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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五章
相失万重云

裴怀光还愣怔着,面色发青,忽然感到一阵软弱。

无关拒绝与接纳,她以为他在趁人之危,纯粹为了报复。原来在她眼里,他是没有心的,只不过出于雄性本能里的占有欲和好胜心,在跟周以棠抢夺一个玩具。

待回过神,她已经踉跄走出二十多米。

“你别乱跑,这是高速路!”他忙追上去,“好好好,算我错了……你就当我胡说八道,我把你送回叶海天那儿还不行吗?”

宴晚充耳不闻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,仿佛有猛兽或巨人在身后追逐。

腹腔仍有内出血,身体痛得要断成两截。她感觉自己像徘徊黄泉路的旅人,从生走到死,又从死奔往生。在一次次流离失所中,寻觅自身的出路。眼前忽明忽暗,什么也看不见,什么也不记得。幻灭的空白之间,脑中绷紧的丝弦铮然断裂。她终于支撑不住,毫无知觉地伏在地上,任由空气般无处不在的黑暗,如殓尸布厚重覆盖。

非要到此时此刻,他才敢靠近,再次拥她入怀,像拾拢一面遍布裂纹的镜子。即便破碎至此,她依然维持着圆满的骄傲,映照出他骨子里的软弱和不堪。

裴怀光捧起她喑哑憔悴的脸,眼神一绞,忽然有了仰望的错觉:他终于遇见比自己更为强大执拗的人。

他真的很想知道,究竟是什么,可以让一个人以痛,以碎裂,以血,践行对不可能之爱的坚决。当结局悍然来临,便闭上双眼静候命运撕开咽喉,不憎恨也无怨毒。

宴晚已陷入昏迷,无法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遭遇。

深蓝近于黯紫的夜,起了好大的风。分不清是梦是醒,隔着车窗,仍能清楚听见风的呼啸与回旋,起起落落,仓皇寂寞。

一瞬间心就很痛了。他仿佛受到莫大的蛊惑,靠近再靠近,像陷落又像前进,将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眉心。

明知她听不到,仍俯向她耳畔低声说,“你一定会是我的。”

好似犯下无可饶恕之错的罪人,对着永不能抵达的圣坛,发出最虔诚的祷告。

北方不下雨,只有干燥粗粝的风沙。灰尘四起,树叶刮落一地。

车子驶入微微发白的晨曦,光线即刻从四面八方涌入。裴怀光不眠不休地赶路,不敢再多耽搁。实在困得狠了,也只休息半个多小时,车座底下全是喝空的咖啡罐。

宴晚状况不太好,受了伤又连遭惊吓刺激,高烧持续不退。昏睡中一直皱着眉,承受不住似的,仿佛连阳光也会伤着她。

正午时分抵达星海湾附近,他马上给迟颐芳打电话。

被几个佣人从车里抬出来时,宴晚勉强睁开了一下眼睛,很快又闭上,再无一丝力气。光线那么重,突然噼里啪啦全砸在头顶,压得眼皮沉甸甸。

裴怀光不方便踏入叶海天的地盘,就止步于此。浑身脱力地坐在车前盖上,凝望她的远去,如庄周看蝴蝶,并这尘世湮于堂皇烈日下的万种凋谢。

反正不管他说了什么,没人会当真。尤其是她。

他从衣服里摸出挤得皱巴巴的烟盒,手还在微微发抖,打火机擦了好几下才点燃。蓝雾咽进喉咙,带来微妙的晕眩。呵,居然会醉烟。太长时间没碰了,怕熏着她。又累又疲惫,一味地咬牙干熬,咖啡灌到胃疼想吐。

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。

六个小时前,他得知肇事摩托车司机已投案自首,柴家委派的律师正式介入。不出所料,果然跟那群人脱不开干系。

裴怀光缓了缓,订好机票,驱车前往机场。

已经比程南星迟了两天一夜,不过这点时间,显然不够柴玉想出万全的应对之策,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。

