盘山道很清净,一边是经过修整加固的山体,外侧是自然生长的树木。
无风,很寂静,连昆虫的鸣叫也听不见。
他们来时,路上一辆车都没有,此时后面却出现了两辆鬼鬼祟祟的大吉普。
南星一直很注意后视镜里的情况。那两台车有点奇怪,专门给让道也不肯超,就并排慢慢跟着。
到一个拐弯的斜坡,他谨慎地踩下刹车,左后方的吉普却突然加速,猛地朝他们冲撞过来。
这里距离别墅群有一段距离,是条新修的下山路,沿途尚未安装摄像头,树木的枝叶又相当茂密。
车尾被狠狠怼上,尾灯当即爆碎。每个人都发现不对劲,副驾上的后生已经慌了,赶紧抓牢扶手,带着哭腔喊:“南星哥,怎么办?”
南星顾不上理他,立即加速往前冲。后面的车死咬不放,又连撞了两下。剧烈的颠簸晃得人压根坐不稳,枯枝刷刷划过玻璃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
“这群野蛮人!”柴玉的亲信脸色惨白,六神无主地提议:“马上报警吧?我们可是外商……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
南星不再搭腔,全神贯注地握紧驾驶盘,额角冷汗淌个不停。
关于叶海天的各种江湖传闻,止不住地从脑子里冒出来。据说当年下黑手害死他女儿、妹婿的对头,被丢进工地的水泥搅拌机,处理得干干净净毛都不剩。那一片盖的楼,至今还有闹鬼的传言。也有人说他们被诱骗到东南亚某国边境,受尽酷刑后,沉尸河底喂了鳄鱼。之所以是传闻,无非因为当事人早已尸骨无存,死无对证。
道上混过的人,没几个首尾干净,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,查不了也管不完。强龙争不过地头蛇,更何况现在是在人家的地头。
他直觉报警没用,叶海天敢做就有恃无恐——况且柴玉肯定不希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。
眼看车距越来越小,怎么变速都甩不开。吉普像两条粗壮的巨蟒,大有腾空跃起之势,绞住猎物抵死纠缠。
南星对附近路况不熟,试图换去贴住山体的右道。可后面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,右边的吉普飞速横冲上来,沉重的车头把他们挤偏了方向。
他只得再往左转,车轮陷入落满枯叶的排水沟,顿时失去平衡。左边的吉普趁机往前顶,形成两面夹击。后窗轰然粉碎,满车鬼哭狼嚎,渣滓到处乱飞,割破了他们的衣裳和裸露皮肤。更可怖的是,击碎玻璃的,是三支由弩发射出的钢箭。其中一枚就戳在仪表盘上,明晃晃锋利无比。
应该远不止三发,因为他清楚听到轮胎爆破的声音。与此同时,车身往右歪沉,很难再控制住方向。泄了气的车胎撑不住高速运转,轮毂火花四溅。
后面的吉普还在穷追不舍。
仅仅是一瞬间,南星找准时机挂倒挡,油门一踩到底,借后挫力反守为攻,把毫无防备的追尾吉普顶得车壳凹陷。
夹击在侧的吉普始料未及,已经冲到前面,留出很大的空间。南星来一个漂移甩尾,让车回到右侧外车道,试图绕开他们脱身。
前面的吉普及时减速,反方向往回开,直接横挡在中间拦截。这下把路全堵死了,南星刹不住,又不能冲到山坡底下,只好狠下心,对准那辆拦路虎撞去。
轰然一声巨响,渐渐沉寂了下去。
一车人陆续从昏迷中醒来,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。什么都没有。路面空荡荡,没有吉普车,没有碎玻璃,连刹车痕都找不见。
