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以棠蹲下身,把那件外套捡起来。想给她披上,又不敢再贸然靠近,拿在手里尴尬了片刻。
“太安药业的小唐总,四处打听你好一阵了。”他声音低迷,“我在高球场见过他几次,谈不上什么交情,不过……他风评似乎很不错,是个品行端正的可靠的人,家族关系也比较简单……应该可以托付终身。”
呵,此时此地,他还要来与她说这些。是希望她能从另一个男人那里,得到他给不了的幸福么?
若当年他不动那一念之仁,任她在钟楼火场自生自灭,她会不会有机会提早脱离这一切苦楚?
若他没有登上那艘王船,跨山越海遇到她,带走她,她会不会有机会触碰另一种幸福?
若他不曾给过她那么多善待与温柔,使她一旦要自她身边离开,便再也无法爱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,那她会不会得到平顺安宁的余生?
换言之,若是从未懂得如何爱,她会不会幸福?
所以这个问题其实是,如果寻一个可靠的男人嫁了,不去想什么爱或不爱,就不会怀有太多期待。没有特别喜欢他,亦不讨厌他,她会不会幸福?
她想不明白,也懒得去想。因为这世上,原本没有那么多“如果”。
“唐秋陵是个怎样的人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宴晚浑身的逆鳞都竖起来,摇头说:“我的终身是我自己的,用不着像根不能自主的藤一样,非得去找个人来托付。你还不明白吗?喜欢也好爱也罢,永远没有尊重可贵。”
那些让人感觉自己卑微而破碎的爱,要么是邪念,要么是孽障。当她真正意识到,无法从所爱的人身上获得对等的珍重时,无论多难割舍,也会让自己苦海回身,不再执迷不悟,也不痴心妄想在一段屈辱的三角关系里争来抢去。
她有勇气先把真诚给出去,证明自己可以。然后发现他不可以,结果只能是算了。
周以棠还想再说什么,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能说出来。
一群红男绿女结伴路过纸伞长廊,都有点醉意,沿途高声谈笑,还回头奇怪地看他们一眼。
他下意识想回避,转过脸对着墙。微小的动作落在她眼里,化作唇边一声轻叹。她眼神复杂地望着他,忽然提起嘴角笑了一下,有点悲哀,有点心疼,或许还有几分轻蔑。
“我要回房间休息了,你走吧。瓜田李下不避嫌,被人看到了不好。”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赤足,以及他那双光可鉴人的鞋,继续道:“我是一路走来都光着脚的人,没什么所谓。周以棠的人生,好不容易才找回正轨,不可以有这么大的污点。”
“不,不是这样。”他挣扎着一股苦涩的神情,“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……能不能进去喝杯茶?”
宴晚干脆地拒绝:“不能。”
“我没有别的非分之想,说完就走,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。”
她垂下眼睛,看向他手上的戒指。一直都记得,上面镶的绿石头,是那样一种幽凉陈腐的绿色。
“已经太晚了,不方便。”
不知是说时间太晚,还是另有所指。但其实都是一个意思,什么都太迟。
可他依然坚持,站在那里固执不肯离去。
宴晚拿他没办法,怔忡片刻,很快冷静下来,“周先生,有件事我不清楚你是否知情,不过还是觉得,有必要跟你说一声。”
“你说,我在听。”
“三里屯的小酒馆,包括以后还会继续开的很多家,酒水唯一供应商是裴怀光。我不知道他怎么说服叶先生和芳姨,不过,他向来是个擅于拿秘密做交易的家伙。”
