席终人散,孤云远去。
万里澄清的月夜,烛光摇动一室光影。
那些嘈杂不休的祝福、嘱托、叮咛、诫勉……还悬在头顶挥之不去,压得周以棠肩头沉沉。他松开领带大口呼吸,觉得这一切再不结束,整个人就要被压扁了。活着是多么沉重的负累,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想。
空气中有紧张的气息不住流动,不必睁眼也知,是她的目光在盘旋、窥伺着他。
柴玉刚卸完妆,坐在镜子前梳头发。双眸温柔含愁,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。淡黄的光晕为他清寂的脸庞添上几许暖意,细长眼尾却似冻住薄冰。并且,目光丝毫不肯在她身上停留。
满地花影,纷乱如迷宫。他的双脚陷在里面,不知该往何处走。
目之所及处,全是森然不加节制的红,令人心头发空。
婚宴中他当然喝了酒,但醉得不深,柴玉看得出来。周以棠极不擅饮,一个人连借酒也浇不了愁,可见心事多重。
锣鼓喧天终于消散,突然的寂静很不真实。
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中,他和她像两个应景的道具,按部就班地履行礼仪,背诵该说的言语。说完这句想下句,有时想不起,身旁便有人提点。到后来只剩麻木,头脑一片空白,身体也能自动完成。
周以棠从头到尾没笑过,表情很严肃也很疏离,仿佛这是跟他不相关的陌生人的婚礼。有没有他都行,换一个穿上这身衣服,也完全可以。
浑浑噩噩走完所有流程,才发觉这副空壳般的身体已不受自己控制。他对跟柴玉结婚这件事,从未有过想象,也可以说没有期待,此刻还恍惚觉得不像真的。
红日将要隐去,耳边总听到潮水一波一浪漫涨之声,和周围的欢歌笑语一起环绕着他。喜怒悲欢被推得很远,他被隔绝成一座孤岛,漂溺不得止,却无法融入其中。
一桩心事尘埃落定,程立桥坐着轮椅出席,见证了这个重要的日子。
“成了家,就是成人了。”他摘掉脸上的氧气面罩,拉着周以棠的手,“人年轻的时候,难免有过几回冲动任性。终究各有各的路……幸好没闹出什么大乱子。日子一长,慢慢也就淡了。嫁的嫁,娶的娶,都是这么过来的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再回头想想,自己也会觉得有些事很傻气,没必要。”
见他无动于衷,又感慨道:“阿玉是个懂事的孩子,心胸宽雅,从未同你计较什么。你也要懂得惜福,怜取眼前人。”
“桥叔教诲得是。”
周以棠蹲在老人身前,头垂得很低,十足认真恭敬的模样。柴玉在他边上,余光一瞥,便看见那嘴角挂着僵硬的冷笑。她默默咬了咬牙,把目光投向地面。
就这样变成他的妻子。貌合神离,逢场作戏,从未有过花好月圆就硬凑成一对怨侣。想着想着,她不禁打了个哆嗦。
“可悲的傀儡……”
尖细的声音轻轻嘲讽着她。越来越频繁的幻听,连她出嫁的日子也不忘来干扰心神。
“自欺欺人的圆满,能维持多久呢?”
