购买
下载掌阅APP,畅读海量书库
立即打开
畅读海量书库
扫码下载掌阅APP

第一百三十二章
逆旅

周以棠跟岳丈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,晚饭时才露面,其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。

柴玉在外面坐着,跟一群七大姑八大姨应酬得苦不堪言,还悬着心不知他们聊得怎样。柴夫人瞧出她心神不宁,跟二姨妈轻飘飘地扔下句话,“这是搬救兵来了呢。结婚才半年,就等不及要搞那么大动作,怎么看也不像要做一辈子夫妻的样子。”

声音不高,刚好能让柴玉听清楚。

吃完饭,小夫妻俩又要陪长辈们燃起红泥炉,烹清泉煮茶消食。

潮州茶道历史悠久,蜚声四海,是中国传统茶文化中最有代表性的茶道,也是“潮人习尚风雅,举措高超”的象征。

“待君子,清身心”,饭后或有客人来访,都以一壶茶来陪衬,是潮汕人日常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礼仪。柴绍荣嗜茶若命,每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米,数十年雷打不动。柴玉从来不知道,周以棠对潮汕本土工夫茶那么门清,什么“关羽巡城流,韩信点兵滴”……各种繁琐的讲究,无不操练娴熟。

岳婿两个对坐品茶,笑谈几句不相干的闲篇。面上都云淡风轻的,瞧不出喜怒端倪,倒也显出一派和乐融融。

柴玉心里揣度着,事情多半是成了,否则不必做这样子给人看。

月上柳梢,他们才双双告辞。

车子还未发动,柴玉就急着追问:“怎样了?”

周以棠从后视镜里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司机,笑着说:“挺顺利的。岳父他老人家宽仁大度,并没有难为我什么——你可是他最宝贝的女儿。”

刚一进家门,她连鞋都来不及换,立刻抓着他的手:“什么条件?”

周以棠沉默数秒,低低地说:“五条航线,还有‘星耀’在大陆的一半利润。”口气依然和缓,仿佛她在大惊小怪。

原来如此,她早该料到。柴绍荣要权衡的事情很多。他或许会看在女儿的面子上,给女婿一些慷慨的馈赠,但绝不会轻易拿整个家族的生意去冒险。在作出今日的决定之前,那些东西早就十拿九稳志在必得了。不过是要挑个场合,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,好让女婿心里清楚,如果没有柴家的鼎力襄助,没有他柴绍荣之女的垂青眷顾,周以棠还能求谁?只怕他就是选了别人,也不会长久。

更何况,他没有别人可以选了。柴绍荣的好处不是白拿的,必定要斩断他所有后路不可。五大商帮,以柴、周联盟成势最大,不久的将来,足可与广府薛平起平坐,甚至略胜一筹。星洲周氏已经把最大的好处许给了妻子的娘家,别人还能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。

其中唯一变数,就是正妻若迟迟无所出,柴家将无法得到有着自家一半血缘的星洲下一代继承人。

在柴绍荣夫妇眼里,这就是柴玉嫁给周以棠全部的意义,而非成全她的什么一片痴情。

见柴玉愣在那里,脸色阴晴不定,他反而上前安慰道:“也没什么,挺公平不是吗?凡事都要付出代价。我考虑清楚后才同意,你不要多想。”

说完这些,周以棠不再多言,转身走进房间。

柴玉胡乱“嗯”了一声,也调转目光不再看他。想起柴夫人那些话,心脏狠狠一颤,冷汗湿透了背脊。

温柔和体谅背后,有些难以揣摩的东西。如果程立桥还在,大概会指着鼻子骂他崽卖爷田不心疼吧,可他已经不在乎。他在彰显他对于掌控星洲未来的决断和力量,更以破釜沉舟的方式宣告,自从被迫放弃了心底最珍视的人那一天起,这所有的一切,都只能由他来摆布。

认下这桩婚约,跟柴玉结婚,是保护林宴晚的代价。艰难的选择,第一次或许会很纠结很痛苦,第二次就轻松得多。以后势必还会再有,人就变得越来越麻木冷酷。

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会逢场作戏,更悲哀的夫妻吗?这样的两个人,怎么会有孩子。

