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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六章
贪图

上台颁奖的时候,宴晚花了很长时间,默默安抚好胸腔中慌乱的心脏,才走到该站的位置。

离得近了,才察觉他的神态气质与之前有很大不同。也许因为是第一次见他着装如此正式,连神情也一并变得严肃冷漠。

她没有看再他,目光所及的前方,全是黑压压人影。

主持人念出他俩的名字,周以棠,林宴晚。分别代表不同的集团,隔着无法消弭的楚河汉界。

他们两个,此刻站在一起。

朝台下双双鞠躬,如拜天地。

然后转过身,朝相反的方向离开。像风雨中的两棵树,被狂风席卷着,一个往左摇,一个向右摆。相对无言,各自结出隐秘沉重的心事。

又陆续上来一些别的人。掌声此起彼伏,潮水般经久难以平息。

到底什么是会变的,什么是不变的。当时相信不过因为太年轻,不懂得生命中竟可以有那么多背离和失去。

颁奖过后是圆桌论坛,共商产业新趋势。

真正短兵相接的时刻到了。

宴晚的位置是台下第一排左侧,正好在叶海天斜后方,却正对着他。

柴玉款步而至,落座在周以棠右首,又正对着叶海天。

到底是夫妻,举手投足自有默契。长期在一起生活的人,气息总是惊人相似,像同一片土壤长出的两株植物,地底根须相连,被同样的养分滋养。

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周以棠换了浅色休闲西装,柴玉就挑了件极浅的淡霜青色连身裙,跟他领带的颜色一致。

印象中柴玉是不穿裙装的,身上也极少佩戴首饰,今天却一改往日风格。简单的几件翠白玉饰,更多添了几分明媚动人,细腻的皮肤透出光泽,当真是春风得意容光焕发。

这是叶海天第一次正式跟周以棠面对面交流,脸上倒看不出什么。虽无笑意,握手时分寸亦拿捏得很妥当。

直到进入正式讨论环节,才气定神闲地发难:“现在的资本市场,挺流行一种圈钱的法子。开始运作一个品牌项目,亏钱不要紧,但求快速扩张,短时间内就要在市场上把名气打出来。有了名声,就可以玩现金流游戏,压供应商的钱,压账期,再用压下来的钱继续扩张。至于东西本身做得怎么样倒无所谓,反正外头瞧着热闹繁荣。”

台下私语附和者众,都嗅出了浓烈火药味。

叶海天继续说:“把杠杆加到极致的游戏,谁都知道玩不了多久,但确实能很快把名声做出来,提高市场占有率。然后就想跟其他头部企业谈并购的事情,这里头猫腻就更多。这种项目,自身的盈利能力很差,是赔本赚吆喝弄出来的泡沫,只要时间拖得足够长,自己都玩不下去。而中国的餐饮企业,都是实实在在做运营的实业,一旦玩家套现走人,损失最后都是股民承担,要么搅黄之后不了了之。遗憾的是,星洲在国内的一系列操作,带给了诸位同行这种不好的联想。”

周以棠一手托着下巴,似乎在认真地聆听。另一只胳膊横过身前,拇指的指甲边沿,无意识地划拉中指关节。那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,一点也没变。

从行为心理学角度,抱臂是防御姿态,代表着谨慎,不认同以及不信任。叶海天上来就穷追猛打,确实带给他不小的压力。

刚要开口说话,却被柴玉抢了先:“我手上有一份去年最新的《中国餐饮报告》,国内餐饮业的集中度,低于5%,这是个很不健康的数字。大部分从业者都是个体小老板,运营投入成本大,管理水平又跟不上来,只会加速整个行业的淘汰。那么连锁化、品牌化的机会自然应运而生。招商是营销最重要的环节之一,也是企业把产品推向市场的必经之路——”

