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下的忘川小酒馆,光影柔艳,令北地皇都的锋芒一时也服帖了,萧杀气隐遁于幽浮的酒香之中。
虽是清吧,也坐了不少人,但不至于过分嘈杂。
昏暗小舞台上,打下一束明亮追光,映照四周攒动的人影如深海鱼群。
当那盛装的女子开口唱,四周霎时静下来。她就像站在万丈悬崖边,底下就是无底深渊,把所有音符吸入又荡出。
该如何形容这震撼的嗓音,未经雕琢便振翅飞起。百灵般在空间里起伏回响,那么自由那么有生命力。
唐秋陵在二楼找个偏僻的位置,刚坐定,便跟众人一样,被那美艳无匹的歌者吸引。
也算不上巧合,有裴怀光的地方,阮花明当然在。
不得不承认在唱歌上头,她是真正有天分的。
但宴晚并不打算上前相认。捧一杯清水,自顾垂首聆听,只觉那歌声里隐隐有海浪呼啸。
故人各有天涯路,何必再相逢。
当她唱完,酒吧就变得好静。或者也不是静,只是那歌声缠绵的余韵令血液流速变缓,让气氛变得更加如同梦寐。
这梦寐里,劈杀出一道黯蓝闪电,瞬间又点燃纵情。
“酒里也有人生百味,先挑贵的体会。”
吧台后的裴怀光,开场白永远先声夺人。
中间那么多岁月一笔带过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,他还是那个赌赢了船票混上游轮躲风流债的浪子酿酒师。穿黑色长袖T恤,旧仔裤裹住长腿,半长不长的头发,在脑后束起一半。
精酿啤是小酒馆最受欢迎的酒类,每一款酿造配方,都由他亲手调试,名字也取得别致。
忘川的招牌特色,售价比洋酒都贵,但挡不住客似云来。九点不到,已经售空好几桶。
昏暗光影中,宴晚隔着人潮认出他。
除了他,谁也没有那样冷漠的一双眼。下巴倚在手腕上,手里夹着烟。瞳仁幽亮而无情,看穿一切却无动于衷。似乎在说,我只负责用酒精营造幻觉,提供这盛世里浅薄的悲欢与纵情。你们的沉沦与否,我并不在乎,也不关心。
几乎同时,他也瞥见沙发深处的玫瑰。面容是角落里盛开的花朵,兀自芬芳动人。
咦?她身边几时有了新男伴,且是单独约会。视线落在唐秋陵身上打了几个转,看衣着举止,便知是世家子。
热闹的环境里,两人显得过分拘谨了些,没什么话说。酒吧经理认得宴晚,赶紧带着笑过来打招呼,又问用不用给叶先生留位置。
唐秋陵拿着酒水单看了半天,似乎拿不定主意,对宴晚道:“我平时不怎么喝酒,不如你替我选。”
这是斗宴的酒馆,尽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。可惜她也不太懂,在为数不多的无酒精特饮里犹豫不决。
不知何时,裴怀光如兽一般潜近,一身啤酒花发酵的香气令人迷醉。
他不请自来,把手里的三扎啤酒放在桌上,酒液的颜色、质地各自迥异。
“不如试试这几款,都是新推出的。”又很熟稔地朝宴晚开起玩笑:“这位先生是谁?我都不记得阿棠几时整的容,越看越不像。”
言下之意,这不是你的菜。经历越多越明白,人无论重复多少次恋情,尝试跟不同的类型交往,都只会对其中的某一种特质着迷。很多时候,不过是弥补得不到或已失去的缺憾罢了。
宴晚对他的孟浪无动于衷,简单介绍道:“这位是唐秋陵。小酒馆的供酒商裴怀光,专职登徒子,副业精酿师。”
他倒不以为意,反而悠悠地欠一欠身,“过奖,小生愧不敢当。”
“哪里不敢当,莫非做登徒子也有中年危机?太谦让了,越看越不像。”
裴怀光就爱逗她生气,立马油滑地接腔:“做登徒子当然会有中年危机。我不会,我人近中年才开始做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。”
宴晚全当没听见,把头转过一边。
“阿棠”两个字,坐实了前阵子沸沸扬扬的私奔绯闻。唐秋陵打听宴晚那么久,对星洲的事亦有耳闻。使君有妇,大抵是个还君明珠的悲伤桥段。那么这位裴先生……什么来头?到底是场面上的人,依然很有礼貌,伸出手同他相握。
裴怀光笑着解释:“我跟宴晚很早在邮轮上认识,刚才唱歌那个是她闺蜜,也是我女朋友。”
“裴先生幸会,多谢招待。”
杯垫上有标签,唐秋陵眯起眼分辨,名字分别是“维京人之船”、“诗人的阁楼”和“隐修士图书馆”,看得一头雾水。
“唐先生很少出来玩?”
