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鱼秀还有三天,餐品设计经过反复对比调整,敲定出最终方案。
按庄潜的习惯,通常会在开宴前跟客人进行简单交流,找些话题打破彼此的陌生感,顺便了解对方的喜好,让他们以轻松愉快的情绪来享受美食。他常挂在嘴边的是,客人来这里不光为了吃东西,如果在用餐时也无法感受到快乐,那么大厨的付出也毫无意义。
可惜这次的客人性情高冷,似乎不太愿意跟陌生人交流。
他们包下头等舱最好的几间套房,随行人员就带了一大堆,有单独活动的贵宾区域,平时从不在公众视野出现。倒也不是摆架子,只说让大厨按自己的想法安排就行,没有其他特殊要求。
于是宴晚能得到的全部信息,只有一张忌口食物清单。
在完全没有沟通的前提下,揣摩出合适的餐品,也是大厨必备的基本素质。什么样的佳肴会受欢迎,跟客人的来历、年龄、性格都息息相关。
他们不得不从有限的信息里分析,得出的结论是:沈夫人祖籍上海,江南地区口味清淡,对河鲜海味的新鲜度要求较高。忌口的调料都是辛辣刺激之物,那么她应该不喜欢过度烹调;她的儿女们最大的不过八、九岁年纪,正是对甜品感兴趣的时候,小孩子口味都偏重;商业杂志上常露面的沈先生,早年曾留学日本,对东瀛饮食非常熟悉,大概会更注重本土风味是否正宗。不见得多挑剔,但切不可做得不伦不类。
整场宴席的重中之重,毫无疑问是金枪鱼王。因此其他菜色不宜喧宾夺主,浓淡顺序都有讲究。
万事俱备,才知沈氏夫妇选的是“会席料理”。
这是一种不受约束的料理,跟精细的“本膳料理”和融入了中式传统的“桌袱料理”不同,它由平民风格的餐食演化而来。席间不必遵守严肃刻板的礼仪规矩,谈笑不拘,可以大声说话,共享美酒佳肴。席间除了常见的刺身、寿司、蒸品之类,也有烤物、手握跟和牛,汇聚了日料不同种类的精华于大成,用餐方式很随意。
由于会席料理没有固定菜单,就更考验大厨的应变和创新能力。具体菜式要看当天有哪些新鲜食材,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作。不同日期,就有可能吃到不同的食物。
“歌诗尼”号离开槟城,将在兰卡威港口停泊。蓝鳍金枪鱼王通过空运,准时送抵码头,经过严格的检疫手续,再运到船上。经过三天的熟成,就可以享用了。
开鱼秀当天,果然盛况空前。
秀场设在邮轮最豪华的星光宴厅,可同时容纳上千人。宴晚还在做厨具检查,台前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游客们拿起手机各种录拍,场面极壮观。不多时餐厅经理出来传话,沈先生慷慨做东,到场的客人无论是否订到席位,都可以免费品尝一份鲜美的金枪鱼,见者有份。
活鱼离了水,杀好后用冰镇保鲜,它的口感和价值,每分每秒都在倒计时中流逝。
要快,不能耽搁。无数个日夜的刻苦练习,就为了这一刻。
除了全套刀具,庄潜甚至把自己标志性的装备也一并取出,让宴晚穿戴上,仪式感十足。跟普通厨用的黑布围兜不同,那是一件纯金属打造的软甲。类似中世纪兵器里的锁子甲,出自法国名匠之手,价格高达五位数。
那甲身薄而韧,通体银光闪闪。庄潜穿着它,接待过的知名人物数不胜数。软铠甲罩在宴晚身上略宽松,只好把背后系紧一点,好在不算太沉。
不新鲜的鱼肉没有弹力,太新鲜的活鱼纤维组织却不够紧密,极容易破碎。体型巨大的深海鱼类,每个部位的经络、肌理分布都有区别,很考验下刀之人对食材的熟悉和判断力。
整个开鱼过程,要配合精细到位的讲解,如同雕琢一件艺术品,丝毫没有血腥感。