“你以为他被迫顺从了你的意志,就和和美美皆大欢喜?男人的不甘心,是很可怕的啊……”
“滚开。”柴玉用力甩一甩头,发饰上的金玉撞击出清冽的声音,像是随时会破碎。
殷重黎含义复杂的眼神,在他俩头顶轻飘飘打了几个转。他的微笑,不像是对新婚夫妇的祝福和鼓励,倒像嘲讽。她感觉到了,不得不收拢心神,继续摆出亲密的姿态。周以棠算不上配合,却也没有矫情地故意捅娄子。
站起身的那一刹那,柴玉真真切切地感觉到,她从此不再是潮州柴家的五小姐,而是琼帮周氏这一代继承人明媒正娶的妻子。以后要面对的事情太多,更残酷的较量即将开始,且不顾上这些细碎的眉眼官司。
周以棠的夫人,怎么能在婚礼上分心出错。任何一点小疏失,都会被当成不祥的暗示,让有心人挑出来大做文章。
柴家陪嫁过来的人不少,唯独阿梅不在其中。对周以棠而言,一屋子穿梭往来都是生面孔。从佣人到司机,那么多双眼睛,会时刻替柴玉盯紧他的一举一动,想想就透不过气。
洞房花烛夜,两人面对面站着,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今日之前,柴玉每分每秒都在为婚礼能否顺利完成而忐忑不安。终于它圆满结束,她却半点高兴不起来。真切的慌张令身体微微颤抖,身边一个人也没有,谁也不能陪伴并代替她独自面对周以棠——这个并非心甘情愿与她结合的丈夫。
外面动静渐渐也散了,周以棠叹了口气,举步从她身边擦肩而过。
柴玉来不及细想,猛地抓住他的胳膊。
“你干嘛?”透着寒意的口吻,逼退了她眼中的炽热,以及仅剩的一丝飘渺期待。
柴玉面孔未曾转动,呼吸却难以平静,低声说:“你今晚出了这道门,明天难堪的不止是我。”
还用猜吗?肯定有不少人在暗处等着看笑话,料定她今晚难以讨得新婚丈夫的欢心。
他的体温从掌心传来,只让她悲不自胜。一切本不该如此的。
周以棠怔了怔,旋即抹开她的手。也只是换个方向,拖着疲惫的步子,走到长沙发前。
“我困了,要睡觉。”
说完侧身躺下,背朝外和衣而睡,很快沉沉入梦。如一头搁浅的鲸,躲进另一方她触不到的天地,俗世的千丝万缕,就再也牵绊不住他了。
柴玉怅然若失地站在他身后,心潮起伏不定。半明半暗的光线里,嘴唇轻翕,“有生之年,与你为伴的,只能是我。”
寄托多年的夙愿,终于在此时此刻实现——起码表面如此。为了今日,有人被辜负,有人失去信任翻脸反目,有人被设计伤人入狱。而她,机关算尽,破釜沉舟倾其所有,然后自食其果地被晾在洞房里受冷落。
满室金红,郁结成体内一股无名之火,却驱不散漫天漫地的寒意。她脱下那身绑得浑身筋疲力尽的礼服,独自躺进冰冷的床褥,黯然地闭上眼睛。
水仙欲乘鲤鱼去,一夜芙蕖红泪多。就这样想起这句诗,在心里念了好多遍。
浮浮沉沉无处落定的心脏,像一艘漂泊太久的巨轮,暂时在风暴边沿抛下它生锈的锚。
红烛爆出最后一粒灯花,摇曳着熄灭了。
床前月光凉飕飕,明亮得不近人情,仿佛也在嘲笑她。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体谅她的不易和悲辛,应该是自诩“无心”的铁皮人了。
真好笑,原来这就是金玉良缘。新婚之夜,各自孤枕而眠。身为丈夫的周以棠,想着林宴晚。身为妻子的柴玉,想起的是薛延平。
一颗硕大的眼泪,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枕间。
她在伤感中不安稳地睡去。天刚破晓,窗外传来鸟雀鸣叫。突然一阵咣咣的敲门声,“五小姐快醒醒,不好了!”
柴玉睁开酸涩的眼睛,看一眼时间,才六点多。周家规矩再大,按说不该那么早打搅新婚夫妇休息。
周以棠翻身坐起,惊得几乎要跳起来,两人瞪着眼面面相觑。
她拢了拢头发,赶紧披衣下地。这才第一天,很快还会有更多的“不好”接踵而至。
打开门,是从柴家带来的佣人阿彩。才十九岁年纪,口齿算不得伶俐,平日总被捉弄。柴玉一见是她,心口就猛沉一下。要是一般的坏消息,也轮不着这丫头来报讯。
她定住神,压低嗓子斥道:“大清早嚷嚷什么,天塌不下来。”
阿彩缩在门边,结结巴巴地说:“程老先生他……昨、昨晚……也可能是今天早上……没了。”
柴玉身子陡然一震,仿佛听不明白,又或许不敢相信,呆呆地反问:“哪个程老先生?”