不待他应声,宴晚安闲地说:“随便选一样就好,反正每一口都是人民币的芬芳。”
“我对啤酒是外行,见笑了。”唐秋陵听出她对这人殊无好感,也不再挑来拣去,拿过那杯“诗人的阁楼”,跟裴怀光的“隐修士”轻碰一下。
入口滋味奇特,舌尖最先尝到的是苦,当苦味慢慢变淡,又有植物香气带来的柔顺回甘。为了不破坏酒液浓度,杯子里放的是金属冰块。
唐秋陵对此道实在不甚了了,笑问:“这跟普通的罐装啤酒有什么区别?”
“有些东西看着一样,其实还是不一样的。工业啤和精酿的区别,大概就跟扁担和竹子的区别差不多吧。”裴怀光扬一扬下巴,“比方说你可以喂熊猫吃竹子,但喂它吃扁担肯定不行。”
两人一起放声笑。宴晚不想敷衍,下了楼去看酒馆墙上的挂画。风格艳异奇诡,一望而知是裴怀光的品味。
过了没多久,唐秋陵在一幅东方色彩浓郁的油画前找到她。
“你朋友很有意思。”
宴晚摇头笑笑,目光仍停留在画上,“他不是我的朋友。”
语气很平静,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阐述一个事实。何止不是朋友,连认识也谈不上——谁知他真面目?
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画像上只有一颗女子的头颅,蓝色皮肤,额间长着第三只眼睛。骷髅作项链,长发缀满鲜花和宝石,有种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魅力。整幅画满不留白,线条的跳脱和浓墨重彩交织,滚烫的视觉冲击,几乎要把人眼睛灼伤。
“你很喜欢这幅画?看了那么长时间。”唐秋陵换过话题。
画框没有玻璃,宴晚伸手抚摸画布上粗糙的浮凸,说:“这是临摹作,我小时候在船上看过原画,那时还不懂得画里的故事。它画的是印度湿婆女神摩诃迦利,代表不可抗拒的力量和激情,能带来死亡和毁灭,同时也可以创造和新生。”
“哇哦……听起来很厉害。”
“但女神并非生来便拥有这样的能力,没有经过死亡和毁灭的灵魂,又怎懂新生的可贵?”
于是她娓娓道来:“迦利被魔鬼砍去头颅,诸神为了将她复活,只能把她的头接在一具妓女的身体上——”
迦利失去了纯洁的钻石之躯,被迫跟卑贱的肉体相连。她为肉身的欲望困惑不已,更痛苦的是,她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承受精神折磨的同时,沉溺于肉欲的欢愉。
多么矛盾而羞耻,她困在林中日夜哭泣。
圣贤便开示她,人无完人,人也好神也罢,都是由一些碎片、影子和没有实体的幽灵拼凑而成。亘古以来,人们都在一边受苦,一边享受。
钻石之躯又如何,并不比脆弱的血肉之躯更能避免不幸,否则魔鬼何以得逞?