程立桥几度垂危,拖得周以棠分身乏术,他想必还不知情。

裴怀光突兀的出现,令周以棠感到蹊跷,心头笼罩一层阴霾。他们很少当着人碰面,这次居然硬生生站在程宅门口等。

打眼看到他,便吃了一惊。

妖娆倜傥的裴怀光,才几日不见就变成这样了?再也没有比这更狼狈潦倒的面孔——青黑的眼窝深陷,眸子黯淡,脸色灰白惨不忍睹,头发也蓬乱。

衬衫的领口松散,扣子不知扯脱到哪里去了,斜插裤兜定在那里,嘴角还挂着勉强的笑容,十分惨然。

裴怀光一向穿黑,裤子上的渍迹很像污泥。然而剧烈的光线令一切无所遁形,周以棠靠近一点,便看到他脖子边几点早已干涸并脱落大半的血点,很淡,颜色陈旧发暗。再往下,裸露的手背和指缝也沾了血痕。

“你又惹什么事了?谁干的?”

“不是我的血。谁还能把我怎样?”说完便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,朝他胸前扔过去,又掉落脚边。

周以棠完全莫名其妙,弯腰捡起。淡蓝帕子一角,清楚印出手指揩抹上去的鲜血印子。

静静反问:“这什么?”

裴怀光不再多言,回以含义复杂的一笑,“有人想要她的命了。”

太阳穴如遭猛击,周以棠在猛烈的日色底下晃了晃,攥紧那块手帕,用力得骨节泛白。

“程南星去找她要回狮头戒指,开出的条件可比当年对我妈慷慨得多。”

“她不肯,说除非她死……两边都放了狠话。”

“撞她的人是柴玉的司机,醉驾逃逸五小时后自首,律师昨天已经赶去处理。”

“事情发生太快,我拦不住……内出血不算严重……两处骨裂都在右手,跟断掉也差不多了……”

“保险起见,我安排了几个人过去守一阵,应该牵连不到庄潜身上。”

他知道周以棠最厌恶言不属实,难得没有添油加醋,只捡要紧的把来龙去脉说清。话锋再一转,“不过我觉得,这事跟柴玉关系不大。鹬蚌相争,谁得利?她真要做绝,泰北动手不是更方便,用不着等现在。”

婚期已定的柴五小姐,不会去对付她人尽皆知的情敌。反正大局已定,留个宽宏忍让的名声不是更好?这局做得太显刻意。

世事如棋真有趣,没想到自己也有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柴家小姐说好话的一天。大抵因为,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殷重黎。

人的立场很容易根据实际情况改变,既然对小玫瑰志在必得,不如推波助澜把这场前缘断尽,简直一箭双雕,何乐不为。

“她不肯住院,非要马上回叶海天那边,说在滨城等你。”

周以棠面如死灰地听着,不得不抬手掩住脸,割掉他的头都没有这样痛。染血的帕子散发出淡淡微酸,像婴儿的眼泪,其实是血的气味——她的血。

太震惊以至不能言语,他的视线越过裴怀光,朝某个方向如痴地张望。淡灰破碎的树影远处,是南中国海,岛屿的轮廓绵延无尽。

宴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梦里她骑一匹白马涉海而过,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,很冻。举目波涛茫茫,蔚蓝深处空无一物。唯有前方,伫立一座巨大的白色冰川,折射出五光十色炫目的光,寒气直扑到脸上。海水打湿了全身,冷得握不住缰绳。不知道能再支撑多久,还是想要朝它靠近。

芳姨陪着她直到她醒来。

睡了一天一夜那么久,醒转时黄昏已近。

身体很轻又很重,变得不像自己的了。

痛。原来还能感觉到痛。

心脏还在胸腔缓缓跃动,鲜血在体内痛热地涌动,她还活着。

宴晚睁开眼,脸容青灰惨淡,终于有力气开口,“我以为我已经死了。”

有泪自眼角滑落,只一滴,无声地浸入枕头。

目光相照,彼此已心知肚明。

“说什么傻话。人哪里这样容易死呢?”

