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然蹦出个陌生人,把宴晚吓了一跳,有些迟钝地应道:“唐先生你好。”
她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想起自己还光着一只脚,尴尬得不得了。赶紧放下裙摆,想要重新穿回鞋子。
单腿站起来,摇摇晃晃撑着石桌,那只脚就在身后拨里拨去。不知把鞋给踢到哪个犄角旮旯,越急越找不着。刚要低头去看,瞬间失去平衡,险些摔倒。
唐秋陵眼疾手快搀了一把,又蹲下身把鞋子给她找出来,笑道:“这种鬼东西,是法国皇帝路易十四发明的,因为他个子很矮。高跟鞋在贵族里风靡一时,只有男人能穿。”
宴晚道过谢,就不知道说什么。有点狼狈地坐下来,看住天上的月亮,眼神中有种湿漉漉的东西,温暖而落寞。好半天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,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,就跟眼前没这个人似的。
唐秋陵也在看着她发呆。象牙色皮肤,唇上有一点点潦草的红。
其实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,这个女孩子带给他太多惊异,然而她对他毫无印象。
第一次,在莫斯科。家里的生意跟斗宴有点合作,他到医院探望受伤的叶海天。雪地里便看见一个女孩子在积雪里蹚来蹚去,靴子满是泥泞。细长凤目,头发又黑又长。好不容易接了一小撮雪,到处看看没人注意,便伸出舌尖偷尝一小口,又皱着眉吐出来。面孔比冰雪雕成的瓷娃娃更清莹剔透,鼻尖却冻得发红,像森林中的精灵。
旁边随行的人告诉他,那是叶老板的干女儿,很少出来交际,没几个人认识。
第二次,她穿着一件据说是藕丝织成的衣裳,野性长发全紧束在帽子里,肃穆的脸容有一股哀伤,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。更没想到的是,她会挽起袖子把绷带撕开,露出满臂伤痕。
就那么一瞬间,她在他的印象里,就从温润的玉石变成了珍珠。打碎禁锢的贝壳,脱胎于血肉,却又遗世独立。与天地生成的坚硬金玉去争辉,不妥协,不顺从,不为浪尘让步。可能最初只是一颗莽撞的小沙砾,当她终于修炼成珍珠,哪怕最后被砸得粉碎,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间。
比赛结束后她转身就走,也不多做停留。
然后是今晚。
她比以前更沉静了,身上有淡淡植物的清香。目光如井,所有的丰盛浓烈都藏得深不见底。一个心不在焉的美人,无限下坠的,恰是那一点天真托住她。
好看又独特的女孩子身边,总有太多蜂飞蝶绕,想不起来也正常。
他觉得有必要重新介绍自己,于是清了清嗓子,谦谦有礼地说:“我是太安恒康制药的唐秋陵,很高兴能再见到你。”
制药公司,仿佛跟餐饮业没什么关系,他为何出现在这里。宴晚抬头看了他一眼,很奇怪地笑了一下。他莫名开始局促,仍硬着头皮道:“我可不可以坐下?”
她淡淡说:“你随意。”
话音落,便转过脸欣赏湖上的风景。其实没什么可看的,除了水波中央倒映的月亮晃呀晃,到处黑茫茫一片。
“听说你从小在邮轮上长大,没离开过船?”
隔了不长不短的片刻,宴晚又“嗯”一声。
对面便露出惊讶的表情,“哗,小龙女啊?”
“小龙女是谁?”
他挠头,“就是那个……在古墓里住了一辈子的女孩子,也有你那么长的头发。你平时不看小说吗?”
“我只看侦探小说。”
“那我给你讲啊——小龙女呢从小在一座古墓里长大,是个像仙女一样,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。很聪明,武功也很厉害,却不喜欢跟人打交道,对谁都冷淡。后来她喜欢上一个外面进来的人——”
“她为什么要在古墓里住一辈子?”宴晚侧头想一想,很轻地自问自答道,“可能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么好,让她很伤心吧。”
“唔,差不多是这样。”
唐秋陵点一回头,又问:“那你平时爱听什么歌?”
