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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九章
不识你眉廓

“什么名门闺秀,跟泼妇没区别!”芳姨阴沉地注视着柴玉消失的方向,又柔声问宴晚,“伤着哪里没有?让我看看。”

宴晚闭眼沉默一瞬,“没有。跟撞断胳膊比起来,已经好很多了。”短短一句话,无限辛酸。

话音未落就觉得耳垂刺痛,原来被柴玉的指甲刮破耳朵,连着腮边拖出一道血印子。伤口不深,只是她皮肤白,看着特别显眼。

芳姨抚了抚她耳鬓的发丝,说声不严重,提议道:“还是留在酒店休息吧,就说身体不舒服。让海天知道,又得发好大一通脾气。”

小路尽头响起一连串杂乱脚步声,周以棠急匆匆跑过来,却站在距离她们两米开外的地方,不敢再靠前。

他们原本不打算再参加第二天的会展,结果去机场的路上,发现柴玉坐的那辆车不知何时不见了。他越想越不对劲,生怕她折回来找宴晚麻烦,紧赶慢赶,还是没能阻止。

宴晚没想到还能撞见他,为了掩饰,慌张地拨下头发挡住半边脸。可他已经看到,浑身瞬间僵直,形神萧索无比。

芳姨随意看他几眼,也不与他说话,对宴晚道:“你先回房间,药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。”

宴晚求之不得,头也没回地快步离开。

他没有反应,迟颐芳便不出声,立定在那里点了根烟,等他开口。

几片浅灰的云在天心飘荡,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,试图纠缠太阳。大地上光影变幻,映得他们的脸容都阴晴不定。

抽完半支烟,他还是不做声。迟颐芳似乎看够了风景要往回走,路过他面前时停一下,冷冷地说:“自家的牙齿打掉了,往自家肚里咽,一口脏血喷到旁人脸上算什么?你看看你现在,把事情搞得多糟。原来呼风唤雨的周以棠,也不过就这点出息。”

“我本来就没多大出息。”他脸如灰烬,站在原地动弹不得,幽幽地说:“被所有人高估,去扮演自己根本做不好的角色,续貂出一个无法收拾的残局,是件可怕的事。”

“但这是你自己选的。你为宴晚父亲的事迁怒她,要断就断个干净,现在又何苦再来纠缠?缘分这东西脆弱得很,当初舍了,以后就别求了。”

“如果我说,顾玉山的事我根本不在乎,你会信吗?”

迟颐芳惊讶一瞬,旋即又冷下来,漠然说:“我信不信有什么意义?”

“应该在乎,和真正在乎,是两回事。我心里没有真实的感觉,因为我想不起来过去,所有仇恨和远近亲疏,都是被强行塞进脑袋里的程序。”

不管她怎么想,周以棠还是继续说完这些从来无处可倾诉的话。

“所有人都试图告诉我,这才是唯一的正确。可是却忽略了,傀儡并没有决定对错的能力。我不在乎又有什么用?很多人在乎,包括我的亲人和敌人。我不能让他们毁了晚晚,只能放手。其实我经常会想,真正能够呼风唤雨的周以棠,遇到这种事会怎么选择……但我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。我其实……很害怕。怕我还没考虑周全,已经做出危险的决定。更可怕的是,代价之沉重超乎预料,我后悔了……很无耻对吗?我原来也不知道,自己竟然会是这样的人。”

这番话说得糊里糊涂,迟颐芳紧盯着他的眉眼看了看,“是柴玉……用这件事威胁你?”

“她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,从未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。宴晚是顾玉山的女儿这件事,至今连我妹妹都毫不知情。”

不远处的花丛有扑棱棱动静,周以棠如惊弓之鸟,谨慎地收声。待看清是几只麻雀掠过,才松了口气,续道:“我对柴玉……亦有愧。不过一场婚姻,不爱有不爱的好处。”

高门贵户,秘密等同于生命。谁会把自己的命轻易交付给别人呢?周以棠或许不会,但阿无会。因为有一个人,在他心里,比自己的命更重要。所以必须一再妥协,只为保守它,不令别人知道。

这个故事里,每个人都有自己立场和苦衷。不断分分合合,耍尽了花枪,衍生出无尽的算计、怨怼、欲壑难填的需索。最终各人落各人的眼泪,各人流各人的血。而走到这一步,一开始的动机不过是但求瓦全。