受肉体的摆布,然后超越它,是在欲望中修行,最终泅渡黑暗的深渊。
迦利从欲念参透空无,是为明悟。火海开莲花,掌心生菩提,并由此获得更大的力量。
第二幅西方圣经里的故事,依然画的女子。黑色长发,人首蛇身,滴血的眼角悍烈妩媚,细看却有些眼熟,分明以花明的脸为原型。
那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,名叫莉莉丝,也是创生与杀戮的象征。同为泥土之身,她并不认为亚当的权威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,终于反出伊甸园,成了堕天使路西法的情人。
上帝降下惩罚,每天要杀掉她的一百个子孙。莉莉丝决意反抗到底,在红海边与恶魔、野兽交媾,创造出源源不断的后代,杀之不尽,令红海成为不可救赎的罪恶血泊。
古老的希伯来语里,“莉莉丝”的意思是“夜”。她代表着永不屈服的意志,对规则的不服从。
说完,她抬头看他,淡淡抿一回嘴角。漫不经心一笑,慵懒迷人。
唐秋陵无从知晓,在遇到他之前,林宴晚是怎样。在他未曾到场的二十多年光阴中,有什么事情加诸其身,使她变成如今模样。黑眼睛深邃明亮,仍掩不住深深浅浅熄灭过的痕迹。必定是曾有过绚烂花火的,不知何以燃到尽,清冷且坚硬,无辜且隐忍。
他想知晓,又不敢知晓。
谜底一旦揭开,他怕承担不起。只是没想到,宴晚对他有那样大的耐心。看得出她对声色场所不感兴趣,却肯陪他从八点待到十点,仍未表现出丝毫厌倦,也不催促离开。
唯暗自庆幸,这似水流年,这如花美眷,到底是在时空万变里寻得端倪。立刻便决定,要将她的好收拢在身边。
宴晚对他其实颇有歉意。应承得太轻率,无非是借由另一个人的力量,来支撑一场摧枯拉朽的崩塌。因她实在,已无法靠独自的力,去负担起那么重的失望。偏偏此时,有一个人肯施施然来,温柔相待,毫不吝啬地交付好意——在她以为自己沦入最昏聩疲惫的时分。
她不讨厌唐秋陵,也许对一段认真交往的正常关系而言,已经足够了。
两人坐回桌前,经理让人送来果盘和宵夜。
宴晚话很少,为避免冷场,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,“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?”
她把目光从空荡荡的舞台上收回,茫然重复:“问你什么?”
他就笑,“比如年龄多大,从哪里毕业,具体职业,有无不良嗜好,家庭关系之类。”
“诶?我……问你这些干嘛?”
喜欢一个人,自然就会观察他的习惯,各种琐碎细节。无须刻意铭记,也能知道他喜欢什么,讨厌什么。潜移默化之中,就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点,直至变成对方的翻版。这是宴晚所理解的相处,也是她唯一有过的经验。
“互相了解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?”他坐直了,端然正色道:“我跟你一样,出生在香港。家里做医药生意,开设私人医疗机构。比你大六岁,早年留学UCL,有一个姐姐已经结婚,长居英国。爱好比较简单,喜欢潜水和骑马,偶尔打打游戏——”
身家清白,教养良好的青年。人生履历平顺坦荡,没有经历过太不堪的晦暗曲折,心性相对明朗单纯。从哪个角度看,都是理想的交往对象。这样干净的男子,在陆地上已许久不见了。
但爱与不爱,说到底跟了解又有多大关系呢,人是会变的。她对落难时的“阿无”一无所知,不也照样爱得沸反盈天。天真莽撞的勇气,再而衰,三而竭,剩下的还要用一生那么长。
唐秋陵顿一顿,认真看住她的眼睛,目光深且静。
“我没结过婚,目前单身。跟数任前女友,都已和平结束,也没有任何牵扯不清的青梅竹马或婚约之类。”
一刹电光石火,宴晚听懂弦外之音。原来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,只是表明了不在乎。
可他无法告诉她,自从在莫斯科落雪的黄昏惊鸿一瞥,再也无法忘记那日的蒙昧天光。女孩似一只懵懂闯出密林的小兽,冬眠太久错过了春天,头一回探出洞外觅食,对这世界充满生疏和好奇。
唐秋陵就此爱上林宴晚。在他几乎可算波澜不兴的生涯里,简直是注定的折陷,说不清来由。
不见得能找出多好的道理,代价也未必轻省,只觉必须要做的事,不那么严格定义的话,已经可算爱情。
宴晚默默听完,平静说:“我没有谈过正常的恋爱,亦不懂得原来交往的前提,需要那么多规矩。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讲给你,对不起。”
