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屋外,到处是柴家人的身影。
周以棠不得不再次妥协。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,就执意睡在主卧大套房的外间。
透骨的空虚,在身体里顽强地扎了根。这所房子在他眼里,与光华灿烂的囚笼无异,里面拘禁着人心的贪妄、偏见、卑微和祸心。
他们是一对以无耻相结合的同谋者。不,或许卑鄙的只有他。柴玉对他的爱是毋庸置疑的,他娶她的目的却夹杂太多算计。甚至连这算计,都是她清楚替他算好了,双手奉上。
柴玉对他而言,其实跟陌生人差不多,突然变成男女间最亲密的关系,变成商帮里最令人瞩目的一对夫妻。在她面前,他总是不由自主充满戒备,很难生起亲近的念头,对她的身体更是毫无欲望。这样羞耻地冷落着她,又不能(不敢)让她的父亲知道,不由得深深鄙夷自己。
月色清凉如银,宁静地从窗口透进来。
周以棠连晚饭也没吃,刚入夜便僵硬地蜷在沙发上昏睡过去。头痛欲裂,四肢像被什么给压住,抬起手指都费劲。仿佛是生病了,浑身发冷,喉咙有火在烧,嘴里隐约出现一股苦味。口很渴,但没精神爬起来。迷迷糊糊想着,再忍一忍就好了。
越忍越难受,他痛苦地翻个身,低吟:“晚晚……我想喝水……”
不知几时,有人轻轻托起他的头,将一杯温热的清水抵在唇边。他喝得一滴不剩,整个人稍稍振作,张开眼又是一阵晕眩。
光线很暗,朦胧中看见女子秀丽的侧影,心念一动,很快又被失望占满。大抵是病中头脑迷糊,竟顺嘴问了出来:“怎么是你?”
柴玉是失望不比他少,半是无奈半委屈,有点负气道:“不是我还能是谁?”
他发了会儿愣,虚弱地躺回沙发,说对不起,语态很疏离。两人沉默相对,辨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。
她只迟疑了一瞬,便要去扶他起来,“回床上躺着吧,我给你找点药。”
周以棠昏昏沉沉地别转身子,避开她的触碰,“不用,我很累……不想挪动了。”
尴尬悄然弥漫。柴玉眼里突地有水光打转,坚持道:“你还病着,睡在外面成什么样子?你我已经是夫妻了。被旁人瞧见,不知要搬弄出多少口舌。”
已经是夫妻了。这句话在他空白的脑海里掀起飓风,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也瞬间散尽。
第二天早上,阿彩进来打扫房间,奇怪地从外间沙发上捡起一张薄毯。也没多想,顺手扔进了洗衣篓。
周以棠烧得厉害,在梦中也咳嗽不止,柴玉衣不解带地给他换毛巾冷敷,整宿没合眼。
他这一病来势汹汹,缠绵一个多礼拜不见好。
从那晚起,两人夜夜同床而眠。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别扭,生病是个好借口,可以把这段有名无实的关系看似正常地维系下去。
柴玉的心意无微不至,但没有尝试越过分寸。只是默然躺在他身边,静静的,悄悄的,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。和苍白月光一样无处不在的隔阂,冷冷地淌过纱幔,轻易浸透了她。
在他安然的呼吸里,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消失了,怀疑他是否能看见自己。
可怕的不是堕落,而是折堕的同时非常清醒。
周以棠偶尔咳嗽着醒来,会下意识翻身,背对着她。从午夜到清晨,一定有某阵风来自旷野,像荒芜的春梦,在灵魂里播下缥缈的牵挂。
明天和痛苦,总有一个先来。柴玉接受了她选择的一切,能做的就算尽量无所谓。哪怕不会再好了,也对长久的安宁抱以希望。这希望就像天边月,不在乎它是大是小,残缺与否,有和没有终究是不一样的。
时间可以磨灭所有,她这样相信着。
同样的,周以棠也想明白一些事。不是任何问题都有个解决的办法,无论面对或逃避,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到这里,回不了头了。
人愚蠢的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他选择愚蠢,这样是最安全的。他注定要和柴玉一起,泡在冰凉的海水里,像鱼一样活着,像鱼一样死去。余生的意义止于失去意义,他将从此活在一个打不破的闭环里,风雨定期。