半截烟灰悄然落地,迟颐芳仰头望一望头顶上郎朗苍穹,只觉遍体生寒。

半晌,说:“人一生的得失,就藏在一时一刻的言行当中。你刚才所说的话,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,你仔细想过吗?你希望宴晚信还是不信?若她相信,你打算付出多少代价,去违背跟柴玉的约定?又或者你根本做不到,只是幻想能够得到她的忍耐和体谅,在后悔里喘一口气。无论如何,所有人的痛苦并不会因此消失。若是她不信——”

周以棠匆忙打断:“我希望她不知道。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他垂下头,唇边挂住惨淡一笑:“很多事,根本也不被我们所控制。我说这些,不是想给自己找理由开脱。只是终于明白,失去她意味着失去了什么。没关系,就让我把这个负心人当下去吧……反正这条路走到如今,已经辜负了那么多人,造了那么多孽,债多不压身。”

走钢索的悬命,无异于一场赌博。在这场绚烂凶险的旅程中,作为“阿无”的有限的人生经验,被仓促而生硬地嫁接到周以棠身上。担子突然重比泰山,让他严重错估了彼时的处境。当他觉得妥协会让所有人各安其位的时候,不知道造成的痛苦也会越来越多。

人们常常为了尚未发生的糟糕结局犹豫不决,丧失了抵达彼岸的时机。他太爱惜宴晚的羽毛,如今却不得不承认,自己才是那个把她撕扯得体无完肤的人。

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。很多东西毁了就是毁了,失去了就失去了。没有所谓放下,那不过是对服从命运悲剧的另一种说法。百转千回,相欠越来越多,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。

其实怕的不是辜负,而是怕辜负没能带来想要的结果,怕代价远超负荷。谁也无法度量出痛苦还可以有多深长,对“后悔”终于无能为力。

芳姨是过来人,于是主动说了,“周先生,你跟宴晚两个,当真运气不够好。我旁观至今,也找不出什么两全之策。她不晓得怨恨别人,从不叫喊又不懂嚷疼,看似寡薄无所求,其实是太热烈了。你知道的,没有什么火经得起一直往里烧。这么一味苦忍,简直快要赔上一条命。决意与你分开,不过是想留点余温,毕竟还有一辈子要过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“你主动去看花也好,碰巧路过看到花开也好,花都不是为某一个人开的,她本来就要开的。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是,好好地道别,不要连结束也留下遗憾。”

宴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。

如果没有折回去就好了,如果没有偷听到他们的对话……心痛还可以更多或更少些吗?

不会的了。她整个人如同一块吸饱了泪水的海绵,飘荡在无尽苦涩的汪洋里。

朝窗口望去,窗帘拉得很密实,没有任何光亮。

周以棠敲门也无人应,拧一拧把手,竟然打得开。

明知靠近是危险的,一切后果他都知道,然而仍克制不住要来寻。她是他一心要撞的墙,难以割舍的执。

隐约地,见到角落有个黑影。细看才发现,是她抱着膝蜷缩在地,下巴搁在膝盖上,头发散下来盖住全身,像结了个暗无天日自缚的茧。

宴晚听见动静,很慢地抬起头,原来满脸是泪。

他推开门,身影逆着微光缓缓走进,颓容一扫而空,神情仪态都拿捏得十分妥帖。

昏暗中的凝望,近乎贪婪。以目光描摹他的每一处轮廓,眉眼耐看做陈设,手指如兰花枝叶,精致得无需打磨。

这样便想起,他第一次温柔地摸她脑袋,她立即紧张地回忆昨晚是不是忘了洗头。想起初相识,那么不苟言笑的清冷底下,竟意外地有一点羞涩,很迷人。她就想啊,要是让他笑起来,不知多好看。

历历往事,都发生在哪一个季节,当时是烈日灼灼还是细雨缠绵……已经在时光的冲刷中面目全非无法记认。

此刻才切肤体会到,“每个人都是彼此人生中的过客”这句话。真正的无力感,是从在心里决定告别开始的。清楚地知道,曾经拼命珍惜的人,终将是留不住的过客。

不可以再留恋,再有一点点犹豫不决。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全部,现在轮到她把最后的步骤完成。否则发生过的一切,就会像钟摆。以为它过去了,可它还会带着更恐怖更沉重的阴影,再荡回来。

他伸手,还未触及她,宴晚就哑着嗓子喝止:“不要再过来。”