见她双目红肿面色灰颓的模样,小丫头哪儿还敢再说下去。
周以棠却听得清清楚楚,推开柴玉狂奔而出,差点把阿彩撞个跟斗。
就在婚礼结束当晚,程立桥于睡梦中溘然长逝。
刚办完喜事,紧接着就是葬礼。
柴玉以周家新妇的身份,跟随她的丈夫从喜堂奔向灵堂。记住对方亲友的名字,一起迎宾送往,一起鞠躬致辞。带着一模一样沉痛的表情,心里却有各自不同的计较。
忙忙乱乱,热热闹闹,做喜跟做丧,其实也没什么区别。
周以棠和程南星相见尴尬,彼此沉默无话可说。柴玉代他向程夫人和程家的家眷一一见礼,顺带不着痕迹地解释,他实在太过悲痛,一时难以缓过劲。
悲痛过度倒不至于,他对程立桥的离世心情颇为复杂。难过是有的,但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。理智上很清楚,桥叔是星洲举足轻重的臂膀,也是待他和蘼芜两兄妹视如己出的长辈,恩义比天高。他应该伤心不舍,可记忆的大片缺失,让他找不回对这个劳苦功高的老人,应有的孺慕之情。
这是周以棠回归后,第一次参加重大的白事活动。躺在地下的人什么都不用管了,再多风起云涌,留给还活着的人操心。
前排吊唁的身影,全是董事会成员以及各派高层。有年轻的,也有年长的,无不敛容肃穆。
他们大多是商帮的后代,祖辈都为在南洋立足而吃过大苦。顶着烈日,忍受蚊虫叮咬在酷热的南洋走乡窜寨,干过船上的烧煤工,糖厂学徒,修建机场的苦力等“贱役”。一代又一代披肝沥胆,这其间涌现的传奇人物以及他们所成就的事业,真正实现了让华人冲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宏愿。
程家公布的八位扶灵人中,南洋华裔富豪前十就有三位,全是他的生前挚交。
程南星在致辞时,再次回顾了父亲为星洲立下汗马功劳的生平。这也是周以棠对自己来处的一次回顾与寻根。
周氏涉足海运,较其余四家更晚,没赶上最好的时候。做中间商只赚差价的贸易倒卖,被越来越多的投机者相中,开始陷入瓶颈。
顶着反对的声浪,周繁如领着程立桥这些老部下,先从创办商船专科学校开始,又东筹西措,花数十万英镑买回一艘已经服役近三十年,排水量只有9000吨,靠烧煤驱动的旧货船,踌躇满志地开启了新旅程。
两年之后,一艘船变成七艘。生意急速扩张的同时,也让其他被分薄了一杯羹的利益集团红了眼,聚众欺寡的商战互撕,损招迭出的疯狂打压接踵而来。
石油危机的余波,更是雪上加霜,油轮航运一下子从香饽饽变成烫手山芋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世界性船灾爆发,星洲负债一度高达十数亿美元。周繁如心脏的毛病,就是那时候落下。程立桥早已察觉凛冬将至的凉意,力排众议提早抛售,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。
古老的商帮,整整兴旺了两个世纪,程立桥当之无愧是琼帮有口皆碑的再造传奇。
到了周以棠这辈,子孙后代们已无需奔波悬命,重在守成。
柴玉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,嘴唇轻动:“为了你我,以后不要再把精力放在不该记得的人和事上了——就算偶然忍不住想起,动静也轻一点,别让我知道。”
周以棠逃避似地转过头,用帕子掩住口鼻。遮去半张脸,旁人瞧不清表情,他自己却明白,有些东西是逃不开的。
从今往后,“你我”即为一体。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必须同进共退。
婚姻就是这样一种契约,把两个家族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。各自让渡一些权利和自由,并为对方提供份内的义务和责任。互相成就,也互为约束。
流水般的面孔从面前经过,每个人的神情都过分收敛,盛装的眉目下看不出一点心事。这些人都在强迫自己藏住最真实的心意,仿佛无欲无求。柴玉无疑是个出色的贤内助,对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,应付得毫无差池。
随着唱礼,周氏伉俪双双并立在程夫人母子身前。周以棠抬手与南星相握,轻道:“节哀。”
