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以棠在身边睡着了,呼吸匀净安稳,也没有转到那边去。月光晃进来,在他侧面的轮廓投下一抹淡蓝的影,搭在胸前的毯子只剩一小角,大半滑落在地。
她慢慢爬起来,想要下床,靠近他的左手突然被按住。手掌干燥而温暖,动作很轻,却让她惊讶得失却呼吸。
“要什么,我去拿。”他闭着眼说。
“我……”她看一眼毯子,本来是想捡起来替他盖好,此刻却说不出口。迟疑数秒,嗫嚅道:“我想喝水。”
他马上坐起身,也没拧开灯,借着月色去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,做起来轻车熟路。柴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,空气里似乎盘桓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。
其实这晚晚的习惯,一定要在床头放杯清水,半夜醒来会口渴。后来就变成他的习惯,每晚临睡前都会准备好。缠绕的记忆如冬蚕吐丝,失落的往事再也织补不全。一切变得太久远,他明知怀念不过是徒劳,再怎么做一样的事情,也不可能回到从前。
但柴玉不知道这些,只觉感动难言。伤了病了,互相照顾,端水递药,添衣加餐……或许这就是婚姻最琐碎真实的本质,无数世代的红尘男女,无不一一经历。绝大多数人的选择,肯定有他们的道理,谁又比谁聪明到哪里去。
似这般日夜相对,年深日久,总会有些许真心吧。她忍不住再次按住胸口,提醒自己不要太急。因为“希望”,永远是令人备受折磨的东西。
谁人没有遗憾呢?齐眉举案,哪怕仍有意难平,已是难得的余幸。
她心里惦记一件要紧事,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,各种姿势都不安稳。
“明天……”
“才刚缝完针,要么改天再去。”
“那怎么行?我爸的时间也不是那么好碰的。”
他叹口气,侧过头轻轻说:“快睡吧,不然明天更撑不住。”声音低沉和暖,令人安心。这次柴玉很快入睡。
南国的太阳总是灼热。
明亮的天云漂浮在蓝色海面上空,光线把晨曦染透。疾风扑到脸孔上,都会变得轻柔。
周以棠像往常那样,在固定的时间起身洗漱,已经穿戴整齐。一共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,面色丝毫不见憔悴。
柴玉对着镜子照来照去,把一顶薄软的蕾丝帽子戴在头上,想遮住后脑的伤。不小心碰到缝针处,疼得吸气。
他听见了,便绕到她身后,把帽子上的丝带解开,重新系松一点,说:“凡事当心,不要太勉强。”靠得太近,能闻见清凉的剃须水气味。
柴玉感激他的心意,柔声叮嘱:“你也是。”
两人便分头出门,约好中午在柴家碰面。
婚礼刚结束紧接着就是程立桥的丧事,夫妻俩连三朝回门也省了,忙到现在才抽出空补上。
柴玉其实没什么期待。以前是回家,现在踏进这道门,却成了客。
难得亲戚到得齐全,柴夫人跟姨妈们在偏厅搓麻将,点心茶水川流不息地往那边端。几个哥哥都在,后辈的小孩子们吵吵闹闹。
隔老远便听见她来了,柴夫人头也没抬,仍全神贯注地摸牌。到底隔着一层肚皮,能维持表面客气就不错。
全家唯一真心对柴玉亲近的,大概只有阿梅了。
“啊呀,五小姐!”她欢欢喜喜地迎上前,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。
旁边的阿翠是柴夫人的贴身女佣,马上阴阳怪气地笑她:“还改不过口呢,五小姐长五小姐短的。家里哪儿还有小姐,该叫周夫人嘛。”
分明要让柴玉觉得,自己是个外人。她知道当初疼阿梅比较多,肯定会招人眼红。都知道阿梅以后是要跟着陪嫁的,偏偏五小姐嫁了人又没带上她,留在柴家的日子想必不好过。
又有什么办法,谁让阿梅的丈夫把林宴晚给撞了。
柴玉本想斥责阿翠几句,转念一想,护得了她一时,往后愈发难办。
阿梅晓得她为难,若无其事地端着果盘,把柴玉领到牌桌前,兴头头地大声说:“太太,五小姐来看您了。”
二姨妈恰好凑出副清一色,稀里哗啦把长龙一推,“哎,这就胡了。”