而风雨的间隙,太阳也照样升起。
蜜月还未过,有些空荡的新房,被一点点润物细无声地填满了。柴玉品味高雅,大小物件都是她亲自挑选,看似随意摆放,却显得别有意趣。既有精巧华美的,也有古拙质朴的。她当然都会提前征询他的看法,试探彼此志趣是否相投。
当着张嫂的面,周以棠不能表现得毫无兴趣,便温和地对她说,“你是女主人,喜欢什么就是什么,我没意见。”
她久久不能决定,非要让他选一半不可,他也只能依从。
在很多人眼里,这对门当户对的新婚夫妇,尚算和睦顺遂,相敬如宾也不过就是如此了。不黏腻胶着,比较符合身份,反而显出克制的涵养和高贵气质。
柴玉遂按他的喜好,饶有兴致地把这里布置起来。婚姻是白首之约,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,她不希望身处的空间里,充斥着对方不喜欢的东西。
渐渐地,她懂得如何为他挑选领带的颜色,不同的场合该搭配什么风格的腕表,熟记他的作息规律甚至泡澡的温度。他也不再流露出明显的抗拒,把这些日常琐事,统统交给她打理安排。
为了维持平静的氛围,付出太多心力已难于计算,接近一种惯性。柴玉自幼在柴夫人的冷淡下谨慎度日,内心时常惶恐不安,很渴望有自己的家。现在终于有机会,便倾力营造出想象中“家”该有的样子。她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妻子,尽管生疏但诚意十足。以极大的耐心和无私,出于天性里的敏锐和温良,周以棠是可以体会到的,也清楚身为男人,应该善待自己的妻子,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枕边人。多数时候他并不以言语感激,也没有理所应当享受她的照顾,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用行动回报。冷言冷语没必要,动辄摆脸色更是幼稚到无以复加。毕竟是双双接近而立之年的人了,外面要操心的事已经足够多,何必百上加斤。
两人同屋而居,一起吃饭一起开会,一起健身或陪客户打球。他没有对她不好,但也不是夫妻的那种好。他并不爱她,关怀完全当成回报来做,究其根本是不愿亏欠太多。柴玉何尝不明白,仍为这点微薄的用心而感到欣慰。
他们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,这段婚姻是由于彼此需要而存在。能让它稳固和延续下去的,也不是爱。柴玉虽是庶出的私生女,也跟几个哥哥一起养大,并非专门用来联姻的花瓶,嫁进周家其实算下嫁。是她用持之以恒的执着,义无反顾地站在周以棠身边,坚实陪衬,心甘情愿,只愿长长久久。
在这所看不到海的房子里,他们度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。假装若无其事,似乎过得也还算平静。
活得再轻省一点,不要轻易陷入执着,对于事物的感觉再淡一点。对很多东西不再那么在意,等着它们慢慢烟消云散。所有相似的日子里,他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往前走下去。
潮州帮柴家,在南洋华裔商圈名声煊赫,但知道五小姐名字的人却没多少。
她的隐私被保护得极好,并且不耽误做事。这在世家后代从商的女儿里,是很少见的。不跟男明星闹绯闻,也不会因为奢侈挥霍的行为而被媒体炒作。她不需要把自己暴露出来,接受普罗大众的羡慕或非议。真正的千金之体,不落垂堂。
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。她已嫁做人妇,不必再拘于古板家庭的约束,在重要场合抛头露面的次数,变得前所未有的多。
既然冠上周夫人的名义,就必须去做周夫人该做的事情,周以棠也同样。两人各司其责,配合得相当默契。他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演戏,并且越来越游刃有余。
忙得团团转,连一起共进晚餐都成了奢侈。但不管多劳累紧张,每天免不了要打个照面。在还未生下后代之前,没有比夫妻更紧密的利益共同体了,有些事是必须当面商量的。