周以棠面容闪过一丝讶异,一是没想到宴晚会跟他谈公事,再则裴怀光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搭上叶海天这条线,实在大出意料。
她继续说:“人最擅于制造秘密,又最不擅长保守秘密。尤其像他那样的人,更不适合掌握秘密……哪怕知晓一点皮毛,必定害人害己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
宴晚再次抬起头,深望他一眼。强将心酸掩去,嘴角浮出些些笑意,多像一个人同另一个人说再见时的表情。
于是他就明白了。爱的反面不是恨,是遗忘以及最终获得的平静。她是不会口出恶言的,也从来没有恨过谁,不管经历什么,承受多少磋磨狼狈落幕收场,也只是对彼此说声,让它过去吧。
“做瓷器的匠人说,用瓷碗去轻轻敲击瓷碗,听它碰撞的声音,可以判断被敲击的那个瓷碗,是不是一件上好的瓷器。有人一连敲了好几十个,声音都不对。后来才发现,是手里拿的那个瓷碗有问题。我想叶先生并非故意要给你难堪。用自己也不够坚信的方式,去寻求稳定的结果,是在向清风讨主意。你愿意祖辈出生入死建立的商业帝国,跟浮云一样在天空里飘荡吗?一定有更好的办法。那么,去找到它。”
在发生了这些事之后,她依然盼他好。但也不想再听他讲什么,决意要走。看清楚房卡上的数字,才发现搞错方位,还得原路返回。
穿上这鞋就很不稳当,迈步还是越来越快。总觉得他的目光在身后徘徊,怎么走都走不出他的视线,索性小跑起来。
刚冲进电梯,周以棠已经紧跟上前,掰开将要合拢的门跻身而入,眼神哀求而不舍。
“晚晚再等一下……”
她仓皇往里躲,背抵住冰凉的厢壁,分明是生气了,快速而坚决地说:“我不等你了。”
不能再等你。我还有我的路要有,你也一样。
电梯门合上。外面的世界刹那消失。
他高大的身影,突然强加进逼仄狭小的空间里。
指示灯跳闪几下,电梯厢剧烈颤动,突然“蓬”的一声,操控板冒出火花。
顶灯瞬间熄灭。
摸不到边际的混沌里,现实漂浮在很远之外。宴晚蜷坐到电梯的角落,不发一言的抱紧自己的身体。
黑暗征服了沉默和距离。
他的气息迫近,如热带的海风,如隔岸之火。意识化作千万碎片,却并不散落,只是不停地在体内冲撞飞旋。她的五脏六腑酸软成一团,再次破碎折损,不复静定完满。
以幻觉交付幻觉。万事万物都是假的,原来没有什么好失去,亦无任何可以保留,更不要去奢望什么得到。
不知所措中,被熟悉的温度捕获。他的唇已覆住她的,由眩惑而沉堕,把最后一点空气耗尽。身体的角力,比灵魂的交锋更残酷并深入。把她的臂弯、腰肢、眉目和呼吸都拿去,把她的背脊、发丝、颈项和双手也拿去。分分寸寸极致的镶嵌,几乎可以被称之为贪婪。
哪里有什么命运,分明都是自己挑拣而来。他再唤她千遍万遍,追到天边也要她肯应才行。
困囿于不能见光的方寸,才敢面对自己的心。袒露软弱,则是痛苦的开端。世间所有的爱,都无法剥离毁灭,避开伤害的覆辙。除非不爱那个人,否则怎能无坚不摧。
她彻底安静下来,怔怔地闭上眼又睁开,忽然一口咬住他。狠狠地。腥甜的味道弥漫开,有一线血自唇角留下。
太突兀又强烈的感情,注定不会长久。毫无出路的关系,去到尽头,原来不过与兽的痴缠无异。
电梯灯闪一下,又亮了。
突如其来的剧烈白光,如醍醐灌顶,让她看清下场与自己的不堪。无论是被放弃,被替换,还是被留恋不舍,不过如此而已。
或许男人并非真的怀念女人,而是怀念失去。为这不甘,不惜把两人一起拉进羞耻的困兽局。可是又有什么用呢。哪怕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,更哪怕厮磨相拥彼此进入,也再不能贴合。
她用尽全部的理智挣脱出来,扬手打了他一耳光。没什么力气,在寂静里却很响亮。
这巴掌把周以棠打醒了,听见她缓慢却清楚地道:“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?做你的情妇吗?”