用眼睛观察,再指腹去感觉,一颗心逐寸变得柔软。刀锋与刀锋之间,划出一个清白寂静的世界。
先拿掉鱼鳍,再去掉鱼头。助手从旁配合,牢牢按住鱼身固定。当先一刀,要从中背部划开,顺利取下四分之一的鱼背部肉。
金枪鱼的肉为赤深红色,光泽细腻,看上去有点像牛肉。这是因为它的肌肉中含有大量肌红蛋白,低脂而高强蛋白,营养价值很高。鱼背的上部、中部和下部,都是“红身肉”,也叫“赤身”,通常用来做鲜鱼片生吃。
宴晚介绍完毕,手起刀落,直接把刚取下的鱼背斩成三段。前两段分别切片装盘送往各餐桌,蘸取芥末和酱油就可以直接食用。赤身肉质紧实,回味起来鲜美甘甜,做法也比较多样,可腌渍,可灼烤,都能激发出与众不同的风味和口感。她把后段预留下来,准备做寿司和手卷。
跟黄鳍金枪鱼不同,这个部位的刺身肉不含油脂,并不是鱼身上最好吃的部分。因此鱼背不必送往沈氏夫妇面前,由在场的众食客分享。
围观人群一阵骚动,接下来的重头戏,才是蓝鳍金枪鱼最精华的切割——TORO。
大脂TORO,也就是鱼腩,鱼体的前腹段。这个部分最肥润,肉质鲜滑甜美,被称为鱼肉界至高无上的美味。
切开后,可以看见油脂如雪花般均匀密布,脂肪和肌肉融合得天衣无缝,带有浓郁的特殊香味。论色泽与口感,都是当之无愧的蓝鳍刺身之王。一口咬下,丰沛的油脂细腻绵密在舌尖散开,余香久久不散,是老饕眼中妙不可言的珍宝。
鱼腩一共切出三盘,其中还包含最矜贵的部分——鱼脸肉。它的口感软滑中带脆,很有层次。整条鱼开出的仅有八块,全都盛入美浓烧瓷盘内,被侍应生呈给神秘的客人。
最后要处理的是“中腹”。
所谓中腹只是统称,指的是鱼体中腹及尾腹两个区域。这部分的肉质软硬适中,同样富含丰富的DHA,味道却不及大腹浓郁,属于蓝鳍金枪鱼肉的中、上等级。
中腹的脂肪含量比背部略多,通常在15%以上,既有大脂的肥润,又有赤身劲道的红肉,口感十分和谐丰富。这部分的鱼肉,沈氏夫妇只要了两片浅尝,其余仍分送众人。
这两份刺身也不是随便切出来就行,一块加了海藻盐,一块保持原味。共同点是必须靠刀工来加持,既考验手速,又考验技巧。每一块红肉上都被赋予38刀,切成细密的网格状。38刀后,每一小格还都需要相连。放入口中,如同粒粒小米,只需要舌尖就能将其融化。
料理师通过优美独特的手法,如庖丁解牛一般,刀起刀落之间,整条鱼已经圆满地完成分解。
净重270斤的蓝鳍金枪鱼王,在精湛刀工下变成餐桌上的刺身极品,只需要短短几分钟,以保证最极致的鲜味。
庄潜面露赞许,偷偷比个加油的手势。现场气氛热烈,订到席位的客人兴致很高,接二连三跳上台,要跟主厨以及金枪鱼头骨合影留念。为了邮轮宣传,也有餐饮媒体参与。
宴晚头回亲身经历此等阵仗,不大适应,被拉来扯去摆了半天姿势。她很少拍照,也不习惯在镜头前笑,就笔直地站着,素白面孔却能越众而出。青春堪比三月桃花,衬一场蜂飞蝶舞闹哄哄。但她好静,整个人那样干净、明亮,有清冽的天真感。眼眸稍纵即逝的艳光,定格在十八岁的夏天。
好不容易应付完,觑个空儿四下张望,举目都是人影重叠,交谈声此起彼伏。而宴会尊贵的主人却不见首尾,从头到尾没露面。刀工表演也是开鱼秀重要的部分,错过了实在可惜。
她有点失落,也有几分放松,低声问庄潜:“沈先生他们都不看吗?万一我切得不好,糟蹋了这条鱼……”
“你做得很好,比我想象中还要好。”他胸有成竹地说:“他们看见了,只是不在这儿。”
金枪鱼王开鱼落幕,宴会也才进行了三分之一,后面还有大活。宴晚不敢耽搁,把预留的赤身后段放进冰盒,去准备接下来的会席料理。这部分不需要助手从旁协助,只能由她独自完成。
在邮轮上待了很多年,有个地方宴晚从未踏入——神乐居。
