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而渺茫的日色中,对峙并沉默,谁也说不出话。
“能怎么办?”南星揉额苦笑,“朗朗乾坤,还能真伤你母子性命吗?周家也好,柴家也罢,都是正经生意人,又不是杀人放火的黑社会。”
“哦?洗白的话留给八卦周刊多好,和我说不着。”宴晚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,语气相当玩味。
资本第一桶金的积累,无不带着刀头舔血的残酷和血腥,更何况南洋商帮这种靠帮派宗族为立身之本的联盟。
“扯远了。”南星摆摆手,正色道:“柴、周联姻势在必行,谁都阻止不了。你如果真的……又非生下来不可,那么必须通过医学手段,证实后代的血缘不存在争议,才能以这孩子监护人的名义签订合同。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抚养资源,直接放在孩子名下,交由专门律师打理。成年之前监护人无权做买卖处置,按时分红即可。”
他打开手机匆匆写下几行字,举到她面前:“我随便列了一下,大概会以这种形式。”
宴晚扫一眼,果然是一笔价值不菲的“补偿”,包括现金、动产、不动产、商铺楼宅及股票信托若干,足够普通人躺平几世衣食无忧。呵,春宵一刻抵万万金,尤不及也。
她眉头微挑,一字字问:“你当我林宴晚是什么人?”
南星吃惊地瞪圆眼睛,“这不算怠慢吧?已经比‘行价’多出五倍不止。你知道那个——”他说出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,是曾经红极一时的香港女明星,跟富商之子的艳情长期霸占娱乐版面。
“就算连生了三个儿子,也绝无可能登堂入室,拿的不过这个数。”末了还总结道:“你做厨师,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些产业。”
是了,对“他们”来说,凡事均可交易。明码标价,巨细无遗,每一种可能的情况都对得上:外面的女人,分手是什么价;怀过孕又肯流掉的是什么价;硬要生下来的是什么价;守口如瓶是什么价;母子骨肉分离永不能见光,则又是另一种价码。
宴晚气得双手发抖,指甲掐进大腿也不觉痛,拼命忍着把滚茶泼到他脸上的冲动。
南星揣摩她表情的变化,决定化被动为主动,“还有件事,不是强硬要求,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沟通一下。”他顿一顿,“离决赛不到半个月,你若赢了冯立真,会让星洲很下不来台。当然,企业层面的商战,跟个人关系不大。不过你要是真的在乎阿棠,不觉得这么做欠考虑?”
“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……他是星洲的周以棠。”
“那现在你知道了,会放弃叶海天给的好处吗?他也不可能给你这么多。不管你有没有孩子,放过阿棠吧。然后退出比赛,拿走你能得到的东西,从此再也不用辛苦工作,想干什么都行。”
答案是显而易见的,但宴晚不认为有必要跟他解释。
“看样子,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也不肯答应。”南星挑眉嗤道,“别人我不敢担保,柴玉永远不会作出背刺阿棠的事,这就是你跟她最大的区别。”他存心要让她愧疚。
见她一时无言以对,南星冷笑:“有些话好说不好听,我也不想挑太明,免得伤和气——林小姐右边胳膊上的刀伤,可痊愈了吗?这件事当时闹的动静也不小,不过很快就给压下去。你跟叶海天之间……不知道阿棠会怎么想,‘干爹’仿佛不是什么好词。”他玩味地住了口。
“你猜对了。”她极力压抑愤怒,无比利落地说:“你们的条件,我一个也不会答应。”
宴晚已经搞清楚他的来意,不愿再多废话,起身欲走。
程南星势成骑虎,这次若无功而返,便愈发难以收场。他赶紧追上去想拦住她,“得罪了,戒指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回来——”
匆忙中这一挡,不料胳膊碰到她胸前。宴晚忍耐多时,此刻再按捺不住,反手一巴掌扇到他脸上,“别碰我!”