热辣的疼痛从嘴角蔓延到整张脸,直窜入心脏,不断地下沉再下沉。他说不出话。像一艘失去舵的船,被风浪不由自主推向悬崖,眼看要狠狠相撞,却被反弹得更远。
“以后不要再来找我。”
再也无须相见。
等我老了,或者,等我死了,你或可来我的墓碑看一看。现在是不行的,现在我仍爱你。
电梯门豁然打开,更多的光线涌入。一道狭长的影子落在大理石地面,把他们分隔开。
那道影子属于柴玉。
她就站在门口,似笑非笑的面孔虽然平静,挽起的嘴角却有苍凉余音回响。就这么抱臂看着他俩,一个裙衫揉皱,头发凌乱,哭过的眼睛微微红肿着,唇瓣鲜艳欲滴。另一个眉眼焦灼,满额是汗,呼吸起伏不定,苍白的脸上浮出指印。
暧昧的空间,凌乱的画面。他们都干了些什么,交换过怎样的迂回胶着,是否在双双密谋一场背叛?太多会让人发疯的想象充斥脑海,她竟忍住了。维持着无懈可击的风度,硬是纹丝不动。太多秘密,在身体里悄然扎根,那是拥有了至大筹码的人,才能具备的底气。
宴晚被那束冰冷的目光穿透,忽然忍不住想笑。
果然还是会变成这样。要多不堪,就有多不堪。何以沦落至此。
周以棠下意识护在宴晚身前,哑着嗓子道:“是我纠缠她——”
柴玉上前一步,伸出手掩在他唇边,堵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,“一个人记性不好,总是很容易迷路。不过没关系,我会来找你,带你回家——无论多次都一样。”
指尖沾了血迹,黏稠的,温热的,湿腻的,好似一段苟且奸情,留下不可磨灭的证据。
宴晚猛地撞开他狂奔而去。
憋住一口气,跑了不知多远,关上房门便滑坐在地上,被巨大的屈辱包围。实在不敢仔细打量自己,更不敢去想,此刻的林宴晚,已落到何等轻贱的地步,连自己也不屑。
没想到那么快又遇上柴玉,可能她是故意在必经之路上等着。
天刚蒙蒙亮,宴晚挂掉电话准备去找芳姨,再对一遍今天活动的流程。低头拐过几个弯,迎面出现一个人挡在前方。她心事重重,一时没认出来,往旁边侧身让了一让,谁知对面那人却不肯走。
柴玉当然一眼认出了她,挡在正前方,冷眼瞅着宴晚。
都是彻夜未眠,两人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。
宴晚终于抬起眼睛,见是柴玉,也没多惊讶。失去台上明亮的光照,初为人妇的柴玉面庞圆润了些,妆容也有所改变,却遮不住眉目隐约透出的倦意。
“你以为你是谁?”柴玉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,站在路中间,阴阳怪气地开腔嘲讽:“凭什么觉得有资格挡在我的路上?就凭你在他落魄的时候,给他暖了几日床?”
听这口气,是为了昨晚的事找茬。看来一纸婚书,并不能保证幸福。如果他们的金玉良缘确实美满得表里如一,又何必跑来耀武扬威。不信任他,和不自信,至少占其中之一。
宴晚不愿和她争执,无所谓地笑笑,“哪条路上都免不了沟沟坎坎,既然你那么喜欢走这边,我让给你好了。”
言罢扭头欲走。换一条干净的路,绕点远又有什么关系。
一个“让”字,激起柴玉心中所有强压的愤懑。这是何等的傲慢,仿佛在说,我不要的东西,你就拿去吧。
她含怒再次挡住去路:“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,就算找个流氓头子暴发户去认贼作父,也改不了天生下贱!别忘了,是你那个见利忘义丧良心的讼棍亲爹,害死他大哥,害得他全家骨肉分离,这笔血债你永远都还不清!”