庄潜不敢掉以轻心,反复交待各种注意事项。唯有顺利从神乐居里走出,这个年轻的女孩子,才算真正拿到华丽国度的入场券。
“歌诗尼”号大小餐厅数十家,生意都很好,唯独顶层的神乐居很少开放。里面接待过的客人都不是等闲之辈,预订流程相当繁琐。在庄潜之前,也有数位享誉国际的米其林星级日料大师曾在此献艺。
一艘漂泊在海上的巨轮内部,竟然能打造出世外桃源般的秘境。
神乐居地方不大,设计别出心裁,有限的空间都被充分利用,并不显得逼仄。主厅前有枯山水,木质回廊两侧落下竹编垂帘,光线柔和斑驳。秀雅的庭院周边,缀一泓池水,半壁假山。
宴晚边看边记,必须在短时间里熟悉环境。与会席无关的人员禁止入内,庄潜径直走向备餐处,最后检查一遍当日供应食材。花明总是有办法,请了半天假非要帮忙拿厨具,也只能陪她到最外面的和室。
休息区很静,榻榻米上散落几枚蒲团,空间用半透明的丝织屏风略做遮挡。有自取的茶水和饮料,可供人小坐清谈。餐前小食已经陆续摆上长桌,等着送往内席。秀珍的小碟小碗,盛入黑底螺钿漆盘,每个种类一式三份,以备不时之需。
花明把刀匣交到宴晚手里,叮嘱她不要紧张。正要离去,屏风后突然有动静,依稀人影徘徊。
两人放轻脚步绕过丝屏,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在长桌前俯身探看。
琳琅满目的小食,搭配十分鲜亮可人。花枝豆青翠欲滴,盐烤银杏白如霜雪,她只流连在一碟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梅子红柚冻前。
梅子是日料里重要的佐餐物料,常用来酿酒,一颗腌渍好的咸青梅,就能成就一份茶渍饭。那些梅子,不夸张地说,宴晚每颗都认识,粒粒都是她亲手精挑细选出来,果实饱满完整,还要用牙签把带有涩味的蒂去掉,表皮上连半点雨斑都没有。
不速之客穿宽松中式衫裤,半新不旧的稀疏麻本色,光脚踩在榻榻米上。满头乌发浓密,用一根玉簪随意挑起挽在脑后,几缕碎发拂在耳畔,十分慵懒随意。宴晚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手,白芍般的手指特别匀净细长,还沾了几滴暗红梅子酱。再看,唇边也有。
小食分量都很少,其中一碟红柚冻已经被她吃掉。
宴晚讶然,“你、你怎么……”
女子听见动静,轻轻抬起头望过。肤光晶莹,一记回眸已不可方物。
邮轮上迎来送往,宴晚见过的美人比见过的鱼还多,但她很不一样。说不上来哪里不同,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,四周都跟着亮了一亮。那是一种不需要借助任何氛围而成立的存在,浅白、直接、不容忽视也无须打磨。如果硬要描述,她的眉目最有神采,轮廓是笔笔带锋的干净利落,美得清刚英气。
原来世上真的有披块破布也好看的人。宴晚愣在当下,差点忘了想说什么,吞吐道:“这些梅子——”
花明喜怒向来摆在脸上,不客气地指着餐盒大声质问:“你怎么回事啊?问都不问拿起来就吃!这都是有客人预订的,现在少了一份要怎么办?”
女子神情茫然,反应过来后忙合掌道歉:“不好意思……这里没有人,我以为零食是自取的。”
她语调温柔诚恳,“真的很抱歉,我可以照价赔偿。”
“多大的人了还偷吃,根本不是赔钱的问题——”
宴晚扯扯花明的衣袖,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起争执,“只是普通小食,没关系的。”然后问那女子:“柚子冻里有两种梅酱,您觉得哪种味道比较好?”