周以棠打断了同样咄咄逼人的柴玉,接过话道:“这条路,我们还在不断地探索,中间难免会绕些弯路,遇到挫折和误解。以我个人浅见,差异化是企业定位的灵魂。暂时的瓶颈,有助于星洲进行更透彻的市场调研和自我实力反思,也有助于推进餐饮业结构调整。叶先生是行业领袖,更知道产业升级如今迫在眉睫,改变产业集约化和规模化程度不高的现状,是在座诸位共同的目标,当然也包括星洲。”

柴玉不动声色地收了声,依然保持微笑,同时转动眼睛看他,觉得他的态度实在过于松散,对方已经剑拔弩张,他却无心应战。

叶海天听完,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柴玉,忽然凉凉地笑道:“周先生刚才演讲的时候,提到‘服务精神’。那我想问问,你对餐饮养殖破坏生态这个事怎么看?很多外资企业,一门心思只图赚快钱,到哪儿毁哪儿。到时候撤资一走,留给当地的烂摊子却是长期的,可能好几十年都恢复不过来。据我所知,贵企业在广西承包了滩涂,用的却是底栖生物收割机,这到底是服务还是竭泽而渔?”

斗宴把上游供应链牢牢掐住,星洲不得不另想办法,建立自己的养殖种植基地。第一个海产品养殖区域,就设立在经济不太发达的广西沿海,以低廉的价格拿下大片滩涂。由于时间紧迫,很多细节都处理得不到位。

而底栖生物收割机,是继电捕、高压水枪之后的第三个滩涂大杀器。

那些大量没有贝壳保护的蠕虫,脆弱的海草和刚长出来的红树苗,大大小小的鲎还有许多生物,没有哪个经得起机器折腾。只要被采贝机卷进去,再抛落出来还可能面临二次碾压。那些生物的下场,基本上非死即伤,南回的候鸟也会因此饿死。

这个尝试,基本上算彻底失败。由于对环境的破坏太严重,引起当地渔民反感,工人和原住民冲突频发。村民没有什么好办法,就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反抗。趁着天黑,往排气管里塞钢丝球,或倒入白砂糖。刚开始很难察觉,只是机械动力变弱,等发现不对的时候,发动机已经完了。

破坏的成本很低,星洲要为此支付的机械损耗却高昂。

柴玉的想法是给机器升级换代,最新的电动化收割机没那么容易坏,周以棠仍在犹豫。做生意又不是斗狠,长期激化矛盾肯定不行。他们的意见但凡有了冲突,往往是柴玉选择退让一步,最终还是叫停了。

这个事现在被大张旗鼓地摆到台面上说,是一点脸面都不准备给他们留。

和宴晚担忧为难的目光相触,他恍一下神,清理嗓子,“滩涂计划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停止,后续的环境治理和恢复工作,也由星洲配合当地有关部门进行中。供应链搭建不成熟,确实是个相当沉重的教训,我们会从中吸取经验,改变战略取舍。希望中餐行业的领军人,能对我们海外中餐事业的拓荒者,多一些耐心和宽容。”

主持人抹了把额上的汗,试图引入下一个话题来调节尴尬紧张的气氛。

叶海天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,眼神更加锐利,语调如钢似铁:“很多跑到中国市场捞金的外资企业,有个普遍心态,急于发展战略定位经常改变。哪怕你找到了所谓最合适最高明的定位,也得持久投资,努力积累才能实现。试运行一段时间,证明无误后再大面积推行,中途不断改变战略就是没有战略。这是一分策划,九分笨功夫的事情,需要决策人做到专精、诚实,细节积累。如果遇到变动,不去想办法去解决核心问题,反而抱着投机心理,很容易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。”

会场内传来稀稀拉拉的低笑。

柴玉几时当众受过这么重的挤兑,脑海里晕开一片刺目的白色,嘴唇刚动了一下,周以棠却及时按住她的手腕。

“所以我希望能借此机会,打破双方成见,去解决这个供应链的核心问题,实现各取所长的友好协同。”