通常他回到家时已过午夜,她还没休息,在书房继续工作。吩咐佣人给他留了宵夜汤水,两人就一起坐下来边吃边谈。
今天都见了谁,聊了什么,对方态度怎样。阵营的变化,支持的多寡,该如何应付如何争取,威压还是利许胜算更大。发生了哪些特别值得注意的插曲,如何从细枝末节里判断事情的走向……诸如此类。
总想将他玩弄于股掌的舅舅,追逐畸形情感以填补一生失落的母亲,立场飘忽心思诡谲的兄弟,老谋深算的商业对手……内忧外患织成密网,把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。
同样忙碌一整天,柴玉的面色依旧平和安稳如常,不见半分倦怠。看到周以棠满脸疲惫,便把削好的水果递给他,安慰道:“以后慢慢就习惯了。”
周以棠尝了几块寡淡无味的莲雾,体谅地说:“辛苦你。”
他知道他会习惯的。
持续不断的会议,安排得密不透风的行程,接见会客……若无特殊情况,大大小小的商业活动也多达数十种。
光是心里想想就觉得累,他忍不住叹口气,“一年到头,大半时间都要用来做这些。”
“我会帮你的。”柴玉只是看着他,微笑,“很快你就嫌事情还不够多。因为会发现,除了这些,我们根本也做不了别的。”
已经走到这里,就走下去吧。一旦退步,以后恐怕连这个地步也难企及。
她觉得他们就像《纸牌屋》里那对为政治竞选而生的夫妻,高处不胜寒,以一种非常诡异的,亲密共生的姿态连接在一起。极致的信任和极致的冷漠,原来是可以共存的。不能深想,想得越多越痛苦,日子还怎么过下去?至少在她的理解里,家庭不应该是如此。或者,不仅仅是如此。
柴玉向来睡得很少,不管忙到多晚,也要去做运动当放松,是少年时养成的习惯。
有时周以棠会陪着一起,她练器械,他就在边上泳池游泳,或者反过来。互相纠正姿势,给对方递毛巾之类,相处似老夫老妻。他再也不曾提起林宴晚,但柴玉知道他没有忘记。男主人在家里唯一一次大发脾气,是因为粗心的阿彩在打扫时,摔碎了他书柜里一枚玫瑰千手螺。
“到处都有的海螺壳,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,姑爷宝贝得什么似的……”张嫂提起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,捂着胸口嘟囔:“值当发那么大火?眼睛通红,跟要吃人似的,给阿彩吓得哟……”
柴玉听了,沉默好一会儿,只说:“你们以后不要去动他的东西。”
午夜星光细碎,池水里有灯,照出灵敏矫健的身姿,游出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。
十几分钟后他爬上来,边喝水边休息,看她做平衡训练。
镜子里的男人,整个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惰怠和餍足感,像一头在猎捕中发泄过精力后的狮子。随意披件黑丝长袍,柔顺的褶皱淹在脚背,行走便似分开波浪。腰背极紧实,微敞的领口隐约露出胸肌轮廓。湿淋淋黑发全捋到后面去,露出光洁前额。泡在水里太久,薄唇晶莹殷红,面颊泛着寂寂金属光。
谁说恋慕与色相无关?在某些时刻,肉身的辉煌便是最大诱惑。
心神恍惚一霎,手里的铁块沉得拎不起来。
壶铃上的字磨掉了,他眯眼一看,说:“26公斤会不会太重了?你换对轻点的。”
“不会吧……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莫名地就是想跟他较劲,固执道:“我觉得这个才20公斤。每天都用,不会记错的。”
可他依然坚持那是26公斤。柴玉为了验证,自己站到体重秤上面,然后又扛着壶铃站了上去,就开始做减法。
周以棠看着她一通神奇操作,完全摸不着头脑,“你干嘛呢?”
柴玉白他一眼,“你不觉得这种方法很准确吗?我看张嫂给Runa称重就是这样称。”
Runa是新养的一条捷克狼犬,血统纯正,抱来时才两个月大。除了长得像狼很唬人,基本是个憨憨,可柴玉喜欢得不得了。
他简直目瞪口呆,随即露出佩服的表情,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是因为狗还小会乱跑,壶铃不会跑?”
柴玉愣在那里,满头黑线。
他发出轻松而低软的一声笑,“所以这个壶铃,它到底是26公斤还是20公斤?”