宴晚干巴巴答:“京剧。”
“……叶先生是很喜欢听戏。”
交流开展得异常艰难,这是他始料未及的。自问也是个品貌端正大好青年,何至于半点吸引力都无,动不动就把天聊死。
见过太多自恃三分姿色便到处搔首弄姿的女子,他有点倦了,从未遇到过如林宴晚这样淡定的女孩子。她注定是和别人不同的,永远一副置身红尘外的样子。仿佛什么都早早经历过了,不会有过多的悲欢动情。
在这种冷淡面前,他不知怎么变得木讷起来,很想多了解她一些,可实在不知怎样开口。憋半天憋出来一句,“哎,看你刚才从桥上走过去,让我想起一句诗。”
又是这套,一点新鲜的都没有。宴晚实在觉得没意思,懒洋洋问,“什么诗啊。”眼神落在别处,明显不感兴趣。
以为他会说什么清水出芙蓉之类,刚才已经从不同的男人嘴里听过好几轮了。
谁知他说:“欢从何处来,端然有忧色。”
她怔了几秒,“哦……你喜欢这句诗。不好意思我书读得少,想不起出处。”
“我不喜欢诗,我喜欢你。我们在莫斯科就见过面,我想你大概不记得。”
“……啊?”
经他反复提醒,才想起来确然有过这么回事情。
也就见过一面吧,还是他做东,请叶海天一行人到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传统俄罗斯餐厅吃饭。
俄式风格崇尚华丽,环境浓墨重彩,豪华似宫殿。宴晚随意地伸手与他一握,坐在一个阳光照得到的位置。神态有点慵倦,全程没说过几句话。显然她不在乎唐秋陵是什么人,也不曾注意到他反常的热情周到。
唐秋陵没被人这么冷落过,连他自己都不明白,怎么会把那天的见面记得如此分明。纵然见惯世面,总盼着再看一看那双浮动暮霭的眼睛。
现在终于又有机会,他决心抓紧她。
湖上忽然吹来一阵大风,一湖的波涛如海潮拍岸,凉意森森。宴晚抬起手捋了捋吹乱的头发,细长尖尖的手指扫过脸颊,然后转头望着他。
第一次认真打量。唐秋陵举止斯文,也算得上一表人才。尽管四下无人,她倒不觉得害怕。
命运再次兜售的无聊春光,是否要再捧一回场,装聋作盲。
末了她只是面含微笑,说:“谢谢你的喜欢。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,不如请你吃糖。”
然后打开手包,从里面拿出好几块玻璃纸包裹的巧克力,全部放入手心,托在他面前。
这算拒绝吗?不管是不是,唐秋陵觉得自己找对了人。这女孩最可贵之处,是性情大方爽然,在谁面前都不扭捏造作。或许也会有羞涩撒娇的小女儿态,但他还无缘得见。
见他迟迟没动,宴晚又细心提示:“蓝色纸包的那种比较好吃。”
他无意中低头一瞥,那包里除了糖果就只有手机,口红眉笔粉饼之类一概见不着,好感又多添几分。于是不客气地挑了两颗淡蓝纸包巧克力,剥开一个放进嘴里,另一个递回给她:“你也吃。”
宴晚微微眯起眼,感受巧克力在舌尖融化的滋味,神情有种天真的愉悦。
在那一刻,唐秋陵的大脑瞬间空白,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,只有一颗心猛烈跳动着。
剩下的糖纸她也舍不得扔,展开抚平了,迎着月光放在眼前。月似寒玉,缥缈的夜雾若有若无。
“你在干什么?”他摸不着头脑。
“你试试就知道。”
像她那样把玻璃纸挡在眼前,视线中朦胧的一切,都笼罩着深深浅浅的蓝。玻璃纸的折射,跟万花筒差不多。
“这么小的湖,看着也像海一样。”手指一松,玻璃纸被风刮走,不知吹到哪里去了。她安静地弯起嘴角,“小时候总以为,透过糖纸看到的世界会更甜美。一片糖纸可以遮住整片天,其实只是遮住了自己的眼。拿开它,世界还是一样,什么都没有变过。”
他心有余震,若有所思地捏住糖纸,再次从眼前晃过,这回却是看她。真像个谜一般,离得远了,隔着层玻璃。离得太近,又隔着一层雾气。就连那抹不知为何出现的神秘笑容,也令他着迷。
半晌,说:“如果看见的都是美景,一叶障目也没什么不好。一沙一世界,并不是人人都追求水至清,能发现稍纵即逝的乐趣,又何尝不是种幸运。”
她浅笑着摇一摇头,反问:“你呢,你看见了什么?”