在这么明显的排斥和敌意下,他居然主动提出要跟斗宴合作,简直只能用疯狂来形容。但他出人意料地一再把姿态放低,倒显得谦逊知礼,让对方不好继续针锋相对。

叶海天干笑一声,“周先生言重,叶某人对贵企业的某些做法是不大认同,却谈不上‘成见’,只是就事论事。”

“我认为,星洲跟斗宴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……”他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。

停顿数秒,然后清晰坚定地续道:“是可以共存的非对抗性矛盾。”

“唔?怎么个共存法,愿闻其详。”

隔山隔海,他朝宴晚的方向,深深看了一眼。

“混乱不可能建立秩序。”心神已定,语调愈发真挚诚恳,“商业运转模式不断变革,依靠单打独斗,长远生存的机会已非常渺茫。我更希望看到,同一产业链上的诸位同行,能求同存异,以产业化融合的方式跃迁突围。”

爱是,他看着她的时候,突然就不想赢了。只想把手里的筹码全盘扔出,并甘愿接受一切结果。

柴玉僵硬的嘴角再也挂不住笑意,缓缓沉了下来。

宴晚如芒刺在背,悄然起身离开会场。叶海天后面又说了些什么,她没听见也不想听。

圆桌会议在无形的刀光剑影中结束。柴玉愤然起身,胸口堵得一阵眩晕,在台阶的边沿险些站不稳。

周以棠快步赶上前,及时搀住她的胳膊,“没事吧?身体不舒服?”

柴玉确实浑身都不舒服。叶海天的位置遮挡住她的视线,但从周以棠的一举一动,眼神的方向表情的变化里,她无比清晰准确地感觉到了林宴晚的存在。他所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次退让招架,做的每一个重大决定,都是为她。

这跟当众眉目传情有什么两样?

“别演了!”她狠狠甩开他的手,气得浑身簌簌发抖:“什么叫共存,什么叫非对抗?你什么意思,当着那么多人,拉着我一起给叶海天当靶子骂得痛快,就为了讨好那个女人?”

他没有回应她的怨艾,温和地说:“你最近脾气怎么这么大?不要在公开场合吵架,有事回去再说。”

“周以棠你给我站住!”她暗暗咬住嘴唇,一不做二不休地挡在他身前,“你到底是谁家的女婿?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人听见?我偏要在这儿讲!如果真的那么在乎名声,就不会当着我的面讨好叶海天,让你的妻子受辱蒙羞!”

通向会场外的特殊通道人不多,也已经有人朝这边侧目。

周以棠沉默下来,纠结地紧盯着她不停颤动的嘴唇,生怕其中蹦出来宴晚的名字。那么他就只能强行把她带离此地,再找一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寻常借口,安慰她,欺骗她,或者敷衍她,继续为这段难以为继的婚姻粉饰太平。而这么做,既不能让他的良心平静,也对她余下的人生于事无补。

在他的紧张中,柴玉突然感到胸腔被冰雪拍透了。要跟他共进退,一起争取胜利,维护彼此利益的热血沸腾,瞬间消失无踪。

她比他沉默的时间更长,忽然轻轻问:“你在怕什么?怕我跟媒体爆料,让她成为跟有妇之夫有染的丑闻女主角吗?看来你也知道哪些事可以做,哪些底线不能碰。”

契约之所以是契约,因为违背它的代价是沉重的。

周以棠垂下眼,叹了口气:“如果你觉得,我的言行让你跌了脸面,大可以不跟来。我想我无法做回你曾经认识的那个周以棠,也无法去做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决策人,更做不了能满足你期待的丈夫,很抱歉让你失望。”

柴玉无声地打量他,在他脸上发现很多陌生之处。眼睛里有种特殊的沉郁的光,仿佛变了另一个人。无论是以前的周以棠,还是阿无,她从未见过这个人。

“我一直以为,像我父亲那样,把为他生儿育女过的女人,毫不留恋地赶走并忘却,是世间最大的薄情。”她干涩地说,“现在才知道,原来口是心非的愧疚和妥协,也就只比瘦死的骆驼大一圈。”