她又一次变成了很多年前,被撇在深夜草丛里的小女孩。惶恐又委屈,分明没有存心欺骗他,伤害他,可事情就是朝着失控的方向一再偏离,她又做错了什么。

出于最后的顾念,他给她留下一只手电筒。但这光太微弱,无法照亮坎坷前路,她不知该怎样往下走。

柴玉歪倒在床,盯着纱帐上随风摇曳的芙蓉花,静静地躺着没有声息。

绵绵不绝的空虚和无措,好像永远不会减弱消失,把她逼入黑暗深处无处可逃。

她从小习惯被人忽视,时时憋着一股不甘不服之气,因此敢于豁出去追求任何想要的东西,拼命证明自己。但原来,成为旁人眼中的“价值”,是一件那么可悲的事。

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恐惧,不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。她是不被爱的,无论是不能选择的家人,还是自己选的丈夫。他们需要她,却不爱她。更可笑的是,这作茧自缚的局面正是她一手促成,所以谁都可以在心底轻视她,肆无忌惮地嘲讽、伤害她。费尽心机得到的婚姻,不过是个虚弱的幻影,随时可能被打破。

衣衫婆娑,熟悉的脚步声从容而来。

周以棠轻轻关了床头灯,撩开帐子,一低头发现她睁着眼躺在那里不动,仿佛吓了一跳。

“怎么还没睡,吃过药了吗?”他坐在床畔,把一杯盛好的清水放在桌上。

她空洞的眼神里映出他的影子,忽然一言不发地坐起身,拦腰抱住他,把脸埋入他的胸前啜泣。

“人家都说,女人结了婚就没有家了,被婆家娘家都当成外人。我是从来没有……”

柴玉一直在偷偷寻找她的生母,蘼芜和南星都是知道的,也就仅限于这几个亲近的人。如今她嫁了人,好不容易脱离柴家,行事比以前更方便些。可惜大海捞针谈何容易,至今没有消息。

她很少流露柔肠脆断的情绪,脸颊湿漉漉,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丝绸。又凉又热,很奇异的触感。

他仿佛懂得她为什么哭,迟疑了片刻,抬起手慢慢地轻怕她的背。

“这趟去见岳丈,是我有求于人,才连累你多受冷言冷语。总之以后也不会常见面,你不喜欢谁,就离远些,他们的话别往心里去。”

隔着顺滑衣料,他的手掌在她身上留下若有若无的温度,比一切安慰的话语更真实动人。温和,体谅,理解,也许还有一丝丝怜悯。

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柴玉仰起脸,泪盈盈看着他的眼睛,叹息一声。他就坦然地回望过来,却不知他的心有没有为她的悲伤泛起涟漪。

沉默的呼吸离得很近,柴玉扯过他的袖子去擦脸上的泪痕,透出一点稚气的慌张,让他察觉到今夜的不同。

果然她攀上他的肩,另一只手就顺势解开了他腰间松软的系带。衣襟敞开,微凉的脸颊紧贴住他胸膛,斟酌许久才道:“我们应该有一个孩子了。”声音低哑,轻得几乎听不见,迫切地需要占据更多他的重量,才能摆脱举目无亲的恐惧。

有太多人在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现,迟早会成为无法回避的问题。

周以棠很惊讶,肩膀瞬间紧绷,不过很快恢复如常。黑暗里他转过脸,看不清神情,只是用那种很散漫的声调说:“对不起,我今天很累……没状态。”

“应该”的事,总是不能如愿发生,这次也一样。

第二天一切如常,他好像把这段莽撞的插曲忘干净了。每天说的话,做的事,没什么两样。偶尔会过问她头上的伤是否养好,除了每晚在床头放一杯清水,也不见特殊的体贴举动。

沉闷的婚姻生活,让柴玉一天比一天更加紧张。诡异的平静底下,风暴酝酿如同怀着鬼胎,那是每个人心里的鬼。

星洲的决策层普遍比较年轻,跟叶海天这样的传统商人不同,他们对现代社会的资本游戏和营销套路很熟悉,尽可能制造热度曝光率,让品牌知名度不断扩大。

周氏夫妇的身影,日渐频繁地出现在各种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。

与此同时,惊鸿一现的玫瑰主厨林宴晚,则选择了另一条相反的道路。

柴、周世纪婚礼的第二天,她就从南洋商报上,看到了程立桥去世的讣告。

叶海天让人把报纸全丢出去,冷着脸说:“都传周小阎王好大的手段,结果不过是靠姻亲攀扯裙带。早点跟这种男人分了,是宴晚的福气。”