宴晚迷迷糊糊,人还是昏的,发出几声含混的低吟。迟颐芳坐在她旁边,很轻地伸手抚她的脸,心里顿觉凄凉。好好的一个人,竟给磋磨成这样。到处是伤,几乎不成人形。

昏迷期间,迟颐芳跟陪护一起照料。揭开她的衣裳,淤血烂青烂紫。挫伤基本已经结痂,小部分皮肤粘住没有及时更换的纱布,有化脓迹象。最严重的是手臂骨裂,征询了医生的意见,拆掉夹板用石膏重新固定。

裴怀光在电话里言辞闪烁,只透露周家那边来人向宴晚逼讨什么重要的戒指,致意外频出。这些天具体发生何事,除了宴晚自己,没人说得清。

她躺在床上,麻木的头脑逐渐被疼痛涨满,清醒的时候很少,还不知道一方公馆早已炸开了锅。

柴、周联姻的婚讯和肇事者身份的核实情况,前后脚传到叶海天耳朵里,惹出勃然大怒。他理所当然把这视作挑衅,不,公然的侵犯。

偏赶在火上浇油的关头,程南星带着柴玉的亲信登门造访。一行五、六人,大清早浩浩荡荡抬着重礼求见——倒不为“赔罪”,口中只称探望,试图解释成误会一场。

程南星心里清楚,柴玉叫他跑这一趟,无非是让他暂时避开是非地,以免正面冲突。周以棠一旦知悉,会掀起多大的风波不难想象,她已决定独自面对。

下马威是等。烈日底下站足整个钟头,脸颊晒脱了皮。园丁扛着杀虫剂到处乱喷,呛得他们咳嗽不止,眼睛全熏到睁不开。

好不容易被领进门,管家丢下一句“叶先生还在忙”,甩手便走。莫说茶水招待,连个人影都寻不着。

一等又是两个多钟头,多少怠慢冷脸,他认了。这件事再办不明白,有何面目回去见柴玉。

时间分秒流逝,他们几个晾在厅里干等,仿佛被宅子的主人彻底遗忘,冷板凳都没得坐。南星筋疲力尽又累又渴,心里愈发忐忑,车祸那一幕不由自主地在眼前翻腾。

往回琢磨,半是理直气壮半犹疑。他自问确实没对林宴晚做过什么,但无论如何,柴玉的司机是真把人给撞了,不可能彻底撇清。尤其碰上叶海天这种老江湖,用“醉酒意外”来糊弄他想都不要想。总之事已至此,很有必要及时表明态度,并尽量设法转圜。

直到晌午过后,叶海天才压着怒火现身。

阴沉的目光逼视下,来者无不犯怵。

叶海天站在二楼,双臂展开撑在栏杆上,姿势如鹰隼扑兔。居高临下的眼神,回落在其中唯一一个敢与他对视的青年脸上,“你就是程南星。”空旷的大厅,隐隐有回声震荡。

距离太远,他们只能纷纷仰着头,气势不觉压矮了三分。南星大步上前,哑着干疼的喉咙道:“叶先生幸会。这次冒昧打搅——”

“知道冒昧,还不赶紧滚!我叶海天的女儿福大命大,且死不了,不用急着来吊丧!”

南星被他吼得浑身发麻,不料这老头连面子情也不留,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柴玉的亲信忙赔笑打圆场:“叶老板千万别误会,我们这次来,是特地带了贵重礼品,探望叶……那个林小姐的伤势,向您赔不是。”

“搁这儿瞧不起谁呢?!”叶海天瞪圆怒目,“你当我叶海天是什么人,这是什么地方?花俩糟钱就算赔了不是?睁开你那对狗眼看清楚,老子金山银山有的是,不缺这点破烂玩意儿!”

柴玉挑拣着派来的人,都是能言善辩之辈,此刻却在他的凶神恶煞下成了锯嘴葫芦,冷汗直淌。

南星估摸着接下来更没好话,万般为难还是得硬着头皮开口:“叶先生请息怒。伤了林小姐,是咱们理亏。可这当中实在另有隐情,三言两语解释不清……”

此事牵扯到殷重黎,可他们手上毫无证据。又听闻殷重黎跟叶海天的妹妹交往甚密,话到嘴边只得再吞了回去。

“解释不清你来干什么?”叶海天大力拍击栏杆,一声断喝:“周以棠呢?老子的人想带走就带走,连个招呼也不打。造下这样的孽,面都不敢露?没担当的东西!”

气氛越来越僵,柴玉的亲信垂下眼睛,谨慎地说:“周先生尚不知情……有人收买司机行凶,目的就是挑起事端。我们这趟来,也不奢望您能心平气和地接纳,只盼误会不要越结越深,令事态继续扩大。”

“放屁!”叶海天听了这番含混的托词,怒极而笑,指着程南星厉声道:“哪里来的误会?这事难道还不够大?我不管他是心血来潮也好,始乱终弃也罢,年轻人分分合合是常事,用得着找人撞断宴晚一条胳膊?分明是不想让她活了!跟跑到老子家里杀人放火有什么区别?!”