唐秋陵深深呼吸,望向她的眼睛,“我看到一座孤岛,很美,或许还很危险。”
“那么,最好不要尝试靠得太近。”
风从湖上来,凉意愈发浸骨。宴晚仿佛没有感觉,依旧眺望着月影聚了又散的湖心。
唐秋陵伸出手,小心摘掉她头上一片树叶,说:“亭子里风大,我送你回去吧。你们今晚是回市区,还是住这儿?”
铁风铃叮叮当当碎响,像他的心一样慌张不定。直到宴晚回答,“就住在悦苑,那麻烦你了。”
两人起身离开,唐秋陵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,她稍停了停,没有拒绝。两人一前一后向拱桥上走,石阶有点陡,他极为自然地去牵她的手。这一次,宴晚不及细想就挣脱掉。
唐秋陵并不感到意外,也不再坚持,只是随意笑了笑,依然妥帖地跟在身后。
就是她了。他心想,必要时死追无妨。
脚步声逐渐远去,树影里再次走出一个消瘦的身影。白日的神采英拔消失无踪,眉目依旧凛冽,样子却十分疲倦,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无人问津的石头。
周以棠步入凉亭,在她刚才的位置坐了会儿,桌上只剩一杯冷透的残酒。
他拿起杯子,对着一痕浅淡唇印,仰头痛饮而尽。长长眼角似乎有泪光在闪,还好没人看见。
这样就想起宴晚第一次带他登船,在码头跟他分吃了一块吉百利的“情人之吻”巧克力,让他不要害怕。然后奔向茫茫大海,给了他一个家。
世间何其熙攘,每一个他或她,有没有被这样子毫无保留地深爱过?
唯一能确定的是,自己真正拥有过又失去。
有限的记忆里,他从未想过要做周以棠。呼风唤雨又如何,骨子里还不是如同占据鹊巢的蠢斑鸠。被一个遥远陌生的身份禁锢,被一些不明所以的仇恨摆布。没有一件事是为自己做,没有一秒钟在为自己活。
曾经他不过想要一份平淡朴素日子。随遇而安,珍惜所拥有的,不去妄想虚无缥缈的东西。以为这样就够资格地老天荒,但不过是妄想。
而他给她的又是什么呢,把她从海上带往光怪陆离的城市,然后丢给她数不清的苦难和失望。
见她落寞地远离人群,就忍不住悄悄跟上来,却自觉无颜相见,只好一直藏身树丛。犹豫太久,尝试鼓足勇气,没想到凭空冒出个唐秋陵。
看样子她对唐先生印象不坏,就更没有露面的必要了。
聚少离多这么些年,宴晚执着于对他的爱,错失太多风景。周以棠希望她能放下过去,重新拥抱更好的生活。把心里紧闭的那扇门打开,遇到另一个能对她好的人,照顾她,关心她,守护她,一辈子不离不弃。
当年初相识,宴晚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。爱意纯粹,宛如初生的澄澈和柔软,一下子全部浪掷于他。而他的存在,对她除了伤害别无用处。如今她已是浴火重生的玫瑰,长成一个独立坚强美丽的女子,自给自足,清醒丰盛,值得任何人来爱。
荒烟蔓草间,周以棠抬手掩住脸,一动不动坐在那里。虚无的身体,跟冰凉的石凳融而为一。
湖对岸衣香鬓影的欢声隐隐传来,酒会已接近尾声。
“失去”的感觉,前所未有的清晰。失去一个人,也失去了对这个人的爱情,以及失去时间。凋零败坏的过程,往往极缓慢,并非电光石火的事。钝刀反复拉扯,让他察觉到自己的软弱,没有力量。
要不要再看她一眼?一眼就好,甚至不需要说话。下次再见,不知何年何月。
