因为“机械故障”。

关键时刻终于到来,紧急迫降进入倒计时。

客机能否安全完成迫降,机上乘客能否脱险,降落过程中又将遇到什么险情?尽是未知数。

最新消息是,客机返航途中,驾驶舱右座挡风玻璃破裂脱落。初步估计气象封严或硅胶封严可能发生破损,外壁水汽渗入并留存于风挡内部边缘。机长跟机场指挥中心协商方案,在迫降前要求乘客有序向客舱后部转移,从而使客机重心后移,减轻机头重量。

此举危险系数极高,稍有差池便不堪设想。总指挥分析,有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是,机头落地,由于分量太重,致使底部凹陷,在跑道擦出大量火花,导致爆炸。冲击余波令机身彻底失控,冲离跑道撞进候机楼。

于是立即下令,候机楼进行紧急疏散。

唐秋陵拽起她往外跑,感觉像拉扯一个没有知觉也毫无生机的假人,总被一股相反的力拉扯阻挠着。

宴晚踉跄着回头望,雪亮的照明劈裂夜空,客机正朝机场颠簸下沉。

机场周围,红蓝警灯闪烁。消防车一路跟进,往跑道上喷洒泡沫,进行各种抢险。救护车辆紧急待命,指挥中心全员在跑道上等待接应。

聚集上千人的航站楼外,陷入一阵短暂而诡异的寂静。

飞机从一万多米巡航高度不断下降,最大下降率,高达7分钟4381米。

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,飞机在迫降后滑出跑道,突然大幅度转向,在即将冲入航站楼的时候刹停,黑烟滚滚直冲云霄。

机身前三分之一处断成两截,损毁的机尾脱落,机翼受损。

金属刮擦地面,果然有火花四溅,很快被吞没进雪浪泡沫堆。

无情火,恩怨成灰渺烟波。

暴戾的银色巨兽,喘着浓烟扑跌挣扎。驾驶舱后侧风挡,大面积出现狰狞的蛛网状裂纹。它要爆炸了吗?宴晚定在那里直勾勾看着,动不了也不想躲避。如果它要冲进来,那么就从身上碾过去吧,她想。

如果他不曾临时折返,就不会改签登上这趟航班。只想好好地跟她告别,想给她补偿,想多看她一眼。怎么就成了诀别。

有人生来坦途,有人零落沟渠。胡作非为活到八十岁的大有人在,灾厄选中的为什么是他。

余波将航站楼的玻璃震碎,锋利的碎片从几十米高处四溅砸落。救援车狂喷消防泡沫,以防止任何燃料泄漏。储油罐初步评估无损,但在现场稳定下来之前,仍需持续作业。

又过了将近一小时,机上乘客从指定区域有序出舱,在滑行道释放充气乘梯。据广播通报,这次迫降算是有惊无险。备降期间右座副驾驶面部划伤,腰部扭伤。驾驶舱与客舱是密封隔绝的,失压和降温不会对乘客造成太大影响,一名空乘并三名乘客在下降过程中受轻伤,个别乘客因惊吓而晕厥,无一人死亡。

什么样的伤算轻伤?受伤的人里可有他?宴晚再也撑不住,掩住脸跌坐在地。不过是想站起来,去找他。这样简单,为什么这样困难呢。

紧急迫降离开飞机的乘客,按规定,身上不允许携带任何行李物品。没有电话可拨打,只能等工作人员核实身份名单,再联络家属接洽。

很多人挤在出口,声嘶力竭呼唤。喊到喉头出血,只盼亲人能听到。各方记者也齐头冒进,混入现场抢发第一手资料。这趟班机的乘客,有国际学术权威,各行各业精英人士,有华侨富商,亦有明星政客,足够多的煽情桥段可供渲染。

四周像个兵荒马乱坟场,触目所及,皆是尘世的血肉稀烂,白骨盈盈。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欢呼尖叫,烟尘在光束里纷乱舞动,被染上晕黄,似万点金沙簌簌而落。

旁观许多繁华荒凉,变幻诸多模样。生关死劫当前,一切皆是虚妄——唯望见他的那一双眼。

纷杂不堪的动荡中,周以棠孤零零走出玻璃门。脸上还有氧气面罩压出的勒痕,头发凌乱,形容万分狼狈。又一次死里逃生,似无主游魂,飘荡在闹哄哄的陌生红尘。没有谁会守在候机楼外,等一个名叫周以棠的人平安。所有随行人员,都跟着柴玉那趟班机早一步返程。

千万种不可能里,竟有一刻与她四目相对。

何等惊心动魄的一眼。

命运降临时,哪容你我细想。

刹那天昏地暗,只余他们两个。禁不住心头一阵天塌地陷,受到蛊惑般,不由自主向彼此奔去。

似一把劈开风沙的长弓,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量,把她狠狠压向怀中。

谁都无路可逃,逃不掉了。可是,真的想逃吗?