她已经气鼓鼓不跟他说话了。
柴玉的精明全用在工作上,生活里反而经常稀里糊涂。周以棠忍笑忍得好辛苦,拿瓶运动饮料递给她,“那什么……下凡辛苦了。”
结婚快半年了吧,他在家里几乎从来不笑,今晚却是例外。柴玉看着他的脸,心分明变得轻盈如羽毛,一阵风托起就可以飞去天外。自己其实也觉有点好笑,笑自己多没出息。他的一个皱眉一点关怀,都能让三魂七魄起十万八千种震动。
轻易下不来台,只好继续假装生气。扔了壶铃又去做举重深蹲,然后是展臂侧拉。
她对待自己的身体非常严苛,如对待另一个人。大抵总觉得自己不够好,因此做什么训练都特别狠,报复似的,把体能推到极限去。
第二组动作刚做完,汗湿的手心一滑,吊臂啪地拍上后脑。
她没什么感觉,继续,开始做第三组,热汗流了一脖子,头有点眩晕。
周以棠又独自游过好几圈,看时间差不多了,便过来叫她。走近点,突然惊呼:“你受伤了?!”
那么热,又湿又黏。原来是血,但不怎么痛。
她晕乎乎地摆手,“没要紧……你还游吗?”
“游什么游,赶紧过来把伤口按住!”
柴玉便安静地坐着,看他匆忙打电话叫备车,一只手还攥着毛巾捂在她头上,感觉像做梦一样。大半夜到医院缝了两针,又打破伤风,折腾回来已经凌晨三点半。
佣人都睡了,也不想闹太大动静,他钻进衣帽间翻箱倒柜,想要给她找个更柔软的枕头。柴玉早不是小女孩了,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,此时却如同中了魔咒,似婴儿般幼弱无助。
他托着她的后颈,很小心地把枕头放平整,让她侧过来躺好,不要压住伤口。手势温柔,眼神却清醒。柴玉的脸挨着他温热的胸膛很近,闻到领口湿濡的气息,带一点清苦的桉叶香。
她惶惶然地闭上眼又睁开,不觉出了一层细汗。透过睫毛上晶莹的泪光,看见他英挺的眉眼,忽然想起那一池冰蓝。
“你现在不怕水了……还游得很好。”
他轻轻“唔”一声,又觉得她不会想听那些过往,便问:“睡不着么?要不要喝点牛奶,我去热。”
柴玉说不用,听着窗外夜静更深的风响,思绪飘回很多年前。
那时候为了他,日练夜练,才十几岁就跳水摔断了腿骨。躺在医院养伤,是薛延平一天不落地探望,给她补功课讲笑话。原来做复原比受伤的瞬间更痛,站在地上迈不开步,痛得流眼泪。
七个月后,再站上弹板,她已经不敢跳。池水依旧清澈如宝石,温柔、诱惑,充满痛楚。她咬唇站在那里,焦虑如焚。不过才三米的跳台,她不敢。
在受伤之前,明明五米弹板也不在话下。最终换了更矮一点的,跟在一群小女孩子后面排队,轮到她,女孩们咕咕笑着起哄。
一咬牙她纵身跃出,入水姿势不对,结果扭伤了颈。爬出来进了更衣室,蹲在冷水淋浴龙头下,捂着脸哭了。
从那以后,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跳。
人体有自我保护机制,在某件事情上吃过大苦头,以后再碰到相同的处境,就会更谨慎更防备。毕竟人一生,总免不了要在同样的问题上,死去活来很多次。
做生意的人都懂,放弃的操作永远不可能赢。放弃唯一的价值只是及时止损,不用再付出更多的沉没成本。
而沉没成本这个东西很神奇,只有当人真正放弃,选择让它在心里沉掉的时候,才开始有血亏的感觉。在那之前,尤其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付出的过程中,甚至会为那些无效的努力而自我感动。
再继续跳下去,可能不止断手断脚那么简单——心里一旦有恐惧和犹豫,就做不到了。
道理都想得明白,柴玉没有再强迫自己站上跳台。唯独在对周以棠的执念上,一痛再痛却百折不回。
“因为失望还不够重。”幻听又在耳畔响起,只留下这一句,飘散在寂静的黑暗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