那两个不依不饶攻击他们的庞然大物,幽灵般消失无踪。
激烈的生死追逐,仿佛从未发生过。
但怎么可能呢?他们的车熄火趴在路边,分明被撞到伤痕累累快要散了架。前后灯和车窗全碎,防撞杆不知掉到哪里去,车门严重变形,找不出一处完好的车漆。
其余人都无大碍,吓得不轻,身上多少带点擦伤而已。唯独开车的南星双目紧闭,伏在弹出的气囊上一动不动,气息十分微弱。
几个人狼狈不堪地逃回新加坡,带着叶海天的“回礼”——从仪表盘拔下来的钢箭。
这番结果,比柴玉想象中惨烈得多。程南星断了两根肋骨,脖子上还戴着固定支架,起码得卧床好几个月。周以棠没去看过一眼,丢下句“自作自受”,便匆匆启程奔赴滨城。
他拿着那支钢箭只身前往,一个人也没带,更没说何时回来。
曾经生死过命的兄弟,就此形同陌路。南星并不意外,心里仍堵得像活吞砖头,却无从解释。周以棠一天没恢复记忆,对他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信任。事实上他回到周家那么久,不曾对任何人敞开心怀,反而跟裴怀光越走越近。
又过了两日,宴晚已经能起身自由活动。到底年轻,体力恢复很快。
千疮百孔,只是心的事情。
叶海天没有责怪的意思,只嘱她好生养伤,别的不要多想。这让宴晚更加羞愧,只觉无地自容。
她把自己关在房里,悄无声息地与静默为伴。不肯开灯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
北方将要入冬,一天比一天冷。满城荒寒,正势不可挡地压过来。
时间变得模糊不清,仿佛一脚踏进噩梦的沼泽,怎么也挣扎不出。不知道始与终,由来与结局,只隐约体会到极大而不知名的痛楚。无论睡着醒着,整个人都空荡荡,灵魂被寒暖交织的洋流驱逐着,身不由己漂向远方。
芳姨对她说,很多时候,人为失去所感受到的痛苦,不过是贪执的幻灭。
世道险恶,留给女人的战场太狭小了。尤其年轻女孩,很容易把虚幻的感情当作救赎,最终沦为野心和欲望的陪衬,前仆后继,撞得头破血流依然不得要领。宴晚自幼飘零,没有清醒的母亲调教,没有沉稳的父亲呵护,因此对世间繁华总是心怀疏离,不断抽身退却,又还不晓得给自己留好退路。结局如此,大抵是注定的。
让人备受折磨的,往往是想象而不是真实。只盼她经此一劫,能多明白一些事情。
苦难与缺憾,爱欲的盛衰与兴废……这样的覆辙,她实在已看过太多。安慰毫无意义,若自己想不通透,再高明的劝解也没用。
所以芳姨从不讲什么“放下”之类的废话,只温柔揽住她的肩,平淡道:“那些轻飘飘随口一句让你‘忘记过去’的人,根本不在乎你有多痛。他们只想让你闭嘴,别喊疼。你想哭就哭吧,哭出来就好了。”
怀抱何等绵密温软,一如情人的呼吸。
命运不可捉摸,自有其残酷之处。欢愉终将过去,那么痛苦也当如此。
镜子里映出一张干涸苍白的脸,是没有童年的孩子,没有暮年的老人。所有愤怒、背叛、痛彻心腑的悲伤,激烈来去,如同烈风刮过浩渺雪原,什么也没带走,什么都不留下。
冷静之后,她便凝神喑默地等。
程南星铩羽而归的第三天傍晚,周以棠找上门。
没有预约没有请柬,叶海天又不在家,访客身份无法核实,没人能擅自做主放他进去。
他把那枚箭头放进信封里,交给管家说:“我是周以棠,这就是我的凭信。”
迟颐芳打开一看,心知该来的终于来了。隔着铁门细细打量,眼前斯文俊秀的男子,跟记忆中那个落魄的青年判若两人。时移世易,当真是今非昔比不敢相认。
她问他:“你跟柴五小姐早有婚约,是否一直隐瞒宴晚?”