“不打了不打了,没意思。”柴夫人没好气扔了牌,这才扭头来看一眼柴玉,“稀客呀,快去瞧瞧今儿刮的什么风,把五丫头这大忙人给吹来。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,谁承想闺女一结婚,还不是把爹妈忘个一干二净。”
大婚当天,大哥柴耀扬也送了相当拿得出手的贺礼,柴玉却对薛延平的玉石海棠另眼相看,还摆在大厅正中。柴夫人向来视长子为天下无双的翘楚,难免心里衔恨。当天就没忍住发作,跟几个姨妈抱怨,“薛家小子哪点配不起她?鞍前马后追了多少年,她偏不要,这会儿又巴巴地做样子给谁看?简直疯了,就像她那个——”旁边立马有人打岔,不让她再说下去。
柴玉当时就在休息厅门口站着,进也不是走也不是,只觉好没意思。
五小姐非要下嫁周以棠,周家又正处在缠夹不清的关头,柴夫人一直是反对的。她更中意和广府薛结亲,奈何拗不过这个翅膀长硬的便宜女儿。
一口闷气憋足大半年,这就借题发挥来了。
三姨妈笑吟吟嗑瓜子,“大姐你这话说的,哪儿能呢,五丫头从小就孝顺。”又对柴玉道:“你妈这是舍不得,扒心扒肝疼大的女儿,说嫁就嫁出去了,哪天不念叨着想你。”
柴玉软软地说,“怪我想得不周到,以后一定多来陪妈。”
这些远近亲戚都一脸看戏的模样,立场跟柴夫人是一致的。五小姐花落谁家,只在尚未确定的时候还有议论价值。她们都反对过,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反对。最终,这个从不甘心任人摆布的女孩,无视她们的意见,以周夫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。
柴玉看得出来,她们仍然铆足了劲,想要从她身上挑出关于这桩婚姻并非良配的端倪,在不久的以后,印证自己的先见之明。
时间过得真慢,她绝对不能走神出丑,心思却不由自主地乱成一团。
赔尽小心,柴夫人才意犹未尽地瞥了她一眼,不紧不慢说:“去吧,你爸爸在楼上。”
这一关总算过了。
再待下去准没好话,柴玉不再与她们周旋,跟阿梅一起悄然离开。
没走出几步,头又开始发晕。庭院里有一处藤萝架,她绕道过去小坐休息。凉风徐徐扑面,减轻了些许烦躁。
“五小姐……”见四下无人,阿梅低低地问:“姑爷对你好不好?没再跟那个狐狸精扯不清吧?”
柴玉这才忍不住心口发酸,险些掉下泪。那么多人,没有一个真的关心她过得怎样。
面对殷殷关切,也只能强颜欢笑地说:“别瞎想,他对我挺好的。”
阿梅只比她大两岁,结婚却早,算是过来人。见她这样子,分明是有委屈也没处说,也跟着难过起来。
“他们男人的事,我是不大问,更不好多管。可就算再笨,多少也猜到一些……怪我一时糊涂存了私心,没去拦着……就想着给你出个气。五小姐,是我对不起你……我当年就不该把那身衣服借给你……”说着竟忍不住哭起来。
“阿梅!”柴玉紧张地到处看,赶紧止住她,“你记着,这种话以后再也不许提了。我的事我自有分寸,你过好你的日子,牵扯进来没好处,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完了。不为别的,也该为你两个孩子多想想。”
阿梅太袖子擦干眼泪,嘴唇微动了动,垂眼去看地面。她是为五小姐不值,但不能再继续连累更多,心意只好交给沉默。
柴玉歇了盏茶工夫,起身朝柴绍荣的书房走去。
阳光照不到的长廊深处,遍地阴凉席卷全身,她霎时昏沉全消。打起精神缓缓抬起头,湿润的唇边挂上微笑。
阿梅备好了柴绍荣喜欢的茶点,到门口才交到柴玉手里。
她轻悄地推门而入,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
柴夫人不是亲妈,父女总归连着血脉。柴玉从小争气,柴绍荣对这女儿还是寄望颇高,见了她也高兴。两人坐下来聊了会儿家常话,气氛十分融洽。
快到晌午时分,窗外日头愈发毒辣。他纳罕道:“大热的天,你老戴着帽子干什么?”
“哦……光顾着说话,忘了摘。”柴玉找不到更好的托词,只得小心地把蕾丝帽取下,搁在一旁。
柴绍荣眼尖,立马瞧出她后脑靠近耳朵的地方不对劲。凑近了拨开头发一看,缝针的地方捂得汗津津,又渗出一点血痕。
老人这一惊非同小可,两道浓粗的眉紧拧:“怎么回事?他敢跟你动粗?!”