芳姨掸一掸烟灰,语气里不无失望,“像他那样的人,想找个能跟自己花前月下的女孩子有什么难?现在局势紧张,柴家的小姐既能跟他花前月下,也有能耐跟星洲祸福与共,说不定马上就要扭转乾坤呢。外人不好评价对错,人跟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。”

宴晚在旁边听着,也没说什么,连表情都没变,仿佛他们在讨论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。

尽管花了最长的时间,她带伤做出的“琨玉煠紫”,仍然在复杂激烈的争议中,拿到了那场比赛的最高奖项。中厨在国际上拿奖不是稀罕事,中国女厨能技压群雄的却凤毛麟角,无疑是巨大的殊荣。

厨具广告、食品代言、品牌冠名……雪片般飞来。国内各种大大小小的厨艺比赛,纷纷邀请她出席评委。世人捧高踩低太寻常,也可以说是种势利:当你成了赢家,就有资格去评判别人。

有斗宴力捧,短短时日内,她身上的商业价值迅速累增,轻易突破千万级别。

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,名声也是把双刃剑。

戏剧化的一飞冲天,世上从来不缺。她亲手铸造的传奇,却仿佛是日常里随意涂抹的神来之笔,在最浓烈的时候,笔锋轻轻一转,颜色便褪淡。能画出这种余韵的,注定只有少数人。

年纪轻轻的女孩子,名声、资历,财富都有了。她知道自己需要静下心来想清楚,接下来该做什么。

天已大亮,海潮正在退去,渐次露出嶙峋的岩石。连绵不绝的涛声,从很远的地方不断传来。渡尽劫波,她的心潮已平息,一双眼睛弯弯笑笑,问芳姨:“我现在拥有多少钱?”

迟颐芳算了个大概,全部的商业收入加起来,去税再扣除公司抽成的佣金,报出一笔尚算丰厚的数目。当然,指望拿着这些钱,去抵御余生所有可能遭遇的风险,还是远远不够的。

这是很现实的事情。贫穷并不高贵,在陆地上,财富是最坚实的保障和底气。很多时候,也成为衡量个人能力最简单直观的标准。

美丽又贫穷女孩,会遭受更多践踏、凌辱和掠夺,任人摆布而无力还击。没有交换价值,在高位的人眼里,永远动机不纯,感情也不过是试图从男人手里换取利益的廉价工具。比如程南星,就敢拿着手机在她面前算来算去,然后轻蔑地断言,你做厨子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数。

于是宴晚又问,“那如果我半年后,不再签下新的代言合约,还能再赚多少钱?”

芳姨又报出一个数。

她点了点头。

半年间,宴晚没有再进厨房。认真调养右臂的骨伤,同时拍摄各种质量高低不齐的商业广告。参加业内交流,给新开的酒楼剪彩,为公司培训新团队制定厨艺课程,出席有一定规格的评选活动……等等。

她把精力更多地放在那些,并不能马上看到成效的事情上,一点一滴从头积累。

过于频繁密集的曝光,显得有些急功近利,带来不少指摘。厨子不安心做菜,总归是本末倒置的事。玫瑰主厨的人气有所下滑,都是意料之中的事,宴晚从不解释。社交账号的开通和运营,全交给公司商务团队打理,她自己是从来不看的。夸或骂,无非就这两样。

颁奖结束的那天,观众都起身离席,走得清光,璀璨灯火也一一熄灭。迟颐芳发现,只有宴晚独自留下来,坐在舞台边沿,拿手机拍摄落幕后的空旷。大堆沉重的奖杯奖牌,也没有多仔细爱护,就随便堆在边上。

只想看一眼,曲终人散是怎样的旷寂。

她说:“我更愿意记得这个画面。所有粉末登场,无论有过多么轰轰烈烈的繁华,到最后都是这样,没有例外——我也不会是例外。”

盛名和赞誉,很容易让心飘飘然,是人之常情。那张照片就留在她手机里,成为时刻保持自省的提醒。

花朵盛放之时,就预料到凋零的必然,何尝不是种残酷的清醒。很多时候,迟颐芳宁愿她浅薄糊涂一点,或许能体会到更多平凡的快乐。

她问她:“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?”