清脆的耳光声好响亮,直接给南星打懵了,面庞上剧烈的刺痛如潮水扩散。他没想到她敢动手,捂着脸愣在原地,好半天没反应过来。
能单手拎起几十斤重铁锅的手,劲力不容小觑。宴晚却觉得,区区一个巴掌,并不足以抵偿她所受的羞辱。
南星半边脸迅速肿起,耳朵嗡嗡作响,只见她从贴身衣襟里取出戒指晃了晃,恨声道:“东西就在这里,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,否则休想拿走!”
不可以在他面前示弱,一点点都不可以。这是她仅剩的,最后的尊严。
宴晚强忍住眼泪,憋得头晕目眩。胸腔如遭大锤猛击,张口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。鲜血染污了鞋袜,每走一步都是狰狞可怕的破碎之花。
“你……”南星没想到搞成这样,真要逼死了林宴晚,他不敢往下想。
她颤巍巍撑住桌子,随手扯过几张纸抹了抹嘴角,看也不看他一眼。
“林小姐……请等一下,我没想伤害你,要么……”
南星踌躇万分,还想试着阻拦,但不敢再触及她半片衣角。一股强硬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,突然把他往后掀,猛跌个跟头。
“喂,程大公子,欺人太甚了吧?阿棠要是知道,你敢这么作践他心尖儿上的人,恐怕以后连兄弟都做不成。”
宴晚茫然回头,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抱着胳膊,拦在她和程南星中间。
烈日底下穿长靴,却结了条森林野玫瑰丝窄领带,久不见天日的暗苔绿,映得一张俊美苍白的容颜几近妖冶。
“……裴怀光?”
南星利索地翻身爬起,握紧双拳浑身戒备,沉声喝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“探访故友啊。”他还是一贯懒洋洋的调子,牙齿青森,笑容挑挞。
“我跟小玫瑰可是旧相识,来看看她难道还用跟你打招呼不成?亏得我来了,啧啧——”言罢款款弯下腰,伸处两根手指蘸一抹地上半凝固的血迹,眯眼细看了半天,然后拿帕子擦了擦手,再塞回兜里。
“又想挑唆是非?”南星切齿怒视他,“识相就赶紧滚,这件事没你插嘴的余地!”
“到底是谁在惹是生非?”裴怀光见惯各色人物,并不把他那点疾言厉色放在眼里,镇定地反唇相讥:“光天化日对一个女孩子强取豪夺,利诱不成就动手硬抢,还要脸不要?!”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!我没跟她动手!”
分明自己还挨了耳光,可他情急之下强行拦人也是事实。谁知她那么娇弱,受点刺激竟会呕血?又不是拍电影。总之搅成一本糊涂账,倒落了个仗势欺人的把柄。
南星有口难辩,心中气苦,只好又转向宴晚:“林小姐,我低声下气地跟你好言相劝,到底有没有做过出格的举动,你比谁都清楚。”
宴晚定了定心神,沉下脸说:“我不需要你的低声下气,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,也不要去村里骚扰我的亲人。”
勉强说完几句话,心口又痛,忙转过脸调匀气息。
半路杀出个裴怀光,情况一下子变复杂。可他仍不愿放弃,把语气再放软些:“林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,有没有那块破石头,改变不了既成事实。婚礼上没了狮头戒指,总归不大好看。你若还念着跟阿棠的情分,就不要让他难做,柴玉也会感谢你的宽仁大度。对你造成的伤害,我们会竭尽所能弥补,绝不会再难为你分毫。”
宴晚不言语,默默地看着他。用一种居高临下,鄙夷又怜悯的目光,直刺进他心里去。没有恐惧,甚至也没有憎恨,她只是瞧不起他。
商帮联姻的荣耀光彩,名立场上无不称羡。可是因为这样一件事,永远会有一个在利益斗争里被牺牲掉女孩,像华袍底下拔不掉的尖刺,在遥远的角落日夜鄙视他们。
南星在这样复杂又锐利的注视下,觉得寒从心起,愤怒又不安,无法再继续说下去。女孩颊边胡乱抹开的血迹,像一面宣战的旗帜,昭示着宁为玉碎的决心。
怎么会有人那么顽固那么傻,面对足以改变命运的巨额利益,也能不屑一顾?他曾满怀自信地以为,初次的拒绝不过是一种虚与委蛇的拉锯手段。现在却不得不承认,自己从开口之前就注定落败。
更可怕的是,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林宴晚。她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,他不了解她,也谈不上任何过节。设身处地想一想,她也才二十出头,和周以棠交往时,对他的来历完全一无所知。或许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,可他对她的委屈不平无能为力。浅薄的同情毫无用处,明面上该做什么还得做。
想到这里,他艰难地走近一步:“林小姐……我请求你,把戒指还回来吧。”
宴晚手抓住门框,手臂不停地抖,像有千斤重的铅块从头顶压下。裴怀光见她身子微晃,想扶一把,却被不动声色推开。
“我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,柴玉的婚礼好不好看,与我有什么相干?难道你一点不觉得,你在我面前自以为是开的那些条件,让我难堪得很?”
