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用这么漫长的别离,方可见证对你的思念。”
“爱着你,如同爱恋着海。然而谁能把海占为己有呢?它如此浩瀚孤绝,完全是不可拥抱的存在。”
“可惜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件善良的事——是我触不到,是我看不透,是我绞尽脑汁参不破。”
“自结局揭晓的那一刻始,便有巨大的悲伤在体内蔓延游走,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,使我在盲与哑中保持灵魂的丰盛与疼痛。
悲伤已是如此巨大,大到我甚至可以倚靠它,如倚靠梦中那座沉默荒寒的冰山,让它成为我的仅有。
于是我得以十分平静地继续保留着,关于我爱你的秘密。”
以棠,那么多人想要进入你的世界,挤得头破血流。我能做的,也只有在激流中退却,或许可以成为你记忆里一个稍许特别的存在。”
“林方宜在时,一直希望我长大后,能做个平凡女子。寻得温暖朴实的男子为伴,远离世间折远崎岖,去过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。像岸上的人那样,做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,生儿育女,柴米油盐的琐碎里也夹杂细小快乐,不要大起大落颠沛流离。
可惜,彼时的我多么年轻无知,对这忠告过耳即忘。向往着外面的无限宽阔又害怕未知,固执而莽撞,被海市蜃楼所迷惑,怀着盲目的激情闯入大千世界,以为自己能活得不一样。
如果不曾遇见你,以棠,或许我的一生都会不同。但——终究又是殊途同归的。
千万年的人间,我们所经历的悲欢离合,早有无数人在日光下践行过,没什么新鲜。”
“我们没有未来了,只好在往事里重聚。我留在这里很好,不想再离开海太远。大海是虚空的真理。任何东西放在它面前,无论深刻还是浅薄,都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起来。
真正的灯塔,不会在岛上四处奔跑寻找需要解救的船,只是站在那里发光。”
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又刀枪不入了一点,其实只是又死去了一部分。
是年林宴晚刚满二十三岁。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,书都没念完,人生根本还没开始,她却早已走过别人的半生那么长。领教世间诸多残酷,一日当成一年来过,心就这样老去。
开败了的玫瑰,依旧红得像红丝绒一样。
好景随镜碎,花容寻不回。不是没有全心全意对待过,虽然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。当初有多义无反顾,就要拿得出多大的勇气,来承受幻象清空后的荒唐破碎,面目全非。
她终于能自给自足仿若一个城堡,也如城堡般将自己遮隐。
对人情的失望,是一条通往地窖的扶梯。一级,一级,接着又是一级,就到了黑暗里。
在这个庞大辉煌的北方城市,红男绿女往来穿梭,衣着光鲜,言语风趣。要什么买什么,爱什么吃什么,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,花不完的钞票……背后无不是各凭本事,喋血拼命才换来,什么苦都藏进肚子罢了。像一座座行走的城堡,门禁森严城门紧闭,不露声色不喊疼。
现在她也成为其中的一份子,就明白了。岸上没有想象的那么好,也没有以为的那么糟,人间处处都一样。
她再也不会在城门边徘徊,不想将上链的门开启,也不再渴望有人能不顾一切地毁去枷锁。只想退回城里,哪怕这方天地的残酷逼仄一样不少,好的坏的都夹缠不清又呼吸不到新鲜空气。
叶海天这样对她说:“只要活的时间足够长,就没什么爱恨情仇。因为最后你会发现,能站在山巅上的,始终就那么一小撮人。不能自控情绪,只会被飞快踢出局。你还年轻,错过这个阶段没什么,下个阶段还是会成功。只要羽毛还在身上,随时都能在风里飞起来。”
