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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八章
赤焰惊鸿

普鲁卡因能强效镇痛,有暂时阻断神经纤维传导的麻醉作用,量大了却容易造成嗜睡困倦,只能多添加激素类药物强的松龙。

注射完毕,仍需缠上一层细纱布,再用弹性的运动绷带固定。

疼痛渐渐散去,像滴入水杯的鲜血,越来越浅,越来越淡地消融。也许最后看不见了,但它的腥咸仍然存在于每一滴水里。

宴晚打开刀匣,挑一柄不轻不重的出来,在虚空中转动手腕,翻出一连串流畅变化的刀花。

芳姨紧张道:“感觉如何?”

“绷带还是会影响灵活度。”她口气平平地说:“正常情况下,我拆解一整只鸡只需要13秒。再快一点可以到10秒,现在大概得延长到17秒。”

而18秒已经是国家一级厨师的标准。西方厨师的刀工,向来不占优势。在过去的国际比赛上,拆解通常要25秒左右,全部脱骨不会少于20分钟,中国厨师则能控制在十五分钟内。

芳姨想着不免唏嘘,“千万注意伤势,别太争抢那一分一秒的,能从头到尾完成就好。”

宴晚摸一摸手臂,向她微微侧脸,露出一个带着孩子气的狡黠微笑:“我才不跟他们比速度。”

真正的较量,永远是综合实力的比拼,不在快与慢之间。

迟颐芳虽是评委之一,具体会呈现什么菜品,在上赛场前都是完全保密的。她也不好多问,担忧地笑了笑,没有再说话。

医生交待完注意事项便识趣退出。

最后是更衣。

镜子里的脸孔有点慎重,眼神却从容宁静。她解开晨褛,袒露未着寸缕的女体。介于少女和成熟女子之间的起伏,嶙峋而优美,丝毫不觉猥琐。洁白的背脊,璧一般光滑。四肢仍残留大大小小擦伤破损,右边胸肋下一团巴掌大的淤青未散,是外力撞击导致腹腔出血的痕迹。轻怜蜜爱到血肉背离,情欲如水一般冲刷过的身体,终于又恢复最初的苍白。

她笔直地站在那里,坦荡赤裸本真,一一呈现并接纳它们成为肉身的一部分,无论来自命运的劫夺或给予。

便想起叶海天的话,任何事物都不能违背自身的本性,人也一样。南方的木头运到北方,一定会开裂,不可控的裂纹,亦成就了它独一无二的美。

同样,无法回避的创伤,不会消磨她与生俱来的英勇。哪怕本质是沧海一粟,也不为巨浪让步,不惧江海间浊浪滔滔。就这样无所畏惧地活下去,春风也将是她裙下之臣。

宴晚的手不能折回身后,只能请芳姨替她系上内衣的搭扣。

不可太松也不可太紧,调整肩带的位置,以免妨碍手臂动作。分明是女子很日常的普通琐事,每天也都在做,不知怎么,竟有一种莫名神圣的感觉。

她的“战衣”很特别。

比云还轻,比雾还软,比丝更柔。极淡的天然藕荷色厨袍,面料素净垂顺。除了珍珠纽扣,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,是叶海天斥重金专门订制。

采用东南亚独有的莲梗丝纺织,二十多万根莲梗抽取藕丝,才能制成这么一件衣裳,耗费的人力物力相当惊人。

这种面料已有数百年历史,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织物之一。工序复杂,难度也很大。一截莲梗只能抽取出一根细细的丝,且脆弱易断。需要熟练的女工,先以小刀切开新鲜的莲花梗茎,然后用手一点一点慢慢抽丝;通过对藕丝进行冲洗、晾晒、纺锤、漂色等工序,才能得到织布的线;把它们搓成短线后,再在特殊工具上拉丝成长线,最后才是纺成藕丝布。成品既有丝绸般的光泽和触感,又比亚麻更透气熨帖。

想凑够一件衣服的物料,需要至少十名女工连续工作一个月才能完成。在佛国缅甸,藕丝布被认为是最高贵神圣的布料,过去仅用于供奉给佛像,或制作高僧的僧袍,又称“佛之衣”。