一个随行的后生嗫嚅着伸出头:“叶老板言重……我们是诚心诚意来道歉……”见叶海天态度如此决绝,知道他正在气头上,怎么做小伏低都没用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
不等程南星再说话,叶海天大手一挥,“都给老子滚!回去清清楚楚告诉周以棠,别以为娶了柴家的女儿就能抖擞起来!这笔血债我记下了,来日方长,总有还回去的时候——老子马厩里养的马,也不能由着人这样作践!”

被柴家长柴家短指名道姓地辱骂,柴玉的亲信脸上青红莫辨,忍一口气道:“既然话不投机,我们就不多叨扰了,改日再来登门致歉。”说完拼命给南星使眼色。

耗下去毫无意义,南星不敢再强辩,道声“告辞”,带着众人忿然离去。刚一转身,便听见叶海天使唤佣人:“把地上的破烂玩意儿全丢出去,一样不许剩!”

还没走到大门,便闻到阵阵刺鼻的焦糊味。草坪上燃起冲天黑烟,管家拉开嗓门高声道:“把这些人站过的毯子都烧了,去一去晦气!”

摆明要让他们听见。

“欺人太甚!”南星瞪着越烧越旺的火苗,牙关咬碎却无可奈何。

同行的人纷纷拉着他苦劝:“柴小姐早说了,姓叶的不好相与,咱们这次过来就为给人出气的,还真想谈出个花好月圆不成?”

“对对对,千万别一时冲动吃了眼前亏。到底是人家的地盘,不如回去再从长计议。”

“不知上哪儿找来个便宜女儿,又不是正经大家闺秀,也想跟柴小姐抢?做梦呢!叶海天也不过就是个流氓头子暴发户,狂得不知道姓什么了!”

柴玉的亲信也道:“律师处理得挺顺利,说破大天去,就是个普通的醉驾事故,该怎么判就怎么判。反正事情闹到这地步,以小搏大不亏。姓叶的在林宴晚身上押了重本,一时缓不过这口气,也只怪他自己眼拙,还能怎样?”

好说歹说,终于把程南星推进车里。

一群人碰了满鼻子灰,个个脸上无光地沉默着。在人屋檐下,莫如夹紧尾巴。

赶走了程南星等人,叶海天去宴晚房里看了看。

从她被送回来,快两天了,他还是第一次露面。医生刚换完药,见叶海天突然出现,表情很惊讶,忙微微躬身道:“叶先生下午好。”

迟颐芳刚喂她喝了点薄粥,人还是恹恹的没精神,很快又睡过去。

昏沉中,有只宽大温暖的手掌贴住额头,又在发间稍稍停留。然后响起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,“烧终于退了。”

粗糙的触感,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,顾玉山也是这样衣不解带陪在身边。

十几年倏忽而过,生死两茫茫,缘分太浅。从岸上到船上,又从船上来到陆地……世间广阔荒凉,何处得以容身呢。

心里凄楚难当,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,四周光线暗淡,只能看见一个高大朦胧的影子晃来晃去。

她感到自己正被注视,张了张干裂的唇,迷糊地喃喃:“爸……”

叶海天坐在床边,沉默一会儿,说:“你第一次这么叫我……不知怎么,听了倒更伤心。”

迟颐芳柔声劝:“好了,先让她休息吧,我有事跟你商量。”

叶海天遂点点头,两人掩上门出去了。

得知宴晚跟星洲的周以棠早有私情,在泰国还同居过一段日子,他虽然震惊,倒也没觉得难以接受。毕竟是她很早之前的际遇,两人若真有这样深的渊源,说不定也是个转机。生意场讲究和气生财,不到万不得已,没必要搞到剑拔弩张。

尽管对周以棠不打招呼就把人带走很不满,他还真没往越闹越僵这上头想,谁知才过了短短七八天……

叶海天阴沉地蹙眉,“这事没完。” JnabpbUtvy+B+kNxuApE/Tv7515o/GmSc8WgDbOWIc/HHwOW3jxhbTAvf9IhHnx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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