她偏过头想了想,指着色泽偏红的一碟说:“这个吧,梅酱比较薄,口感更加清爽,中和掉了柚子的涩味。金色那种也还好,跟我小时候在家乡吃过的差不多。”
产自江浙的青梅,酿出的果肉呈淡金琥珀色,酸甜比适中。云南的青梅个头大,酿出来颜色偏红,口感偏酸。看来她更偏爱后者。
宴晚听完,和和气气地说,“您口味独特,多数人会觉得红梅子酱过酸了,都不怎么喜欢。少一碟问题不大,可以换别的补上。”
其实就算女子选的是金梅,她也会有另一番说辞,比如太甜了不招人待见,无非是不想让对方尴尬。为一碟小食浪费时间吵吵嚷嚷,没必要。
女子心思极通透,当然明白这份好意,遂换过话题:“今天的开鱼秀,特别精彩。”
“过奖了……我当时挺紧张的。”宴晚在脑海中用力搜寻,怎么都想不起来何时见到过。按说这么风致出挑的人,哪怕淹没在人堆里也能留下深刻印象。
“年纪轻轻已经当上主厨,前途无量。”她再次为柚子冻道歉,“我还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?”
宴晚不想费劲解释自己离主厨的位置差很远,到底还是开心的。她清一清喉咙:“小事一桩,不必放在心上。如果您喜欢梅酱柚子冻,会席结束以后我单独为您再准备一份。您的房间号是多少?”
女子微捺唇角,却不答。眼神波光粼粼一闪,“谢谢侬,还是偷来的比较好吃。”
她从始至终没认真跟花明计较,却用一句俏皮话不轻不重地回应了指责。言罢转身自去,背影挺拔,衣衫无风也拂扬。
这一耽搁,时间所剩无多。打发走花明,宴晚急匆匆换好厨衣准备开席。
神乐居的用餐环境私密,独立和室最多可同时容纳12人,长长的吧台桌可以让厨师照顾到在座的每一位。主厨要当着客人的面全程操作,还必须在烹饪的同时,近距离介绍菜品的独特之处。
流水般的三味弦在空气里漂浮,打开推拉门,宴晚飞快地环顾一遍坐席。
主位上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,应该就是沈先生。据说已年近不惑,言笑时眼角舒展的细纹可耐深究,容貌仍俊朗不俗。右侧一对时髦男女,正亲手冲调抹茶,同他交谈的态度相当熟稔,可能是沈氏的亲友或生意伙伴。左侧空了一座,再往后是一个长相精灵的女孩和一双年纪较小的弟妹。幼童乖巧懂事,端直地盘膝跽坐,不东张西望,见生人也不怯缩。
如果宴晚平时有关注商业资讯,就会知道这几个人手里的生意,占据了国内高端时尚行业的大半江山。他们自己的衣着却很随意,方方面面都不事张扬。更难得举止谦和,不倨傲不怠慢,和之前接待过的趾高气昂的明星完全不同。真是一群神仙人物,跟这处清雅的环境相得益彰。
她第一次跟重要的客人距离如此之近,更加小心谨慎,言行不敢有任何差错。
七人席,到场的客人确实比名单上少了一位。做完自我介绍,宴晚不急着开始,礼貌地询问:“沈夫人还未列席,我们是不是要再等——”
话未落,门边响起一串清音,“哎呀我又迷路了,差点儿绕不回来。”笑声动听,如同风过银铃。
姗姗来迟的女客走到沈先生身旁落坐,对吧台后的宴晚略点头算作招呼。
宴晚轰然呆住。那个心血来潮吃掉整份的柚子冻的女子——竟然是沈夫人。
跟想象中珠光宝气的贵妇毫不搭界,她甚至年轻得一点儿都不像三个孩子的母亲。没有化妆,身上也不戴任何首饰,谁能认出来呢。
她无措地站在那里,满脑子想的是,完了完了,花明刚才出言不逊得罪沈夫人,今天的会席恐怕难以顺利完成。万一她很介意,会不会找茬报复?就算当面不计较,回头故意给几句恶评怎么办?这些人来头太大,随便干点什么她都吃不了兜着走,势必连累庄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