周以棠眼眸黯淡一瞬,没有回答。
迟颐芳不说赶他走,也没请他进。就靠在石柱旁,呵手点根烟含在唇间。海岸刮过来的风寒茫茫,落满肩凄凉。
天暗得很快,空气非常潮湿,降下了今冬第一场迟疑的雪。只是些散碎细小的冰珠子,轻悄莫测地扑面而来,有清晰的颗粒感。
他便开口道,“能不能给我一支?”
迟颐芳把烟盒跟火柴丢过去,他扬手接住了。姿势很生疏,分明又不会,呛得不断咳嗽,但很平静地继续。
两人站在风雪里,默默无言抽掉半盒烟。是已经绝版的茶花,白色烟盒上印有两行诗文: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。
此刻读来颇应景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绝版的意思是已经停产,不会再有。在这个世界上,燃掉一根就少一根。火光的明灭那么美,亦有丧乱颓废之感。
她还记得当年月下甲板,牵手散步的两个年轻人,彼此间有着丰沛纯真的情意,和比夜色更清明温柔的相对……原来不过是乱世中偷来的一段虚假安宁。
不过片刻功夫,远处山峦失去棱角。映着淡淡雪光,勾勒出一个苍莽又摇摇欲坠的世界。
她忍不住又问一句:“你爱她吗?”
他还是没回答。良久之后,低声说:“人都有自以为能够解决,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事。”
迟颐芳听完抬起眼,目光如电,“不能坦诚相对,明明是事实却说不出口,是因为幻想操控对方的情绪,不想让对方失望,不想让对方不高兴……诸如此类。这些幻想带来纠缠不清,最终制造嗔恨。她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跟了你,别人笑她傻就罢了,你也欺负她傻。”
他们之间有过太多往事。这一次,到了诀别的时候。
周以棠握住铁栏,冰冷通透掌心却浑然不觉,以神游般的口吻轻道:“芳姨,请让我见她。”
她看了他足足半分钟,才挥手让人按下电钮。
“程南星找到她,让她放过你。但我想,放过应该是互相的。”
无情是开弓没有回头箭,可能得到所有,可能一无所有。动荡汪洋之上,各自泅渡的你们,请以全部的理性,掌控好自己的船,不要倾覆。
宴晚走到会客厅,壁炉是刚烧的,温度还很低。
一抬头,倾斜的玻璃屋顶上,洒落繁星般千万点冰珠,才知道下过雪了。于是也不亮灯,坐在椅子上,望向无边夜色。
夜中的长窗可做镜子,窗中映出的自己,只是个虚白的影子。浮荡在寒冷绵密的黑暗之中,十分飘零孤苦。
雪珠还在噼里啪啦敲打顶窗,又疯又静。
不知何时,他已悄然立在身后。相隔数尺之遥,他们之间的距离,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更近一步。
周以棠屏住呼吸,深深凝望她的背影。轮廓单薄至极,脆弱得仿佛随时要化为乌有。
这何曾是他记忆中的小玫瑰。
碧海蓝天下,乌发明媚的女孩子,恍惚还在昨日。最爱穿洗得微微泛黄的白衬衫,如火焰流淌的红裙。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,会娇嗲地翻起来贴住面颊。漆黑眼眸里面,有那么多晶亮的火星,只要露出一个笑容,他常常就会失神,如飞蛾跌落焚烧。
总忍不住偷偷看,挪不开眼睛。被她发现了,就笑着问,你老看我干什么?脸上沾了葱花?
