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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五章
相认

天亮了。柔软的光芒推动潮水,海水湛蓝令人心碎。

宴晚拎着水桶走上灯室,把玻璃和栏杆全擦拭干净,像以往每天都做的那样。云朵流水般变幻不定,阴影斑驳地落在脸上,背后是遥阔无边的东海。

她想晒会儿太阳,于是带上日记本坐在高高的海崖边沿,拿出笔继续写。逆光的面孔,完全沉浸在暗中,如一尊风化多年的雕像,嘴角有渐次退却的笑容。

“前行是我不得不选择的出路,如今的停滞也是。”

“多少颠沛挣扎,细细回想起来,却也不过是凡人的琐碎半生罢了。小玫瑰在你们风起云涌的故事里,实在是一片太微不足道的小小尘埃。”

“无论是一时兴起动心闪念,还是无心插柳虚与委蛇,都对,都好,我都接受。我深爱着每一个片段中每一部分的你,都是你。”

“时常可以猜到事情的结局,但无力阻止它们的发生。与你断断续续的五年,夹杂在一场又一场告别之间。我将我全部以为是好的,都给予你,包括抽身而退……结果却事与愿违。”

“你从来不知道,我也不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,我们曾有过一个女儿。她轻悄地来过,又离开了。或许是察觉到母亲对人世的失望,宁愿重新回到天上做星星。”

“如果悲剧永无止境,从失去女儿的那刻起,我亲手斩断了这个轮回。”

“可还是时常忍不住想,她会有着怎样的面容,眼睛的轮廓,嘴唇的颜色,头发的光泽……你看,我总是缠绕于这些没什么用处,也无可沾捉的琐碎细节。所以只能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,不断辗转流离。而陆地上的人们,都在加快脚步,追逐他们新发现的价值。

轰隆隆的时代,来不及被厌倦,来不及被嘲讽,来不及变蔽旧,就会被全新的东西取代。新的召唤何其甜美诱惑,人们迫不及待迎接它的到来,无论更好或更坏。

而我困在其中的岁月,如同一条掉落的壁虎尾巴。壁虎会留着自己掉了的尾巴吗?对飞快奔跑的狮子而言,过去成为一种负担。”

“你路过我,半生的意义,如此取舍。所有的记忆、想念,付与过断井颓垣的感情,都将在沧海桑田的倾覆之下,不可避免地走向败坏,逐渐寡淡至瓦解。以棠,我想你是能够懂得的。记忆之艰难,如同生命之沉重婉转,一直让我们无能为力。”

“很多次,也是在这样的清晨或深夜,我闭上眼,尝试记起那些在生命中消失了的面孔。我的父母、林方宜、庄潜、迟颐芳、叶海天、裴怀光、阮花明……然而除了模糊动荡的影子,什么也看不清楚。如同我记不得最后一次见你时,你穿了什么颜色的衬衫。当时的心情,无论多么撕心裂肺过,也已经很遥远。”

“芳姨说过,很多像我这样身世不好的女孩,孑然行走于世,直到遇见一个人——被幻觉里剧烈的光芒晃了眼,最后总是难免落得失望收场。无论多么真诚、漂亮、给出的爱清清白白,也挡不住人心叵测,变化出十万八千劫。

生之负重与失望,从不会因为对欲念无休止地迎合而消失。”

“最终我们只能这样活下去:见过大海,但可以假装没见过。”

玫瑰经过早春,又被弃于某片荒野。它的刺不曾脱落,变成一根带血的荆棘,干枯后愈加坚硬,还能生火。

即使剥离那样惨痛,宴晚仍觉得,爱没有什么不好,错的是把爱当成人生唯一救赎。

无论有没有那个人存在,都要找到能够让双脚坚实踏在大地上的东西。火苗可以被恶风惊扰,被暴雨浇熄,手里也要有不弯折的蜡烛。

为自己安身立命,掌好自己的舵,在自己的海里,养自己的珊瑚。

这就是她所希望的。

两个月后,斗宴在位于北京三里屯时尚地标的旗舰店内,隔出60平米,放置吧台和酒柜,取名“忘川小酒馆”。空间以复古国潮风元素为主,设计成星空下四面环海的岛屿,区域中央还有一座木质曲拱廊桥。