“不不不,不是他……”柴玉急得脸都白了,拼命解释:“爸您想什么呢,怎么可能啊,我健身的时候不小心让吊环给碰了一下,不严重……真的,家里都有监控,不信我调出来给您看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柴绍荣勉强顺了气,“你俩日子过得怎样,还顺心吗?”
柴玉忙点头,“一切都好……特别好。”
“好是应该的,别搞得像咱们家求着去蹚这浑水。男人得有担当,最要紧是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。”柴绍荣意味深长道,“我柴家的女儿,到哪里都不能让人欺负。”
可不是,桥刚搭了一半,眼看到了关键的时候,柴玉今儿就为过河来的。父亲说什么,她都点头称是。
“想不被人欺负,也得她自己争气才行。”柴夫人不知几时站在门口,悄么声儿听了半天,这才摇着小扇款款而至。
刚落座,带软刀子的话就一刻不停从嘴里飞出,“结婚眼瞅着也半年多了,还没动静?”眼睛盯着柴玉的腰身打量,口气没有担忧关切,却有些泄愤的幸灾乐祸。
柴玉不吱声,只在心里冷笑,她惦记得倒长远。
可连她都明白的道理,还有谁想不到这一层吗。在很多人眼里,嫁给继承人最大的意义,是生下新的继承人。情谊没有婚姻的契约稳固,而契约没有血缘稳固。
周氏跟其他几家不太一样,祖辈沿袭下来的规矩从未打破:无论有多少子女,能继承绝对份额的家主,只能选一个。
公平均分是不可能的。大家得到的差不多,免不了互相攀斗,内乱起则外祸丛生。若讲究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,就会像“推恩令”一样越分越薄。过不了几代以后,旁枝皆落没,家族必然走向衰败。
也正是出于这种模式的股权构架设计,裴怀光才一直被掐着七寸。那些没被选中的“旁枝”,一旦过分逾越了底线,要么成为权力的提成,要么变成资本的弃棋。卖命工具人,出身差或起点低的永远最冒险。
强压住内心的不安,柴玉平静地说:“我们都还年轻,不着急。”
“还年轻?你都快三十了!女孩子家,非要跟哥哥们抢着做生意,硬耽搁到现在。”
柴夫人横她一眼,“你就不怕外头有年轻的比你更急?千挑万选非要嫁的如意郎君,眼瞅着快结婚了,还大张旗鼓带着别的女人胡闹,连戒指都送给人家差点拿不回来。年轻才不定性,跟馋嘴猫似的看不住,你又不能把他拴腰上时时刻刻盯着!除了爹妈没人真替你打算,你也要体谅做父母的苦心。不管嫁去谁家,有些事可以睁眼闭眼,有些事不行。仗着一时表面顺遂,错过了好时机,后悔也来不及。”
口口声声父母的苦心,仿佛真正赐予她骨血的那个女人,是件无所谓的东西。柴玉的生母至今下落不明,这些人早就不约而同地把她丢开忘干净。
每句都往心窝里戳,柴玉被搅得心烦意乱,刚要发作,柴绍荣迅速递个眼色制止她,把话绕开道:“也没那么着紧,你是个凡事有数的孩子,该上心的地方多上点心就行。老程才刚走没多久,南星跟你小姑的婚事,再急也得等上起码一年。”
这点护犊之情,更令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,一板一眼地教训道:“你就惯着她吧,看到时候谁吃亏!哪家不是儿子女儿一大堆,谢老二养在美国的那对孪生孙子都五岁了。周家到他们兄妹俩这一辈,子息单薄得可怜,还有个私生子凭空冒出来搅浑水。等那件事了结,赶紧生个名正言顺的孩子,才是她最该操心的。落一步,步步迟,别忙来忙去尽给旁人做嫁衣。”顿一顿,刻薄的眼神又转向柴玉:“早点让我跟你爸抱上外孙,也算你尽到孝心。”
柴夫人其实是不大喜欢孩子的那类人,全部的宽和耐心都给了长子,连底下的三个哥哥都不曾另眼相看。像柴玉这种外面抱回来的,更是随便养养而已,虽不至于故意苛待,却冷淡至极。
偏偏是这个最该低眉顺眼的野女儿,从小不肯安分守己,在柴绍荣面前很得器重。把最让她自豪的长子柴耀扬的风头抢去不少,还早一步去国内市场抢占先机。
柴玉从来都明白,名义上的母亲永远不会为她取得怎样的成就而高兴。许多年以来,柴夫人真正希望的是自己能安心当个联姻工具,婚姻幸福与否无所谓,过得好反而打压了她的骄傲。
她再也忍不住,仰起脸反击道:“我辛辛苦苦打拼那么多年,为柴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孝心就只体现在肚子上?什么时候生孩子是我们夫妻俩自己的事,我自有打算!”