莲华浴火盛开,有涅槃重生的寄望在其中,心意贵重自不待言。

最后用带刀鞘的腰带,把过于松泛的衣裳束紧。有别于普通厨衣的皮革带子,那是一条黑地飞金云纹的缂丝腰带,两指余宽,连同刀鞘也是同样材质。

芳姨解释说,这是叶海天生意上的朋友所赠,特意为她比赛准备的。宴晚便想起来,应该是邮轮上有过数面之缘的沈氏夫妇,心里涌上些许感动。

闪闪发光的沈夫人,曾是她懵懂少女时期里,对整个神秘幽深的女性世界的全部想象。

一直记得她,并渴望能成为那样人。当善意被拒绝数次后,仍然在临别时,毫不介怀地对宴晚寄言,“珍惜你的手艺,可能今天对你而言,这只是一样谋生工具。以后就会发现,它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。”

即使拥有了那么多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东西,得出的结论却是,不管你得到或失去任何,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。

前世今生太多往事……世间的辽阔、折远和灿烂,只有当真正深入其中,才发觉和当初所想的完全不同。

沈夫人是对的。如今的宴晚,终于践行最初选定的道路,去亲手改变浪潮的方向。

穿上厨衣的那刻,所有虚无缥缈的感受和记忆,就此全部搁下。

赛前最后二十分钟,芳姨陪她去后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候场。宴晚不接采访,也不再跟任何人讲话,独自闭目养神,把所有步骤在心里最后演练一遍。

长夜磨刀者,无色无相。存在于一无所缺的宽广,像自然规律一样有力量。

“上场吧。”

一阵轻风吹过,她微微仰起头,去追寻风的轨迹。

女人要在这世间开辟真正属于自己的战场,而非困囿于情情爱爱的泥沼里折堕自怜,总是要耗费更多力气。用烈火把自己蒸烤一遍,彻底脱胎换骨,才能做一片干净的云。

该遭的罪都遭尽,不会再有更难的事了,上天应不再苛责她。

迟颐芳在评委席落座,看向操作台,表情静默严肃。

刀具明晃晃反着光,倒映在那张冰静的面容上。已经是一尊不会哭的观音,无悲无喜,也没有慌张和迟疑。是曾有比这更锋利的刀子,逆着她的纹路,狠狠雕刻而成。

外媒将林宴晚称作“屠龙之女”,想来亦是贴切。幼年饱尝颠沛,生死磨难后又经离散,洗脱少女的稚嫩青涩,留下深浅刀斧痕。仿佛泥胎淬火而出,被渡入一缕魂气,就成了响彻金玉的瓷。

一往无前的镇定,让她周身笼罩着凛然不可犯的气场。别说周以棠今天结婚,他就是今天断气,也不能阻止宴晚决心要做的事情。迟颐芳暗暗叹息,不由感慨,那男人是有多糊涂,为了个脖子上挂几十斤重龙凤黄金的女人,竟舍得放掉明珠。

旧事如潮水纷纷远去。宴晚平心静气深呼吸,闭一闭眼再睁开,感到了忘却。

一共六张操作台,其中一张空置。那本该是冯立真的位置。世人理解少而偏见多,本就凤毛麟角的女厨,生生又少一个。

倒计时开始前,选手们纷纷以各国的礼仪互相打招呼,以示友好态度。

唯独宴晚,面朝空荡荡的操作台,向那位不在场的强劲对手鞠躬致敬。

她真心实意为冯立真的退出而遗憾,但毫无歉疚。那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,多余的情绪只会变成阻碍。宴晚能做的,就是坚守最后的阵线。哪怕无法登上绝顶,也要让女厨在这个行业里,绝不让出一席之地。

没有星洲了。

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

厨师背景的多元化,也是本次赛事里中餐最大的特色之一。有的偏辣,有的偏咸,而台湾地区的中厨多数是从煮炒档出身,烹调里有较多“镬头味”。要抓住来自不同国家评委的口味,对他们是艰难的考验。