这口气忍了太久,今日终于找到机会,一股脑把恨意排山倒海地砸到宴晚身上。仿佛婚后受的所有委屈冷落,得不到回应的付出,永不见起色的惨淡经营,全都是因为她。
字字不堪入耳,但宴晚已经连一丝动容都不再有。目光落在一旁的草坪,也不知听进去几句。往事如烟,那些扑朔迷离的恩怨,像隔着几生几世般缥缈不真切。在心里默默反驳:“那是我跟周以棠的事,无论谁亏欠谁,轮不到不相干的人来讨伐。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,怎么还有底气来向我发泄?”
但她什么也没反驳,也不想辩解,只道:“你说完了吗?我赶时间。”
“林宴晚,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?”
柴玉见她没脾气,以为她心虚,更觉得气恼难平,切齿道:“是我天涯海角找了他整整两年,让他没有流落在那种蛮荒的地方受苦,是我顶住所有压力,为他除掉心腹大患,保住星洲的基业不至于四分五裂!你呢?明知他已经是有妇之夫,还不知羞耻地横插一脚,就想让他的名誉扫地家族蒙羞吗?!顾玉山造的孽难道还不够,你敢说你生身父亲做的事,跟你没有一点关系,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?!”
夹枪带棒的诘问劈头盖脸,宴晚还是像个闷葫芦无动于衷,平静的面孔波澜不兴。柴玉终于觉得无趣,拂袖从她身旁走过。
是幻听还是真实?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仿佛听到一声短促的轻笑,紧接着,呢喃般的轻叹飘进耳朵里:“你真的觉得,他会在乎吗?”
她吃惊地刹住脚,直视宴晚。
宴晚转过身,嘴角绽出模糊的笑,“我现在终于知道,什么叫齐眉举案意难平,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。如果他在乎你能为他做什么,而我不可以,你又何必用那种方法,才能把他从泰北带走?看样子,做周以棠并不能让他觉得快乐。你付出的一切,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甘愿,所以不断索求他给不起的回报……周夫人啊,从他那里要不到的,你从我这里一样要不到——我对你没有亏欠,也没有任何愧疚。”
她的语气始终温和,甚至带着些许怜悯。
柴玉呼吸一窒,如被利剑穿心,颤抖的嘴唇倏然失却血色,面庞却涨得通红。那一刻她脑子里完全空白,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鬼使神差地,已经抬手向宴晚脸上打去。
宴晚对她很戒备,闪身向后闪躲,她扑了空,反手又挥出第二下。
“住手!”
迟颐芳从拱门后疾步赶来,见柴玉恼羞成怒地出手伤人,马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甩,推得她踉跄不稳,差点摔一跤。
“结这个婚,是你跟周以棠之间的契约,不是跟宴晚的,没有谁需要为你们的关系负责!日子不顺心就找不相干的人撒气,不如回去管好你的丈夫,让他以后不要再打扰宴晚。”
柴玉打个激灵,看一眼脚下,踩在只有三层高的小台阶边沿,竟流露惧色。此一时彼一时,她后悔自己的莽撞。
从迟颐芳愤怒轻蔑的眼神里,她看见自己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——一个失掉所有尊严,撒泼打闹的可悲女人,咬牙切齿满面狰狞。
有什么用呢。柴玉扶着廊柱站稳,慢慢挺直背脊,似要收拾起最后的体面,咬牙一步步走远。到没有人的地方,才忍不住弯腰呕吐般失声痛哭。
尽管不愿承认,她心里清楚,迟颐芳说得没错。求而不得必生怨怼,这婚姻跟她所期望的南辕北辙。太多现实的灰烬,把他们之间原本的信任和默契也消磨殆尽,只剩下分歧、猜疑,以及无尽的折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