两人在会展中心分道扬镳,柴玉推说身体不适,整个下午都没再露面。周以棠不能得闲,还要打起精神,参加接下来的餐饮采购展览会。

忙到傍晚,才驱车从五环外赶往北京与承德的交界处,金山岭长城脚下。

华餐嘉年华酒会,在悦榕庄旗下新开的悦苑(Dhawa)酒店举办。

静谧典雅的仿古明清院落群,坐落于山谷,背倚宏伟的金山岭长城。

暮色渐浓渐近,山峦起伏的线条优美磅礴至极。夕照的光芒洒在古老的烽火台上,风化的砖石流转着岁月沧桑,跟酒会的江湖风主题完美呼应。

古色古香的四合庭院里,仰头能看见满天繁星。银杏枝叶浓绿,远处匍匐着巨兽般的山影。

宴晚跟在叶海天和芳姨身边,被隆重地介绍给各路生意伙伴。始终要保持得体的姿势和表情,让脸颊发酸,塞在高跟鞋里脚趾越来越痛。依然不动声色地坚持着,没有表现出丝毫勉强。她也不喝酒,就只把杯子端在手里,必要时沾一沾唇。

业内人士大多从CNN节目里看到过她,跟在现实里还是有很大区别。真人更单薄些,头发极长,散下来垂落腰际。也没有过分华丽的装扮,不戴首饰,素色裹裙如一缕月光泻地。

一张东方式的小巧白皙脸孔,妆容极淡,目光安静澄澈,不卑不亢之中别有一股清高。即使在千人万人里,脱俗的气质也能让她脱颖而出。

志得意满的年轻人身上常有的锐气,在她眼睛里是找不着的。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,像是无可奈何。即使被荣宠包围,也难跟这个世界和解。这种略为厌世的疏离,很能勾起异性的好奇,总想潜入冰山底下一探究竟。

倒是有一个人,始终在关注她。注意到她在两场比赛之间,气质上多出的那点颓废。短短时日,不知发生了什么,整个人蓦地变得冷清,一种有层次的脆弱和锋利。突兀一笔峰回,非但没有令她黯淡,反而令她更耐人寻味了。

正如芳姨所说,这类交际场合,确实能遇上很多出类拔萃的优秀人物。便想起叶海天平日常听的戏文里,有一折叫《良宵》的,跟此情此境十分合衬。可她已不再是一朵刚从海上飘往陆地的云,还那么清澈饱满和细致,也不会因为英俊的容颜或几句嘘寒问暖,就生了倾慕,有了贪图。

山谷的温度比市区低,夜风渐染凉意。

她趁人不注意,穿过庭院后侧的月洞门,向人工湖走去。一座石拱桥与对岸的人工湖小岛衔接。那座山石堆砌而成的岛很小,三面环水,其中只有一座小八角凉亭,用花缎锦绣的宫灯装饰起来。檐角垂挂铁风铃,不时发出清脆跳脱的叮叮声。

宴晚把手包和酒杯搁往石桌,马上迫不及待地脱掉那双磨人的高跟鞋。揉一揉酸痛的脚趾,轻吁口气,嘟囔道:“谁发明的这种鬼东西,哪里好看了,真受罪。”

风拂动枝叶,哗啦啦作响,仿佛夹杂几声极低的轻笑。她抬起头茫然四顾,疑心自己听错。

没过多久,花叶扶疏的阴影深处,传来清晰脚步声。

一个穿深褐色灯芯绒西装的年轻人,款款走进凉亭,云淡风轻地打招呼道:“林小姐幸会,我是唐秋陵。”

灯笼的光很暗,他笑时脸上有两枚酒窝一深一浅,牙齿整齐洁白。

并不是特别英俊的男子,但看上去令人适意。衣服合体衬身,姿态洒脱大方,且处处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。 goTgCa0bY6vk9YhVGZZzUQDeHng8a54h20sYC5qhb1dV2MMO0NXQvAqbmV8zDlB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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