决赛流程比较简单。规定在三个半小时内,要求厨师们根据自身技巧的优势,无限制发挥创意,烹调出前菜、主菜、面点等作品。

冯立真退赛后,能有足够实力跟宴晚分庭抗礼的,无疑是那位法国名厨皮埃尔。他把中餐的烹饪技巧和欧洲的食材相结合,精妙的构思令人拍案。

一道榛果鹅肝酱配伊比利亚火腿葱油饼,成就了本帮菜和西餐相融的料理。用古法技艺制作的小葱油饼,烘烤酥脆而略带韧劲,形态也精致,大小刚好可放入口中。加入焦糖和榛果的鹅肝酱甜蜜柔嫩,并不仅仅能与西餐面包搭配,跟“东方面包”葱油饼跨界混搭,利用火腿的咸鲜平衡口感,也非常适宜。

来自台湾的选手,则将传统中餐进行改良,更符合现代人的饮食观念。一道金汤河笃鲜,是评委一致认可下,得分最高的汤品。传统的河笃鲜虽然鲜美,但汤中的原料难免煮烂软化,成了不方便食用的“汤渣”。他的做法,是将广式点心和河笃鲜结合,把蟹粉、虾肉、牛蛙等原材料,包成水晶球放入汤中。一壶鲜汤一口水晶包,风味恰到好处。

宴晚的压轴之作,名为“琨玉煠紫”。

一道失传上千年的传统名菜,至今无人能将其完全复原,这道菜将成为决胜的关键。

选品是余络秀的主意,充分考虑了各方面因素。宴晚毕竟有伤在身,最好避开大挥大斩的动作,食材务求细巧易切割。8斤以上的野生大乌青,活剖取肝,整条鱼只用这一个部位。

“琨玉煠紫”的独特,主要体现在技巧和对油温的拿捏上。需用到专门定制的器具,形状更是见所未见。制作过程之复杂,言语难以尽述,节目组的同声翻译几度卡壳,不知该怎么形容。东方饮食文化的神秘,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
几个西人评委不住交头接耳,问得最多的是“她到底在做什么?那又是什么东西?”

林宴晚的每一个动作,事先也没练过几遍,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纯熟无暇。

原本一切顺利,不料开鱼腹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。

那条鱼太大,刀尖突然卡在奇突的鱼骨里,右手换左手还是不成,方向不对。绷带的缠绕感,影响了她的发力。力度一旦失准,弄破胆囊,距离最近的肝脏就会变苦,再换鱼又来不及。

她马上捞起袖子,把绷带和护臂一股脑扯下来丢到脚边。

没有了束缚,也没有了保护。她不在乎。

余络秀惊得刷一下站起身,三处骨裂,只靠封闭针强撑着,可想而知有多冒险。

观众无不哗然。

节目组的高清镜头,不约而同全部对准了她的右臂。关节肿得发亮,是滑囊积液造成的炎症。破损的皮肉,淤血青红乌紫,药水和夹板印子……连毛孔也纤毫毕现。伤痕新旧相叠,手肘下还有一道早已愈合的刀疤。

带这么重的伤,仍坚持参赛,可谓史无前例,应该也不会再有来者。

勋章何等触目惊心,让素净眉目染上杀伐之气。有攻击性的美,是春河冰下流,惊蛰顶破冻土苏醒,众鸟划破长空飞回。

迟颐芳不忍看,转开视线,眼中凝结了一点冰凉凉的水光。那一刻,整颗心都揪起来。

宴晚不去管周围动静,心无旁骛完成接下来的步骤。

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,刀尖上的液体飞溅出完美弧度。以血以痛,“明月切”被它的主人赋予了性灵,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,畅通无阻操控自如。

执刀者的活力和生命力,那样舒展闪耀,像一柄打磨光亮的剑在泛着光。对,是一把磨砺得寒光四溢的剑,不是一堆锦绣陪衬的脆弱花朵,更不是切割成块状,任人刀俎的死肉。

她是刀俎。

裴怀光在CNN的直播频道目睹了全程,手里的烟头掉在地上,把毯子烧出个窟窿也未察觉。

他想起野生动物纪录片里,一头捕猎失败的母豹。

通常情况下,豹子不会去捕杀豪猪这么危险的猎物。但那头母豹实在饿极了,已经三天没吃东西,还有两头幼崽待哺。于是当它和豪猪相遇,别无选择,只能毫无保留地扑杀。

激烈的撕咬打斗只持续了十几分钟,负伤的豪猪逃脱。这匹豹的头脸、口腔、前肢和整片胸膛上,密密麻麻扎满了豪猪的刺。它虚弱地伏在灌木丛旁,一根根叼下自己浑身的刺。忍着痛,艰难地重复同一个动作,缓慢而坚定。