她往后缩一点,再缩一点,最后贴着墙站起身,每个动作和神态都在抗拒。

他只好停住,眼中沉沉无光,“你怕我吗?晚晚。”

是第三次,他这样问她。

“我怕。”宴晚看着他,清清楚楚地说,“你不过是想知道我还爱不爱你。可是答案对你来说,已经没有意义,对我又太不公平。再这么不清不楚地耗下去,我余生都不会幸福。周以棠,你放过我好不好?回到属于你的人生,珍惜身边留下的人。”

辛辛苦苦维系了很多年的梦,一下子破碎了。原来心死和动情一样,做再多准备都没用,只能认栽给命运。

“我改签了今晚的机票。往后很长一段时间,都……”

余生就此别过,相逢只能在梦中。

他的声音苦涩缥缈,仿佛连自己也无法操控其中的情绪。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我还能再为你做点什么吗?只要你开口,什么要求都可以——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,我一定为你办到。”

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,否则他会疯掉。

可我要的,是你往后平顺安宁,无惊无苦,有愿皆偿。再也不用付出惨痛代价,去交换任何东西。

宴晚默默想着,口中说的却是:“早知道柴玉的一巴掌那么值钱,我当时应该让她多打几下。”

周以棠怔住,“我没这个意思……我只是想……”

“只是想补偿我,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去做一个道德完美的好丈夫,给我们之间的所有,粉饰出一个完美结局。”

泪水冰冰凉,吸走胸腔的温度。她的声音穿过这片冰凉,染上了湿冷气。

他被这片浓重悲伤的雾气笼罩着,内心枯涩怅然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“我不要你补偿,也不要自欺欺人的圆满。谁都可以对我好,你不可以——我以后日子,一概跟你周以棠无关。”

错过就不要弥补了。丧失感终究能慢慢适应并接受,弥补很没有意思。尤其是强行找补,不亚于另一次攻击。

绝情的话语,像猛烈海风扑在面上。

他独自站在昏暗里,身形那样萧索,双肩不堪重负地垮塌下来,只觉世间再也没有必须去负担的事。

就在这当口,听见敲门声笃笃,有点急促。

宴晚朝那方向看一眼,猜又是柴玉,更觉受到侮辱,抹干眼泪说:“我不想再看见你们。”

周以棠回过神,沉默地点头。

门开了,却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说话的声音。宴晚有点奇怪,跟过去看。酒店服务生推着小推车在等,里面放着堆山填海的红玫瑰,足有数千朵之多。

“请问是林小姐吗?您的花,麻烦签收一下。”

“……谁让你送来的?”

服务生奇怪地瞅了瞅周以棠,估计在寻思,不是你房里这男的吗?见对方一脸木然,不想惹事,便道:“我也不清楚,花里应该有卡片,您找找看。”

宴晚签完字,翻出一张花草压制的卡纸,写着:“怀良辰以孤往。”祝词倒很别致,可见用了心思。落款是唐秋陵。

电话适时响起,她接通了放在耳边。

“花收到了?”

温和醇厚的嗓音,让她想起昨夜月光下的湖泊。

宴晚“嗯”一声,顿了顿,又说:“谢谢你。”

房间太静,没开免提也能把话筒里的一字一句听清楚。

“明天你和叶先生就要回滨城了吧,我是第一次来北京,可以不可以邀你夜游烽火台?他们说晚上的古长城很值得一看。如果你不喜欢的话,要不下午一起打网球?或者——”

“我不想爬长城,也不想打网球。”她咽了咽嗓子,直接问:“你是不是想跟我约会?”

对面静了一霎,没想到她这么直接,有点受惊吓。数秒后,便镇定答“是”。声音里有疑惑,也有按捺不住的喜悦。

“我同意。”

她飞快说完,不理会他的反应便直接挂掉。

玫瑰妖冶而刺痛,像一阵平地卷起的飓风,吹灭了黑暗中最后一丝飘摇微光——或许它从未有过。

“日子那么长,在你之后,我或许仍会去爱别人。”从喉咙深处拧出来一样的字句,仍苦苦咽下一半——但终究,不会那么爱了。

隔着厚重花海,两人一言不发地对望。

过去的让它过去。无论彼此之间发生过怎样的爱恋,从她决意放下的这一刻开始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
多么难解。上天入地也找不到这样复杂的一双眼睛,什么都表达了,又空洞得什么都没有。吞没一切意义,穷尽一切可能,都填不满情天恨海。