柴玉识趣地把程夫人拉过一旁,低语宽慰,给他们留足冰释前嫌的机会。
南星的手没放开,眼睛却看向柴玉的侧影,用平和缥缈的语调说:“玉姑是我和阿芜从小敬畏的女性,比你心里的人强了何止千百倍。我们都觉得,将来谁有福娶到她,那个被她眷顾的男人,一定会如虎添翼。若执迷不悟,只会白白蹉跎人生,也糟蹋了父辈所付出的毕生心血。”
听了这些话,他心里更空,脑壳昏沉的抽痛。
接连一个半月,密不透风的客套终于结束,周以棠卸下一副重担,浑身乏力连头也抬不起来。钻进车里,便后仰在座椅上紧闭双眼,倦怠欲睡。
婚礼葬礼都太闹太累,他没有时间也余不出精力关注内心的感受,此刻全身绷紧的血脉经络,骤然松弛下来。额间热度一点点升高,呼吸也变灼重。这些日子以来每晚都睡沙发,着了凉有些伤风。嗓子干涩疼痛,正好不必开口。
他不言不语,柴玉也不去扰他清净。司机开得很平稳,不知过了多久,车内响起压抑的抽泣声。
卸下无懈可击的伪装,柴玉终于有时间扎扎实实地为桥叔哭一场。
大婚前,老人把那根多年不离身的拐杖,当结婚礼物送给了她,还半开玩笑地说,“老五啊,你俩都是我看着长大,手心手背一样地疼。那臭小子以后要是敢对你不好,就拿这个抽他。”
言犹在耳,他是硬撑到婚礼结束,才在半夜撒手人寰。一想到这个,柴玉心痛如裂。对于柴家,她是嫁出去的女儿,往后没有谁能真心实意地给她撑腰了。
周以棠犹豫一瞬,抽出纸巾递给她,眼神中有几许体谅,更多的是疑惑。明明这么悲伤,为何不在葬礼上哭灵。
柴玉哭得妆容零落,脸颊全是充血的红丝。擦去泪痕,才缓声道:“在灵堂前失态,旁人只会以为我们慌了手脚,以为我们因桥叔的离去而害怕,更会揣测我们对未来的局面和南星都缺乏信心。”
口口声声的我们,我们,我们。
周以棠哑然,心知她说得没错。站得越高,犯错的机会就越少。输了的人,很可能一直输下去,再也等不到翻盘的那一天——除非,能够忘情。
他怔怔看着她的侧脸,只觉眼前这个女人是那么陌生,而她竟然成了他的妻。不由想起南星的告诫,谁若有幸娶她,得到她的青睐和襄助,不啻巧取了青云之力。
半晌,才黯然地说:“为什么是我?”像是无奈的感慨,又像自言自语。
柴玉苦涩地笑了一下,不知怎么回答。
其实答案早就是明摆着的,无非是因为,唯独不能对他忘情。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。
葬礼结束后,周氏夫妇便住进圣淘沙东岸的Ocean Drive豪宅,距新中央商务区仅一箭之遥。
柴玉看中它绝佳的地理位置,建筑风格偏现代化,带有一个延伸到房子里的巨大泳池。占地面积虽不是同价值房产里最大,却是新加坡最具有设计美感的房子之一。
她一天都不想在殷重黎眼皮底下多待。跟殷宛华这个名正言顺的婆婆,也相处得十分紧张。身为晚辈,不好明面顶撞,难免要受点委屈,她的丈夫却对此视而不见。
柴玉有本事揣摩万千种脸色背后的深意,却看不透周以棠的心。她从小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,猜测男人的心思这种本领,完全空白。关于如何开展未来的婚姻生活,更是毫无头绪,注定要在一片迷雾里跌撞。
不管怎么说,搬离祖屋是他们婚后第一个顺利达成共识的决定。
周以棠终于可以不用再屈身睡沙发。像柴玉所预料的那样,他以睡眠不好为由,让人另收拾出一个房间。
新婚燕尔就分房而居,传出去可怎么得了。
柴玉当然不同意。
柴家陪嫁来的佣人,对新姑爷很尊重客气,但他使唤不动。当夫妻俩意见相左时,他们只会听从五小姐的吩咐。尤其那个上了年纪的张嫂,是柴玉小时候的乳娘,处事老练沉稳,地位与众不同。什么都看在眼里,脸上却配着看透一切的平静。
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行李,逐一被归置到应该出现的地方。
柴玉这样对他讲:“接下来我们要面对什么,你不是不清楚。这么要紧的节骨眼上,装你也要给我装出个样子来。”
她必须让他知道,无论她是出于何种原因嫁给了他,也不管他有多排斥,她都对两人共有的未来心存期待。
这种绵里藏针的强势,十足令人窒息。他恨自己是周以棠,又恨自己做不了真正的周以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