他要去北京谈生意,芳姨当然得跟着。又问宴晚是否愿意同行,她想了想,同意了。
照说,像叶海天这样的人,再看好一个女人,也该把她搁远点,以示公私分明。闹出了梦鹤楼私奔的事,还毫不避忌地把她放在左右,指名要迟颐芳调教她,足见重视。随行的属下都很诧异,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竟然也会做出此举,反而令他们觉得铁汉柔情,个个深以为罕。
从北京回来后,距离决赛只剩不到一周,却传来星洲冯立真退赛的消息。
最有望角逐桂冠的两名选手,一个意外受伤一个莫名退出,引起轩然大波。
迟颐芳心想,这应该是周以棠的意思,对旧情的最后一点眷顾。
明明已经彻底了断,他这么做算什么?宴晚想不出答案,也不愿费力去想。
周以棠和林宴晚还有什么关系呢?没有了。从今往后,都是桥归桥路归路。两艘再无交集的船,泊向各自的渡口。
谁都不忍逼问她接下来怎样打算,仿佛有意闭口不谈。但她是明白的,这种险滩遍布的人生,但凡泄一口气就完了。
遂不再耽搁,主动到络秀师父跟前跪下认错,表示要继续参加完决赛,求她襄助成全。
这个阶段的事还没完,她不去奢想什么下个阶段的风口。
不要一生都在寻找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然后困在其中。世界辽阔,人生中不应该只有爱与被爱。它只会令人软弱,对旁人的善意有过多不切实际的信赖与期许。决不能放任自己,继续混沌天真下去,因生命中已潜伏太多失望,而她不可以再令他们失望。
叶海天很惊讶,视线落到她缚着夹板的右臂上。
“我还有左手。”宴晚这样答,目光坚定清明。
关于平衡的秘密训练,没想到会这样派上用场。
绝大多数厨师用右手执刀,伤痕都在左手。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厨房,却是练的双刀。同样的鱼鳞状刀痕,细密而静默地生长,烙印在她右手的每根手指上。
缓慢承担所有,克服重与失重……得到血肉铸成的肌肉记忆。为此她失去了右手尾指的半片指甲,至今尚未长好。
赌上所有也要一意孤行的执拗,让她整个人笼罩一层悲壮。这种舍我其谁的睥睨和自信,不是拿捏出来的表演。非得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霸道,才让人甘愿臣服。
芳姨赞赏她的勇气,对继续参赛的事却不赞成。
不管怎么说,折失一臂,显然是个糟得不能再糟的劣势。即使顺利完成全部流程,难度等级翻倍,时间上也必定大大超出预期,性价比太低。带伤上阵或许能得到一些同情,评判标准却不会因此改变。
这是对肉体和精神极限的挑战,亦有哗众取宠之嫌,可想而知她将遭受多少冷言冷语,嘲笑攻击,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恶意解读。
坦白说,几乎是必败之举。
芳姨反复斟酌仍觉不妥,私下劝道:“他要求冯立真临场退赛,是不想让你落到更难堪的境地。你这胳膊已经伤筋动骨,万一落下病根,以后怎办?”
宴晚还是摇头,“那些人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,有权有势就有资格凌驾于旁人的意志之上。我并非为了跟冯立真或任何一个陌生人去争高下,也不觉得赢了就荣耀,输了就难堪,这就是我跟他们想法最大的区别。”
答案似乎早在预料之内,芳姨沉默一会儿,唏嘘地说:“你这个人啊……从来不知道‘死心’为何物。或许在不久的将来,他们会为今日对你的轻视而后悔。”
不忍说出口的是,凭你的力气,还能支撑多久呢。总是这样,一次又一次心怀希望,却被残忍剥夺。为了成全别人,不断忍让体谅,然后失去更多。这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次,不知道还有多少坎坷变数在等着她。能忍受伤害和背叛,会一再对她这么做的人就不会变少。真是悲哀的悖论。