言下之意,你休想再做我的主。以前不行,现在更不能够。
“快听听你宝贝女儿,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?!”柴夫人没想到她敢这么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,怒极反笑:“裴小子的前车之鉴还看不够?你婆婆那个人,平日是不大叫人瞧得上。都说她稀里糊涂一辈子,唯独这件事办得干脆利落——都防不住埋了颗雷,硬是十几以年后才爆!殷宛华就是再分不清轻重,也晓得抬举弟弟帮扶娘家,为你好还为出错来了?”
眼看又是一场大吵,柴绍荣严厉地瞪眼喝止:“行了!阿玉难得回趟家,你少说几句。”
柴玉不敢再跟父亲犟嘴,脸色更加阴沉,额前压着挥之不去的铅云。
柴绍荣见她愁容深锁,心事已非一日之深,总觉不大吉利。可毕竟今非昔比,她已不是家里待嫁的女儿,也不便再直白数落。
尴尬的沉默没能持续多久,被一阵敲门声打断。阿梅在外面道:“姑爷来了。”
周以棠推门而入,步履轻快稳健。打眼便看见柴玉摘了帽子,人人脸上都浮动着隐约的怒气。
他不动声色地向柴绍荣夫妇问过好,才转头对柴玉道:“缝针的地方还疼得厉害吗?我怕你忘了吃药,给带过来了。”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透明小盒,里面是分装好的药片,有消炎的也有活血化瘀的。
柴玉转动眼睛看着他,觉得他的态度过于轻松自然了,几乎营造出一种,这就是个上慈下孝的普通家庭的氛围。
阿梅端着刚沏好的茶跟进来,见状忙道:“我这就去换杯热水。”
柴夫人酸溜溜轻笑一声,话里带刺调侃他:“到底是新婚燕尔,才一会儿不见,倒惦记成这样。老五可是你爸疼在心尖儿上的明珠,再要磕了碰了,当心拿你是问。”
周以棠只是微笑着应承:“怪我疏忽大意,没照顾好她。”
他管自己的生母叫“太太”,到了柴夫人这里,干脆连称呼都省了,方才直接唤“二老”。
当着柴夫人,也谈不了什么。说话间到了午饭辰光,一家子面和心不和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。
人多之处是非多。回门不过半天,柴玉早已熬得心力交瘁。她不愿在人前显出倦意,调整一下呼吸便又提起精神,做出应有的姿态。
潮汕人饮食习惯偏清淡,也酷爱河鲜类生食,除了生鱼片,还有各类生腌的虾、蟹、贝等,滋味酸辣爽口。
席间菜品繁多,却没几样柴玉能下筷子的。周以棠细心拣了几碟卤味,又亲手盛出一碗粿条汤放在她面前,细声叮嘱:“鱼虾是发物,你头上有伤得忌口。要是不合口味,想吃什么,让厨房重新再做几样。”
那么多双火眼金睛,都看得明白,周以棠是下足了功夫在给他的新婚妻子撑腰,不愿让娘家人小瞧她。柴玉有点羞窘,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说:“哪有那么娇气……别瞎折腾。”
柴夫人在桌子另一头,望见他两人窃窃私语,彼此十分亲近的样子,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。
一个模样清秀机灵的小姑娘吃吃低笑,指着面生的周以棠问:“阿嬷,他是谁呀?”
柴夫人缓声道:“刚才没叫人?才这么一会儿就忘了。那是周伯家的二哥哥,现在该叫表姑父。”
小姑娘便扑闪眼睛打量他,表情很疑惑,“咦?我妈说,玉表姑还没生下来,就跟周家大哥哥定过娃娃亲的呀?怎么又成了——”
二姨妈赶紧把外甥女的嘴捂住,“小丫头又胡说八道,都那么大了,认个人还认不全。”
女孩子声音清脆,引出一片突如其来的死寂。
柴玉登时脸色难看,发了会儿愣,虚虚地说,“不怪阿沅,本来就没见过几回面……小孩子家,难免记错。”
所有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,有笑容无笑意。
周以棠倒没什么反应,只当童言无忌,仍气定神闲地喝汤。但柴玉知道,他从不漏听。
“也吃得差不多了。”柴绍荣搁下筷箸,抬起下巴对他道,“阿棠,跟我来一下。”
周以棠便跟着起身,很轻地在柴玉肩头拍了拍,“你慢慢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