事情到这份上,她还软硬不吃。可真要把她怎样,也不太可能。
“说一千道一万,那是周家的东西。”南星丧气地撑住额,“你到底要怎样,才算出掉这口气?要么你捅我一刀,就当我替阿棠给你赔罪行吗?”
他是真没办法了,把心一横,死马当活马医。
裴怀光忍不住笑出声,“苦肉计耍无赖就免了吧,也不怕惹人笑话。”
“姓裴的最好闭上你那张臭嘴,跟你的账容后再算!”
宴晚被他俩吵得心烦意乱,很想掩住耳闭上眼,然而不能。
半晌,她再次仰起苍白带血的脸,缓缓说:“让周以棠去滨城找我……拿回他的‘破石头’。”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裴怀光抱臂拦在路边,摆明了要把闲事管到底。南星对他有所忌惮,不敢再贸然造次。
宴晚脚下踉跄虚浮,步子却越来越快,几乎是用逃亡的姿势在奔跑。半是伤心无处发泄,半是本能预感到危险——她不想离那两个人太近。
太阳晒得路面发烫,看不见任何车辆行人,全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个。地表温度过高,模糊的视线尽头,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烟尘。
“宴晚!”
裴怀光在身后拔足狂追。她听见了,更加慌乱地加快速度。直视着烈焰一样的阳光,眼前发黑,五色缭绕。一架开足马力的摩托突然从街角冲出,要躲已经来不及。司机摇摆一下车头,只短暂地看了眼地上翻滚的人影,拧动油门绝尘而去。
南星远远望见这一幕,心脏砰咣狂跳,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。
摩托车肇事逃逸,裴怀光当场报了警。他习惯在暗处活动的穴居动物,向来最忌讳跟警察打交道,可这次却没有半秒钟犹豫,说不清为什么。
事后冷静下来想想,同样是出于某种本能的直觉。他下意识认定,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。尚在建设中的小镇,连居民都没几个,更别说车子。沿街都是摄像头,现在哪还有司机会蠢到大白天撞了人直接逃跑?不排除真有,但概率很低。最最离谱的是,当时马路上就只有宴晚一个人,宽阔无比的三车道,居然不偏不倚硬往她身上撞。
把人送到隔壁镇上的医院后,他以目击者身份配合调查,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和判断。宴晚拿的是港籍护照,证件虽不在身边,要核实身份也不难。事件因此被定性成恶性交通事故,不排除报复性故意伤人的嫌疑,很受当地警方重视,立即对肇事司机展开追查。
程南星不方便露面,蹲在楼梯角落守了半天,好不容易等到裴怀光从病房出来,赶紧上前追问:“她现在什么情况?”
裴怀光懒得搭理,被问急了,便故意挑衅地说:“你任务完成得挺圆满,可以回去交差了。”
南星简直气结,“跟我没关系,不是我干的!”
路过走廊的护士没好脸色,回头便呵斥:“喊什么?!这是医院,麻烦保持安静!”