不同于三里屯消费的高客单价,小酒馆走的是性价比路线,最贵的也不过百元左右。提供的酒水琳琅多样,包括自有品牌的斗酒系列、纯饮威士忌、特调鸡尾酒和无酒精系列。其中最独具特色的,是顶级纯手工精酿啤酒。

精酿啤有一块特意划分出来的专属区域,单独的吧台和酒桶展示区。各种口味和酿造风格应有尽有,可单杯也可以整瓶点单外带。瓶口清一色的火漆封印闪电标志,每个木桶上都有一行烙烫的小字:“见日之光,长乐未央”。

是了,斗宴第一家小酒馆的合作供应方,是裴怀光。而他能以周以棠之异母兄弟的身份,拿下这个重磅合作,当然不仅仅是靠跟迟颐芳的交情。

市面上的酒吧,酒水大同小异。鸡尾酒都是一样的调,红酒洋酒货源高度重合,这样才能保证价格不乱。大家都卖差不多的东西,失去差异性,怎么能吸引顾客呢。

裴怀光无疑是手工精酿界的顶尖高手,亦有国际认证的资质和奖项加持。但当时宴晚还不晓得,他步步为营的加入,其实是拿了另一样东西作为交换。

那年六月,一年一度的“华餐会世界餐饮产业发展大会”,将在北京国际会展中心拉开帷幕。为期两天的会议,是餐饮圈顶级盛事,为业界翘楚交流互通,资源同享搭建桥梁。

宴晚在飞机上看资料,这是她第二次跟叶海天和芳姨去北京。一行七人,除了三个工作人员,还带了一位名叫秦霄汉的得力臂膀。此人年逾四十,行事干练作风正派,是从低处一点点熬上来的。近年颇得叶海天赏识,反而把那些出身优渥名校背景的海归精英给比了下去,宴晚也很敬重他。

厚厚一本册子,图文并茂。介绍称,与会的优质餐饮企业多达八百余家,行业从业者十万余,厨界泰斗和知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,另有国内外五百多家主流媒体辐射,影响力遍及亚欧北美30余国。

受邀的华餐会全球会员企业名家里,必然会出现周以棠的名字。

这一届的华星颁奖盛典,共设立七大榜单,星洲集团独占其三,在权威测评体系给出的企业价值指数里,是名列前茅的产业链翘楚。斗宴稍显逊色,也未掉出前十之列。

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,宴晚下意识闭上眼睛,刷地掠过去。他是多么聪明敏锐的一个人,又这样凉薄。

芳姨向空乘要了杯清水,递过来给她,“这次参展,也是个露脸的机会,你会认识很多新的朋友。”

新的相识,新的记忆,或许可以覆盖掉原来的。人总要向前看。

“朋友?”宴晚偷瞄一眼戴着眼罩养神的叶海天,有点为难地低声道:“可你们不是经常说,生意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,只有永恒的利益?我其实……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,可不可以不上台啊?”

芳姨连连摇头,“演讲可以让霄汉代劳,领奖总要你亲自上台领吧?不然你去干嘛呢?‘玫瑰厨房’的创始人,不能只做个站在老板旁边微笑寒暄的花瓶。跟人结交,为的不是寻找什么永恒的朋友,你需要那么多永恒的朋友吗?你真正用得上的,是记住别人的名字,同时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名字。所谓事业,就是在专业领域里做个有名有姓的人,而不是微笑的Nobody。”

“好吧……我尽力试试。”

“社交没那么可怕,放开心胸顺其自然就好。到场的会有很多青年才俊,大家都专注同一个领域,比较容易找到共同话题。”

话挑得很明,可宴晚没这个心思,只好低头苦笑,“我是最最无趣的人了,生活里只有工作,也没什么爱好。总不能到处跟人聊怎么做菜吧?”