有些部位它够不着,无法拔除的刺,很有可能会令母豹死于感染。

真是傻透了。难道它不会知难而退吗?稍微尝试一下,胜算太低便即刻收手。如此强悍敏捷的猎豹,总不至于跑不过豪猪。

然而不是这样的。正因为它是猎豹,以命厮杀就是它不能改变的天性,哪怕失败的后果是死。

凌驾于宿命之上的王者,总是孤独而不被理解。

他欣赏她撕开绷带的傲慢,裸露伤痕的一瞬间,仿佛无所不能,以通天彻地的绝对实力为底气。又那么美,姿态如流风回雪,是世间可望不可即的万千流转。

当她把那一刀挥出,痛到面孔扭曲咬破了嘴唇,才把毛骨悚然的现实狠狠摔在人前。原来她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凡人,受了伤一样流血,疼也是一样疼,且只能以这具躯体去承受。

滚油冒出青烟,一段话音突然在耳边幽幽回响。他说对不起,请原谅我也是个凡人。

是凡人,所以有所贪有所执,有软弱、自私和权衡,跳不出爱恨的窠臼。

但凡人和凡人,依然有不一样的选择。

此刻的林宴晚,无论成败,都是坚忍的道成肉身。

一种痛楚夹杂着兴奋的刺激,令裴怀光兴奋至汗毛直立,瞳孔闪动微芒。

他的缺失在内部,在灵魂。骨子里越虚弱的人,越迷恋庞大的幻影,是以内心一直渴慕骁勇强悍女子,总会被深藏的暴戾吸引。如同不驯的烈马,渴望被淬火的长鞭抽打。

阮花明不受拘束的自私、冲动和任性,一度很吸引他。而两者的本质,终究还是不同的。

如猫的脚步轻悄潜入,带起一阵馥郁的风。她就带着一贯轻蔑的,不耐烦且无聊得想死的气息出现了。

花明倒杯威士忌递过来,下巴搁在他肩头摩挲,像毛茸茸小狮子。

“今天是你弟弟大喜之日,你连婚礼都不去,躲家里看电视?”

“周以棠根本配不上她。”裴怀光抬手按下遥控,画面就定格在宴晚收刀的瞬间。

花明往屏幕幽幽瞟一眼,捧过他的脸对着自己,嗤道:“那你觉得谁配得上?你吗?”眉梢含笑,半真半假。

他便没吱声,轻微变化的神情很快淡静如常。

她一向是非常落拓大条的人,对很多事缺乏细微感受,某些方面却有超乎寻常的敏感,或许同样出于动荡不安的天性。

彼时她湿暖的额头贴住他的脖子,一条手臂横过胸口,紧实的长腿就攀上腰间。他看着她,突然无法克制地生起欲望。抚摸的力度几近蹂躏,想要把她狠狠揉碎般激烈,直到窒息。

匆促暴烈的情欲从她身上碾过,不过是空虚的黏着。彼此之间太过熟悉,越来越消沉。她清楚他每一次起伏的跌宕,闭着眼沉闷的喘息。沉溺的面容此刻显得冷漠无情,令她难受得咬紧牙关。心里到底有计较和不甘,直直盯着他的脸,问:“……你在想谁?”

裴怀光不能忍受这样目光的审视,暴躁又索然无味地抵达彼岸,缓缓舒了一口气。

他们停下来,两具刚刚还激烈媾和的身体,分开就毫无瓜葛。

花明沉默地起身穿好衣服,整理弄乱的头发。

他躺在沙发上不想动,转过头问:“你去哪儿?”

这一次,她同样没有给出回答。

人去屋空,裴怀光在一种半空半满的疲惫里,稍稍有些悲伤,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。

所有穷根究底的追迫,都让他感到厌烦不耐。哪有那么复杂的事情呢,何以女人都动不动爱来爱去要死要活。他自问跟她在一起,也是给足了情义担待的。两个崎岖路上结伴同行的漂泊者,酒肉天地有朝有夕,难道还不够。 QZZrib/F1uVk/KjRg+XnuEq8kQKHr2k5S/Zq33fZV9GBtO0JPS6DHElPVqF0W+6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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