“别人的后悔,对我没有意义。活在这世上,委屈、不幸、被误解,都是必经之路,谁又能避免呢?”宴晚柔声轻叹:“只要我们自己不后悔,问心无愧便足够了。”
得到芳姨允可,最难过的还是络秀师父那一关。
余络秀没有计较她不负责任的消失,但坚决反对在这种情况下再冲动行事。主意已定,谁的面子也不给。
骨裂可大可小,倘若恢复不好留下后遗症,是一辈子的遗憾。她对叶海天说:“星洲在整个东南亚,拥有华人所经营的实力最雄厚的美食敌国,旗下优秀的名厨如过江之鲫。但我认为,真正能体现宋肴最高水准的,是林宴晚这个半路出家的新人。如果她愿意继续参赛,无论输赢,当然都会提升斗宴的品牌知名度和大众亲和力。可在我眼里,她不是商业博弈的工具,练废了可以再换一个——她是我的徒弟,我得为她负责。”
叶海天闻言沉默半晌,“我其实从没有勉强的意思,否则也不会带她去北京谈那件事。”又对宴晚道:“就听你师父的吧,别犟。”
“正因为我是余络秀的徒弟,才非去不可。”
宴晚内心酸楚难言,几近有冲动上前抱住这位老师。保持缄默和顺从,或可令失望少一些。然而余络秀性子冷淡清正,从不与人做过分亲密的举动,她也不敢造次。太多无可奈何,只希求她的原谅。
芳姨不知还能怎样劝,轻叹一声,起身去拉开密实窗帘。通透光明刹那涌入,照得她们的脸孔这样明亮。
年轻的,老去的,正在老去的……三个女人。辗转在漫漫岁月风尘里,都曾面临过不止一次艰难的抉择。看似不一样,其实又没什么不同。
余络秀伸出手,轻轻拍打宴晚的手背:“冯立真退出了,这场比赛里不会再出现星洲的人。毕竟师徒一场,我不希望你出于报复或者一时愤恨的心情,拿下半辈子的职业生涯开玩笑。”
“她被迫退赛,真的很可惜……可您告诉过我,厨艺不仅仅是胜负的较量,而是对平衡的追求,不是吗?怨恨改变不了世态炎凉,重视自我的完成,远胜于一块奖牌。”
“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。”她的语调始终缓慢而平静,“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,未来的路如何走,还得你自己定夺。或许过程未见得平顺,结果也不完满,是你真心想要的便好。遗憾总会有,不后悔就值得。”
兜兜转转,又回到原来的初衷。而今的动力,完全与他人无关,更不是怨恨不甘,只为要走一条自己选定的道路。
输又怎样呢。人终有一死,难道就不活了。如果终须一败,更应该放胆去搏。一辈子都没做过一件疯狂的事,没挑战过“不可能”中微乎其微的那一点可能,回想起来多没意思。
决赛在狮城本岛香格里拉大酒店举行,由新加坡旅游局大中华区首席代表兼执行署长致辞开幕。
由于星洲集团的退出,最后只剩来自中国、法国、意大利、比利时这四个国家和中国台湾省的名厨进行巅峰对决。背后的支持机构,分别是法国福源丰、意大利聚宾餐饮集团、比利时华人东主商会和台湾中华厨艺交流协会。宴晚则代表中国斗宴,跟他们一决高下。
这项比赛每四年才举办一次,群英荟萃满堂,是交流中国烹饪技艺、传承东方饮食文化、融合世界美食精华的重要交流活动。斗宴集团的商务团队向理事会正式提出,希望承办下一届赛事,并真诚表示,能够承办有着“中餐奥林匹克”之称国际烹饪大赛,将赋予主办方无上荣光。
就在同一天,也是周以棠跟柴玉大婚的良辰。
筹备得略有些仓促,却周全得无所不至。不求张扬奢华,但世家风范的沉稳庄严,远不是新贵撒钱能比得上。
豪门联姻,报纸登满整个版面。
周以棠原本只打算登记注册,不愿靡费操办,柴家当然对此感到不满,认为怠慢了自家千金。最后折中妥协,婚礼现场就定在周氏老宅,十足低调。到场的商政人物云集,就连最年轻一辈的商帮后代,名字也经常出现在每年的各种排行榜上。
薛延平的贺礼出手不凡,送来一株半人多高的玉石海棠。翡翠打磨的叶片碧翠晶莹,花朵则以羊脂白玉嵌鸽血红,蕊心透出天然淡鹅黄。光照下栩栩如生,寓意永不凋谢的灿烂繁华。
红布揭开,当即博得满堂彩声。柴玉很喜欢,让人摆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。看久了,隐隐又觉美得不祥——全部盛开到极致了,接下来只有不可避免的下坡路。