下意识她用了“正常”这样的字句。分明以一段寻常的恋爱,来掩饰另一段的不寻常,并由此觉知自己的残忍,同周以棠没两样。谁先爱,谁就先输了一仗。这温厚男子,成了她遮人眼目的幌子,掩耳盗铃的由头,为了让周以棠死心。
“用不着道歉。”唐秋陵语气依旧和缓,“哪有什么规矩,不过是我单方面愿意先给出的诚意。当然我并不认为你没有诚意,人都有想独自保留的过去,不说也没关系。”
这样他就把她当成一个病人,不正常的爱如同癌细胞,可以通过灌注健康的情感,去覆盖并疗愈。
“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,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值得。”
唐秋陵不说话,只将他的手掌覆上她的。
宴晚没有把手抽开,便由他握着。陌生的掌纹,陌生的温度……全部需要重新记得并适应。以后时间长了,会慢慢习惯的吧。她想,她也应该表现出足够的诚意。像一个落水快要死掉的人,很用力很用力,浮出水面呼吸。
水晶花瓶冰静剔透,玫瑰花瓣却萎靡,上有两滴水珠滑落一前一后,下沉进无边夜色深处。
他很有分寸,并不过分粘缠,收回手笑道:“先吃点东西吧?你晚饭都没吃,一定饿了。”
她点头说好。送来的餐食是日料拼盘,刺身、鳌虾、盐烤银杏和炸物之类,每样都有一点。宴晚发现他不吃芥末,也不太喜欢壳甲类海鲜,生鱼片就吃了很多。
于是用心记下来,他口味和习惯。依靠一个人的余波,去靠近另一个。尝试依足所有人世间的规矩,如果连这样都不得善终,那真是千年道也不知所谓,扔掉也罢,不要就不要了。
宴晚吃得很少,用筷子挑开鱼片时,会留意去看刀割的走向和纹路,发现连厚薄也切不均匀,忍不住蹙眉。
这家门店原本做中餐,有专门的厨师团队。里面再开小酒馆,也会提供宵夜餐食,厨子却不够专业。之所以选择日料,只图不用大动烟火,可以保持后厨干净,餐单看上去又比较高端。
但日料这个东西,北方确实做得不如南方细致。除非是很高端的门店,食材的新鲜度肯定无法跟沿海地区相比。花同样的价钱,档次也要差一截。长此以往是不行的,品质参差不齐会把口碑搞坏。
唐秋陵见她只顾出神,调侃道:“肉割不正不食?”
呵,真是个敏感又细心的人。
宴晚摇头,觉得只谈工作未免太枯燥乏味,便说起不相干的逸闻:“纽因特人相信万物有灵,会在处理捕获的三文鱼时,用草木灰把鱼眼睛遮住,让它们得到平静,来世不再惧怕猎人。”
“你怎会知道这么多有趣的事,太让我意外。”
她莞尔,“因为我是个厨子,最开始跟师父学做日料,每天都跟三文鱼打交道。”
唐秋陵一怔,也笑着揉揉鼻子。他知道找对了人,这女孩永不会叫他沉闷。
吃过东西,又靠在沙发上做填字接龙。都是安静的人,数独都可以玩上很久不嫌闷。心领神会处,不经意地伸手过来摸一摸她的头发。
夜深了,女歌手偶尔上台唱几首慢调子。买醉的人群也渐渐沉寂下来,或坐或站,也不再喧闹。几个男人聚集在角落看球赛,啤酒要了一扎又一扎。
宴晚靠在沙发上,有点困倦,却没有要走的意思。她不知道回酒店以后,要怎么面对那一屋子玫瑰的尸体。空气里的悲伤,早已凝聚成重重魔影。
“念首诗给你听?”
她笑吟吟说好。什么都好,逃亡是可以让人慌不择路的。只是见他如此,总有些不忍,倒显得分外迁就。
极偶然见她展颜,以为就此乌云散尽。唐秋陵清一下嗓子,姿态也没有很郑重,仰靠着把脸转向她,轻柔吟诵:
“Je ne crains pas les coups du sort,
Je ne crains rien, ni les supplices,
Ni la dent du serpent qui mord……”
不算长的法文诗节选,宴晚一头雾水听了半天,茫然道,“……我一句也听不懂。”
他就用中文再翻译一遍:
“我不怕命运的打击,
我一无所惧,既不怕酷刑,也不怕蛇蝎咬人的牙齿;
既不怕杯中毒药致人死命,也不怕避光暗藏的梁上君子;
既不怕暴徒也不怕同伙逼近——如果我同我的心上人在一起。”
所以它的名字叫《Amour》,爱情。
如果她的心,仍能留得出余地,拿得出力气来爱的话。
在这男子身畔勾留,不显得多快乐,亦不见得不快乐。花明远远看过来,视线落在她明暗交织的面孔上,也辨不出来,宴晚跟他之间的事,是否关乎内心?或许有那么一点,但就连这一点,也不见得是多重要的。那分明是一座石像,凝望一片没有灯塔的夜海时的表情。
“虽然这么快有点唐突,不过——”他身体紧了一紧,“我还是想问,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