宴晚轻而坚定地答:“我想要遵从内心深处的向往,尝试走出一条跟庄叔、络秀师父,还有冯立真他们,完全不同的路。”

“不做厨师了吗?”

“只凭我一个人,就算日夜不停地做,能做出多少菜呢?宫廷宴席,失传名菜,又有几个人能吃得到,吃得起?”

半年时间很快过去。她对整个中餐行业,有了更深入全面的了解,银行卡上的数字,也达到了预期的标准。

有了钱,就可以有更多选择。钱当然不是终极目的,却是通往自由的翅膀。

厨师一定程度上是体力活,再加上年龄增长,味蕾敏感和肢体灵活度的退化,职业生涯并非永久,早晚都要面临转型和对赛道的重新定义。

林宴晚出道即巅峰,必须更加谨慎。

她本可以向着矫饰、浮华、锦上添花的方向去得更远,显然她不缺这个能力。如果愿意的话,叶海天提供的资源,可以让她得到比现在更多风光,而不是这么快沉寂下来。

但她适时收敛了自己。在各种高端场所之间赶场,做一个每天被人怼脸拍的网红厨师,以美女主厨为猎奇标签,炒作预约数个月仍千金难求的预订席位之类,绝非她所追求。

名声何其短暂,不过是虚幻的云彩,人终究得脚踏坚实的土地。无论顺境逆境,实事求是,勇于担责,都是最难能可贵的。

当一个勇士历尽艰险才终于站在山顶,就不会只想着,要怎么在这个地方站得更久一点。那是不可能的,结局无非两种,一是走下坡路,再就是冻成没有血肉的冰块。

只有登顶过的人才会明白,他应该做的是去征服另一座山。

所以宴晚心甘情愿地,选择去面对那些生命里更为终极的命题:持续、衰败、被遗忘以及孤独。

尤其是孤独。这是每个创造者,需要终生对抗并与之共存的终极命题。

花落结果,果实成为新的种子,再度埋进漆黑的土壤深处。她让自己像一片被沸水浇滚的茶叶,在煎熬中酝酿甘苦,在沉浮中不断舒张,气息便逐渐浓郁醇厚起来。

人一生中,可做可不做的事很多。当代价超过所得,放弃也无可指摘。但总有那么一刻,会意识到某件事是自己不得不去做的。也许做不好,做好了也不值得自豪,更可能带来灾殃……无论如何,她会去做。这是她之所以能成为她,唯一的缘故。

芳姨相待不薄,一切东西都悉心教予。她为宴晚制定好详细规划,先从了解简略且系统的金融知识开始,学习商务礼仪、谈判技巧等等,并抽时间攻读MBA课程。除此之外,还需要定期参加股东大会,了解企业的运营模式和晋升机制,以及熟悉基层运作。同时帮助她清理人际关系,教她如何维持交际。

当然并不轻松,却是她所选择的道路上,必须跨越的障碍。宴晚的悟性和学习能力都很好,让叶海天倍感欣慰。

这种蓬勃的生命力,不是凭空就能长出来的,而是从深渊谷底,一步步踩着刀片爬上来。无论风雨多么猛烈,都能拿出与之抗衡的力量,站得笔直大方。

就在斗宴准备好大刀阔斧的开辟新战场的同时,星洲集团内部,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牌动荡。

无关之人尽喧哗,她转过身不看不听。 xM0AHbv3Tt3iybzTKEIGygGoII3mXHnmZg7ZeB/2uSxFA95Nm8AID81fVNnjwjLh

点击中间区域
呼出菜单
上一章
目录
下一章
×

打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