他便鬼使神差地道,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。
她是命运安排给他的劫。一头鲁莽地爱上,再也逃脱不掉。
如今那些燃在骨子里的烟火,不得不一一熄灭了,化作余生尘埃。命运开了一个多么荒唐恶毒的玩笑。
“宴晚。”
第一次他这样叫她的名字。不是小玫瑰,不是晚晚。
不能再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。人毕竟不是鱼,回到岸上是迟早的事。
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,他已迅速收拢心神,把视线从她缠着厚纱布和夹板的手臂上,硬生生挪开。浑身更加沉重乏力,站在原地动弹不得。
要狠心,必须狠得彻底。不能再让她感觉到一丝的软弱、不舍和犹豫。
看向他的眼睛,犹如微暗之火,真有夜半临深池的感觉。那么空,那么冷漠且无动于衷。陌生的烟草气味,在空气里幽幽浮动。他是她不认识也无从理解的周以棠,不是阿无。
沉默如同猛兽。事到如今,已没有太多话可讲。
语言的意义早已被证明是有限的,所谓承诺亦同如此。即使人们总是不知疲倦地表达,试图达成理解,问题也依然会接踵而至。这可怕的无言以对,成为一座持久高耸的屏障,吞噬掉所有狂暴和歇斯底里的无声呐喊。
最终,谁也不可能从除己之外的人身上,获取到答案。
原以为会这样的相对会痛不可忍,结果并没有。宴晚慢慢抬起脸,苍白的面孔依然缺乏表情。
“他们说的,都是真的,对吗?”
话到嘴边,迟疑了半秒,他简短地答:“是。”
我骗你是真的,我爱你是真的。不得不放手,也是真的。
“因为我父亲是顾玉山?随便什么理由,挑一个当做给我的交待吧。”
其实她猜到了,但没有猜到全部。这样问出来,并非有心辩解、祈求或挽回。只是被朦胧的预感折磨太久,又怀着一丝天真的念想不肯承认。如今尘埃落定,想要一个干脆的解脱。
“我知道这事千错万错怪不到你头上。可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。对不起,我也只是个凡人。”
于是不再有质问、哭泣、纠缠,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。在伏波镇的时候,她几次想开口言明。现在想想,无论说与不说,都改变不了任何。
她无心试探,更不怀疑,只成全,并相信。
“和仇人的女儿在一起,恐怕是你这辈子做过最不体面的事……是我贪心了。对不起,以棠。”
宴晚凝望他的脸,还是那样英俊傲气,却找不见一丝一毫往昔的痕迹。她努力想要微笑一下,唇角挽起转瞬即逝的涟漪,是等不到春天就凋零的花。
什么都明白的人,最温柔也最冷漠。
长痛是用钝刀剜心,短痛却是要人逼着自己生吞炭火。他的嗓子被烙烫得焦痛无比,发不出丁点声音。宁愿她打他骂他,怨恨指责唾弃,都好过这样逆来顺受的隐忍周全。
她走近他,真的好想抱一抱他。最后一次伸开双手,伸得很长很长,绕过风霜迷眼,绕过坎坷情仇,把深爱的那个人啊,连同众水、星辰、山峦、冰川、珊瑚和鲸群,一股脑拥进怀里。
可是不能了,再不能了。
她受伤的手臂,连抬都抬不起来。末了也只是拿出那枚还留有余温的戒指,轻轻放回他掌心。
他的手就垂在那里,松弛地微张着,用尽全部的意志来控制自己,不要抓住她的手就再也舍不得松开。
绿光一闪,戒指掉在地上。
她也不生气,缓缓捡起来,试着套进他的手指。动作很笨拙,也很认真。
在复杂的际遇里保留一份不合时宜的天真,在汹涌激情里心怀克制的悲悯,都是很难的。而这一切当中最难的,是对深爱的人主动转过身去,以退却维护他的完整,也维护爱情存在过的完整,哪怕代价是独自破碎。
“能给你的,我都给你了。总归是一场无疾而终的东西,你扔了听个响也好,愿意扔就是不辜负。”
心中除了怜悯还是怜悯,为他,为自己。
这就是结束了吧。彼此之间,实在气数已尽。
他们互相都说了“对不起”,但世间事深深浅浅界线混沌,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,也不能以对错来区分。谁都不需要谁的原谅,即使因此不能再在一起,也没什么可解释的。
周以棠点点头,僵硬地转身,石像一样路过她的悲伤。
他的离去,与来时一样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