她的额头是凉的,脸颊是凉的,双手也冰凉,泪却炽热。瘦削的骨头和柔软的心跳,一齐嵌入身体,硌得胸膛发痛。但他多么渴望这痛,能令所有麻木朽坏的重又鲜活。已经快被血肉生生剥离的痛楚焚毁,唯有她冰静的肌肤熨帖,始觉天地渐宽。

耳边的哭声遥远空洞。高空急速失重,对耳压有影响,他的听觉尚未全部恢复,听不清她有没有在说话。脑子嗡然乱响,心中却生出绵长寂定来。

原来失而复得是这样,似已互相陪伴度过一生。尝遍一切甘苦喜乐,咽下所有痛痒得失。即便困难重重,生病、贫穷、战乱、天灾人祸,依然灼烫地渴慕着对方,就像用盘子托着独一的珍宝,只身泅渡万里劫波。

她的唇亦那么凉。抱紧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,与他拥吻下去。

吻得热烈缠绵,旁若无人,浩浩荡荡。

是无耻之尤,是道德败坏,是自甘堕落。

她不在乎。谁在乎。

不是不知道,背后将有多少目光毒辣,手指戳碎脊梁。

她不在乎。谁在乎。

他若没能下得飞机,便一起死了也罢。钟情所寄,在彼一身。

唐秋陵便知晓,她眼中再多人影重重,清晰者,惟周以棠一人而已。遂默默退入人群后,不惊不扰地转身离开。

这一吻,唤醒了他僵在冻土深处的茧壳,从裂缝里开出蓬勃花蔓,带着他的灵魂,挣脱了污脏的血海与蒙蔽人心的欲念。

无论如何,该做一个决定。自那个瞬间开始,再无回头路可走。

很多令人热泪盈眶的画面,被现场手机拍摄的视频被传到网上。

白头翁与老妻抱头痛哭;襁褓婴儿睁着天真眼眸,重新打量人间;劫后余生的情侣当场定下白首盟约;第一次出国旅行的父母和子女惊魂未定,一家人紧抱成团;军人临危不惧,生死交关仍不忘先照护病弱……

自媒体纷纷推波助澜,传播速度比疯长的海藻还快。

星洲在北京亦有办公处,最早便得到消息,马上派人火速前往接应。谁知选错路,被车流堵在五环一个多钟头。好不容易赶到,很多事都来不及了。

两人趁乱离开。甩掉所有眼目,形同另一场私奔。

电话不接,信息不回。岂止不肯报个平安,连人影都找不见。柴玉在那头大发脾气,把办事不利的一群人骂个狗血淋头,却也无计可施。

他们再次不顾后果地“失踪”,埋首于对方的怀抱,如合拢一个漫漫永夜,不理日月时辰。

偌大天地间,彼此清白相对,中间没有隔着任何。

潋滟的唇,明眸皓齿隐于星夜。云发如水瀑,镜面般幽幽垂落,令人眼盲心惊。

她是终将在有生之年扰乱他心智的幻影。

是现世的奇迹,是他用光了毕生运气,才遇到的蔚蓝童话。

是劫是缘,是窃来的泼天欢喜。

是病是疾,是偷来的无药可医。

是心头最重的愿,毕生最大的望,是最初以及最终。

人在用力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,才是活生生的。心跳出身体,火光烧透云霞,海水漫过荒原……为一瞬的绚烂无极,宁肯豁出性命,谁稀罕活在可怜巴巴的安全里。

在半空失重失速,以为将要死去的片刻,他唯一后悔当初为竟糊涂到放开了她。

没有真正失去过的人,是不会明白的。那些顾虑、犹豫、权衡,何其可笑且毫无意义。他配合所有人拼命粉饰的完满,其实是种苍白的残缺。简直自大到愚蠢的地步,竟以为那些闪闪发光的尘埃,可以铸出个金刚不坏之身。灰尘就是灰尘,轻轻一碰就溃散。只有被连血带肉地劈开了,才恍然大悟,原来痛是这么回事,原来在爱面前卑微匍匐是这么回事。

再也不要这样的痛悔,经受不起了。

紧紧抱住怀中滚烫躯体,似这荒凉世间,除此之外空无一物。

他伏在她身上,像个乖顺的小男孩。离得那么近,抬手细细探索,他的眼睛,他的耳朵,他的鼻子,他的嘴唇,他就是她。触感,弧度,形状,无一不令她着迷。无论哪一个他,永远都可以向着她轰然坠落,而她绝不闪躲。

身体的冲击可否缓解内心崩离之苦?唯有努力使自己回到过去,才能不去想根本寻不到出路的将来。

情欲何其艰深难解。比之信与不信,爱或不爱,记取及遗忘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法力无边的梵天神,姿态威仪,曾经创造出一位美貌无双的女神,唤妙音天女。他深切地迷恋她,渴望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注视着她。天女四处躲避,可无论躲到什么地方,他都能往她所在的方向长出一张脸。往复追寻,梵天终于长出五张面孔,仍无法自拔。

湿婆见梵天为情所困,如此苦不堪言,遂以指甲削去他仰面朝天的那张脸。梵天惊痛而醒悟,从此收敛涣散的神识,在负痛中潜心修炼,终成大道。

这便是四面佛的由来。

喜、怒、哀、惧、爱、恶、欲,是为七情;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则为六欲。连天神尚且难得解脱,更何况凡俗生灵。

最桀骜的往往最易衰朽。

某个瞬间,似天降大火,焚毁万顷繁艳城池,桑田碧海须臾改。她愣了一下,隐约觉得有什么将会发生,却不想和他分开。

没有人知道,或许唯有她知,一叶扁舟正缓缓移向它的彼岸,停泊在从来无人登临的岛屿。 Bl9Ktj0e7rrBYLmdQGPeR+Z8ZtgREMNITzNOyGzzReVjc/Q8SKSQYuMGBt/1wTL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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