“傻不傻呀!”芳姨弹她脑门,“年纪轻轻能有这个成就的女孩子,凤毛麟角不知多稀罕。你可是斗宴的王牌,姿态高一点很正常。话题么让别人去想好了,不喜欢就不搭腔,有心的人自然会看你脸色行事,不会冷场的。”

谁不想撇开别人的脸色,活得轻松自在。如今她再也不需要看别人脸色,甚至可以有自己的脸色。宴晚很不习惯,愣了好一会儿,说不清内心不适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。

确实,自从夺冠FHA,看到的每一张脸都和颜悦色,遇见的全是客气谦让。芳姨这样跟她讲,当你站在比较高的地方,身边大部分都是比较好的人。私心算计当然免不了,不过大致能保持体面。庸人、俗人、奸人都会有,但不太会出现穷凶极恶之辈——因为坏人光靠坏是爬不上来的。女孩子要做的就是不停往上走,看更好的风景寻找更合适的伙伴,不要让任何人拖后腿。

以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。哪怕爱到焚心以火,一段关系也要靠些手段来点拨。不是真诚坦荡就可以所向披靡,轻易全抛一片心,谁会珍惜。

世间有用的道理,往往就是这么真实又无趣。

不过两个季节,剧烈的撕裂感已非常遥远,要隔很久才酸到心底,又隔了很久,才在嘴角勾起一丝颤动。

宴晚静默了一阵,不愿再反刍往事,遂自嘲地轻叹一声,“……我是很傻的。”

“都过去了。”芳姨体谅地握住她的手。

“我不怨恨任何人。该受的不该受的罪,也都遭过了,只盼以后能变得聪明一点。”

北京的六月已经非常炎热。

空气浑浊发闷,分明是干燥的晴天,紫外线那么强,天空却灰蒙蒙。

会展中心在亦庄郊区,里面冷气开得很足。没人高声喧哗还是十分嘈杂,挂着胸牌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。满耳字正腔圆的京腔,有种夸张的热情,像唱戏。

叶海天身边迅速围拢一堆人,挤得水泄不通。宴晚不觉得这就是属于她的世界,依然安静地踩过红毯,一步步跟上前去。

三万平米会场面积,分为九大主题展示区,产业上下游全部聚拢,致力于实现高品质的资源对接。

大会首轮环节,是邀请头部企业家进行演讲,分享行业最新思考,解密一线企业变革之道。

北方生意场最讲究论资排辈,叶海天年纪摆在那里,愈发要自矜身份,轻易不会抛头露面。这个部分,就由秦霄汉来完成。

时间安排很紧凑,芳姨带着宴晚在另一个大厅接受采访,明显感觉到她心不在焉,频频走神,要么就答非所问。

玫瑰主厨的照片会登在杂志头版,摄影师反复提醒,“请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,不要挡住脸可以吗?头抬高些……对,转过来看镜头……再把背后的LOGO露出来一点……”

磨蹭来磨蹭去,就比预计时间延长了快半个小时。

记者问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。

她想了很久,忘不掉的有很多,但每一件都让她笑不出来。只好说,“不好意思,没有。”

对面愣住,继续循循善诱:“远洋历险不难忘么?嗯,比如受伤还坚持参加比赛,拿下最多的金牌,这些都是难得的经历。骨折恢复得好吗?会不会对职业生涯有影响,复健是否艰难?”

宴晚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答案,依然重复道:“没有。那些都是很普通的事,我忘记了。”

毁灭是一时一刻的,热烈且容易,但可一而不可再。短暂激烈或长久安宁,不由得人去选。

静默的痊愈,比痛更长久。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。

这是家大媒体,后面还有人等着。各家助理们拿着时间表过来协调,口气不无抱怨。

一个并不陌生的背影,悠闲地坐在桌前喝咖啡。头发留长了一点,耳边缀两枚翡翠平安扣,光泽温润剔透。

柴玉这次来,也不知是代表星洲还是柴氏。她离得很远,只给这边留个后脑勺,仿佛不知道自己的秘书说话有多难听:“不想配合就不要耽误别人时间。多少前辈还等着呢,岂不是让人笑话卑微之人一朝得势,骨子里上不得台面?巴不得多拿腔捏调一会儿,摆架子给谁看呢。”

迟颐芳严厉地回瞪他,立即站起来还击:“宴晚是叶先生的女儿,卑微两个字从何谈起?这种场合故意挑起是非,就是你家老板调教出来的好腔调?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外资这么高贵,敢跑到中国的地盘上挤兑本土企业家,连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懂!”