这无疑是场相当与众不同的婚礼,所有需要鲜花的地方,全部以白色铃兰和百合妆点,没有一朵玫瑰。
潮汕人嫁女,仍讲究沿袭古礼,沉甸甸的黄金首饰挂满新娘全身,晃得周以棠睁不开眼。敬茶仪式上,柴绍荣拿出给女婿准备的红包,里面是一张早已停止发行的旧版万元新币。
老泰山目光如炬,望定他,绕有深意地说:“这张特别的钞票,跟随爸爸很多年,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。望你好好珍惜,也祝你们白头偕老。”
柴绍荣的艰难岁月,亦是潮州帮破浪崛起的峥嵘往昔。立足南洋的华裔五大商帮,无一不是这么披荆斩棘过来的。休戚与共,荣辱并肩的结盟,不容任何人轻视破坏。
周以棠眉头紧蹙,低垂眼眸安静地听,神思仿佛飞去天边,迟迟没有回应。柴玉不得不轻扯他衣袖,方回过神接取红包,好一会儿才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一对新人被繁琐的礼仪折腾得头晕眼花,流程还远未结束。
宴晚当日天还未亮便起身,坐在镜前,让芳姨帮着梳头。
满把青丝,寸寸华年。窗外晨曦渐亮,绿意盎然,她周身却染着孤寒的气息。
对人生有了一种,跟年纪并不相若的,苍凉的理解,细长眉目里,便生出轻蔑的风情。和失望的青苔一起,以泪水为养分密密滋生。
散碎的发丝要全部拨拢,一根不剩地盘紧在脑后,露出修长脖颈。
“诶?”迟颐芳动作停顿一瞬。
“怎么了?”宴晚疑惑地望向镜中。
“也没什么……”芳姨见瞒不过,便把手中的头发拨出一缕给她看,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宽慰道:“这阵子劳心劳力,难免消耗精神,养养就好了。”
宴晚低下头,发现里面夹杂一根刺目的白发,好长好长。稍许感到意外,它是几时长成的呢?不知不觉,或许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。原来情志所伤,会让青春红颜也早生华发。
芳姨又问:“只有这一根,干脆拔掉?”
“不用,留着吧。”是真的无所谓,该脱落的时候自然就脱落了。
曾如此用心,到头来不过剩下这一根枯糙雪白的头发。
这样想着,便轻轻笑出声。目光渐静渐远,猜不透。
她的头发浓密厚重,又带点硬韧,散下来是垂坠飘逸的,绾成髻却要用很多钢夹才牢固。凑近了看,密密麻麻的黑夹子,在阳光底下一根一根斜插着,像刺。
颊边扫一抹淡胭脂,气色便显得好些。收拾停当,宴晚试着动了动手指,说:“夹板可以拆掉了。”
医生就等在外面,准备给她打封闭针。
芳姨拿起剪刀,又犹豫着下不去手。
“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——不过,你真的不必太勉强自己,现在退出还来得及。”
宴晚微笑着接过剪子,用左手挑开纱布的结,动作比右手更灵巧敏捷。
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……最起码在我们的国家,是不可以的。比赛四年才有一届,我是络秀师父的关门弟子。她的眼疾越来越重,没法从头再等下个四年了。”
东方传统文化的内核里,有一个至为关键的点——传承。
任何人在行业里做出成就,无论获奖还是得到广泛的认可,那么这个人将自动披上传承人的光环。从此以后,就有义务、有责任去发扬,去传承这个文化。中国人对手艺人的态度是尊重的,同时也是保守的。不是说付出过很多努力,做出一定成绩之后,就可以满足于止步不前,就可以急流勇退去干别的。
尤其是厨艺、手工之类师徒相承的门类。若轻易放弃,上一辈的心血到这里就白费了,没法再继续扩大影响力往下传。这等同于背叛师门,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都不为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