悦苑的客房被称为“茧眠”(Cocoon),在崇山峻岭环抱中,如春蚕沉睡在茧壳内部。
电梯打开,吐出一缕苍白游魂。宴晚脱掉刑具般的高跟鞋,裸足无声地踩上地毯,沿着长廊寻找自己的房间。
数不清的油纸伞从雕梁倒悬垂挂,幻化成鳞次栉比的彩云,蔓延直入云天,令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叹为观止。
斑斓光影洒落,彩纸屑铺满地。就这样想起泰北节日的深夜,独自去咖啡店找他。走了太远的路,凉鞋坏掉,光着的脚伤痕累累。
世间的一切都令她想起他。思念居心叵测地袭人而来,几乎要承受不住。像截肢,死去活来割舍掉了,还有幻肢痛。
不知为什么,突然间蹲在地上哭出来。似是灵魂脱窍,完全变成自己的旁观者。
这盛装的年轻女子,毫无理由地在繁华旖旎处哀哀痛哭。
何以有忧色?宴晚其实懂得。
“素不如浮萍,转动春风移。夜长不得眠,转侧听更鼓。无故欢相逢,使侬肝肠苦。”
连理树生出了另一条根,那不舍昼夜的东流水,何日会流回西边来呢。
《子夜歌》里的哀愁与忧思,诉尽了人间情事的曲折反复,才得以流传千古。
默默哭了一会儿,觉得好没意思。她打开手包找房卡,翻来翻去摸不着,不知失落何处。没办法,只能再折返大堂。
一回身,猝不及防撞入一个怀抱里。她慌忙退开,低低地叫了声:“周先生……”
四周那么静,似听得见叹息声。当他们的目光相触,两个人都呆住了。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交织在一起,好像被什么东西摄住了似的。
分开那么久,宴晚却觉得,他的脸,他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,她一直熟悉。可是,到底生分了。
同生共死的岁月飘零远去,徒留互不相干的两个人,站在彼此的陌路上隔海遥望,一声问候已属难得。如今她开口便唤他“周先生”,他之于她,跟任何一个张王赵李的男人没两样。
那么刚才的哭泣究竟为谁?她的双目因谁流泪,她的心因谁痛楚,此刻呼吸的慌张起伏,可是她内心的潮水正为往事起落。
“掉在湖心岛了。”周以棠把凉亭里捡到的房卡递给她,“你近来还好吗?”
他的声音也和从前不一样,低低的,颤抖着。
“我很好。”宴晚点头,抬手印一印眼角,轻声问:“你也来参加酒会?”
他心不在焉应一声,还是定定地望着她。不能见时盼相见,真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。
她只想马上缩回茧壳里,什么都不听不看不去想。于是垂下头说:“我要休息了,先走一步。周先生保重。”
“晚晚……”来不及犹豫,他跨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。肌肤如被火烫,宴晚本能地挣扎想抽回手,他却紧握不放。拉扯中她肩上的外套滑落,掉在地上。见她咬着唇瑟缩又委屈的模样,只好失落地松开。
“胳膊的伤,还痛吗?”
一时动容,宴晚心间恻然,答他:“阴天或下雨,会有酸痒的感觉。医生说是正常的,时间长了,慢慢就不再痛,自己也会忘记。”
时间是否真的可以冲淡一切。她想忘记的那些,恰是他最怕忘记的所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