大厅空旷,声音略高都有回音震荡,很多人听见了。北京的主场展会,毕竟是本国企业居多,纷纷对那人投来不满的眼神。

会展负责人赶紧冲过来圆场,“算啦算啦……都在这里做生意,低头不见抬头见,和气生财嘛……”

要有多强,才可以容纳软弱。

宴晚情愿变得很小很透明,藏进不为人知的角落,这样会比较快乐。但补光灯明晃晃照在身上,连一根头发丝都无所遁形。

既然坐在这里,不能坍了斗宴的台。遂调整好表情,诚恳地向对记者道歉:“对不起,我今天状态有点差,耽误大家了。我们抓紧时间继续吧。”

镜头跟过来,那张脸上再也看不出心事,只有得体固定的微笑。

“正如刚才那位先生所说,在这个行业里,我是从做厨师开始的。从邮轮到陆地的厨房,起点很低。我也不是什么天才,只是有一点点小想法和一点点不甘。明知道即使拼尽全力,也不一定能达到怎样的成就,但是努力过的结果,就是和主动放弃的不一样。我想说的是,不管出身有多卑微,都不要随便熄灭手里的火把。哪怕自己走不动了,也能照亮后来人的路,让他们继续前行。这是我的老师余络秀女士为我做过的,我希望能有机会为别人做。愿所有举着火把的人,都走得更远一点。”

个人采访终于结束。艾米早已准备好车马费红包,把媒体方对接人客客气气请到一旁,“咱们加个联系方式,我把林小姐之前所有访问的资料整理出来给您发一份……”

……

一个多小时后,演讲环节居然还没结束。

宴晚把沉重的门推开一道缝,刚钻进来,就隔着人山人海望见那个身影。

会场灯光全部调暗,只有雪亮的射灯照在台上。她瞬间不能呼吸,也忘却语言。心头响起惊雷,眼底突然就浸出了泪。

岁月于彼刻滞顿,世界的迸裂如混沌初开。此后多少兜转跌宕,人事浮沉风生水起又一一退却,但那一双眼睛,是记忆里永不退色的。始终如刺般横亘心头,如宿命般郑重不曾有片刻遗忘。

当他肃穆而立,周身笼罩着一种别样的气势,像流动的涟漪向外荡漾。面对那么多挑剔的目光,仍能保持一丝不苟的沉稳,绝无轻懈。

宴晚不由觉得,他离开她,是对的。像撕掉一张写错字的纸,余下的部分便干净整洁,没有破绽。

“餐饮被定义为服务业,服务精神是星洲抹不去的痕迹,也是星洲最大的心智资产和品牌资产……企业在竞争和时代变幻的过程中,最重要是知道哪些是不变的,哪些是常变的。坚守不变的规律,发挥优势所长……”

低沉和缓的嗓音,像一杯滚烫热水浇淋在皮肤上,让她在场馆的冷气里微微战栗。

雷鸣般的掌声过后,灯光突然大亮。

他这一抬眼,看到她,忽然也呆住,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。

一双眼睛只是一双眼睛,怎么会有那么丰富的感情,说尽了千言万语。

宴晚像被施了定身术,双脚陷入流沙沼泽,不能跑也不能动。

周以棠终于相信,那些深深相爱的人,即使天各一方隔着人世苍茫,依然可以在时间的洪荒里,一眼将彼此辨认。 ezF8X4atREyX4JRQZmJBhLxtmYVU8mRFhReVTdyB/zNMCPrI8fOXCPdiizaUOtG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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