心头涌起阵阵酸蚀透骨的抽痛。该刹那,周以棠醒觉自己对她存了不该有的独占之念。多自私的贪图,羞耻极了,更对自己不耻。她说得对,这样对她不公平。

他再也不能面对她的目光,掉头大步流星地走掉。

该死心了不是吗。她已决意割断往昔,接纳新的感情。她不要他了,这次是真的不要了。

他做不了阿无,也做不了周以棠,那么他到底是谁呢?一念断时,魂如游丝无从系。天地依旧辽阔,剩满怀孤清。

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,以为是她追来,忙回身去看,却只见北方金戈烈马的风回旋扑地,卷起落叶打了个卷儿。

怎么会是她。当然不是,再也不会是。他失望至无以言喻,脚步空洞得弹起回音。

我的人生中不能没有你,但或许,你的人生中不该再有我。晚晚。

宴晚躲在窗帘后,从缝隙里偷望出去,直到他转过拐角,再也看不见。

人生太长,免不了要看很多背影。而欢愉总是太短,来不及等承诺变淡。

她失魂落魄地转了几圈,把那些玫瑰揪下来,一把一把丢得到处都是。纷纷扬扬花瓣雨,落在地上,沙发,茶几,床榻……全部铺满花瓣的尸体。如一场华丽葬礼,把她殉在里面。

手指沾满粘稠清香的汁液,是花朵揉碎的血。玫瑰会痛吗?还是没有知觉?她扑倒在床,把自己埋进花冢深处,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呜咽。

人太悲伤的时候,就会变成兽,没尊严不体面。

是夜华灯初上,宴晚游魂般爬起来,像一匹负伤的母狼重新站起,幻化成人。

洗过澡,换了干净衣裳。头发半干半湿,随便梳开披在肩上。哭得微肿的眼皮,淡粉如同胭脂。踩双薄底平跟鞋子,就这样出门去。

唐秋陵靠在车前等她,一抬眼便被定住,眼珠都转不动。

第一次正式约会,她连妆也不化。明明生得这样出色,偏不肯轻佻。从古寺青灯里走出来般,穿极简单的白衫绸裤。容色清凛,长发散落如一道瀑,姿态依然漫不经心,是立定心意要薄待自己的美。

独自从幽僻的石板小径走出,似乘风破浪行来。她走得很慢,有时抬头看一看夜空,有时很孩子气的,用脚尖去踢那些落叶,让它们层层浪逐远去。

事实上哪有人是美而不自知的呢。只有年幼的小女孩,尚未意识到女性身体可资利用的价值,在这未经污染的短暂时刻,才能保留惊人的美丽诱惑。而长大是太过迅疾的一件事,很容易变成装腔作势卖弄风情。

她当然知道她美,只是不在乎,也不想借此去依赖或控制任何人任何事。

他见过她许多模样,冰雪间,镜头里,舞台中央,嘉年华酒会……有时像把利剑寒光闪闪,有时铅华不染,归顺于见山是山的质朴。

就譬如此刻,袒露所有真实,包括颊边一抹不知由来的新鲜伤痕。

原以为世间女子多大同小异,然而根本不是那回事。自识得林宴晚以来,他连女子是什么都渐渐搞不分明了。

唐秋陵仍然想不明白,她为什么突然答应他。

但觉有她在旁,时间也变慢些,万物静且好。

上了车,便拿出准备好的礼物。没有包装,是一条看上去有点旧的羊毛披肩,几何图案花纹颜色浓烈。

“前年跟车队穿越撒哈拉,从当地游牧民那里买到,觉得适合你。”

当他开口,嗓音依旧轻柔儒雅,像泉水在冰下铮淙流淌。态度亦大方自然,并无忐忑讨好的意味。

崭新昂贵的奢侈品,想必会遭到拒绝,独特之物却难以衡量价值,只看喜不喜欢。

他又一次猜对了。宴晚没有推辞,接过来便直接披在肩上,说谢谢,它很漂亮。围巾厚实温暖,质感有点粗糙,纹理间仿佛还留有风沙和骆驼的气味。

纯白是一切的颜色,跟什么都很搭,让她更醒目也更寥落。 KPmMakKL2koIzSwElo40QzhgW4ntHBCBa1TZUWNQJuKTHODfsmIh5xiinnOk/Du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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