“我说是你干的了吗?这就急着不打自招了?”裴怀光气死人不偿命,还朝他暧昧地眨眨眼,表情却很无辜。
心底浮起一个声音,不是他下的手。程南星还没这么有种。
出事的刹那,裴怀光离宴晚最近,看得一清二楚——大热天还戴着严实头盔的摩托车司机,撞上去的时候刻意打偏了一点方向,没偏太多,否则完全可以避开——要撞,但不是奔着出人命去的。
程南星焦灼得像热锅蚂蚁,再怎么追问,都只能得到一句“无可奉告”。
此地不宜久留,他马上订了最近一班机票返程,匆匆赶往机场的路上给柴玉打电话。
那边反应却很平静,只淡淡应一声:“我知道了。”
就这样?南星越想越懊恼,“对不起玉姑,事情办砸了,还多出一堆麻烦……不过我真的没追她,是她自己神志不清跑到马路中间……不晓得怎么回事,裴怀光那小子也来横插一杠……”
柴玉长长叹口气,嗓子有点沙哑,“你先回来再说。”
南星当时无论如何猜不到,柴玉的“知道”,指的是她已经知道那个肇事司机是谁。
事发没多久,女佣阿梅红肿着眼睛找到柴玉,哭求她救救自己的丈夫。
阿梅从小跟着柴玉,名为主仆,情分匪浅。当年在拜林,柴玉就是穿着阿梅的衣服偷跑出去,才在树林里同周以棠相识。五小姐的心事,没有人比她更清楚。
周以棠“死而复生”,柴玉的种种辛酸苦楚她都看在眼里,回家也免不了跟丈夫抱怨几句,话里话外满是不忿。阿梅一家六口都受柴家照料,两个孩子也因此被送入国际学校就读,受到良好教育。她那当司机的丈夫沉默寡言,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人,不知受了谁处心积虑的挑唆,便决定为五小姐做点什么。
事情的酝酿过程,阿梅浑然不觉。直到那天中午,外出办事数日未归的丈夫突然打来电话,慌张地交待家事,言辞闪烁惊恐,又说自己害死了周以棠的情人,可能再也回不去。阿梅问不出究竟,却在壁橱里翻出一大包现金,越想越害怕,六神无主之下只好向五小姐讨主意。
柴玉听完,震惊到不能言语。窗外透进刺眼的光线,在地面洒落一片苍白日影。她本就一夜未睡,只好疲倦地把脸埋入手心。良久,说:“让他去自首吧。”
伏波镇外来人口很少,东躲西藏捱不了多久,赶紧自首是唯一出路。
难就难在,肇事的偏偏是柴家的司机。外人尚可糊弄,周以棠面前如何解释得过去?手段很粗劣然而有用。伤了林宴晚,柴玉浑身长嘴也分辩不清。婚期在即,却发生这种“意外”,最满意的当是殷重黎。
不过一夜之间,柴玉被置于进退维谷之境。她若插手善后,便正中始作俑者的圈套,却不能完全坐视不理,眼看着阿梅家破人亡。思前想后,只得打落牙齿肚里咽,硬吃下这个暗亏。
那些来路不明的钱,中间不知转过几道手,要追查来路几乎不可能,还容易被反咬一口贼喊捉贼。殷重黎敢做就不会留下痕迹,她不管怎么应对都早已失去先机。
当务之急只能是尽量大事化小。南星回程的同时,柴玉已派出律师前去接洽,嘱阿梅的丈夫主动投案,一口咬定是醉酒事故。没有报警也没有及时救助,是因为心里害怕。又以中文不好为由,一切问询交由律师处理。他跟林宴晚本就素不相识,从未有过瓜葛,至于现金则绝口勿提。
如此一来,持旅游签证的马来籍男子,就只是酒驾肇事逃逸,有自首情节还可轻判。在事发当地服刑后,永久驱逐出境即可。若再牵扯出别的,会演变成相当复杂的跨国刑事案件。
宴晚在昏迷中,还念念唤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:“阿无……阿无……”
房间昏暗如墓室,白色床单覆盖下的身体那么瘦弱,单薄得仿佛随时要消失不见。她像葬在一抔雪里,又冷又痛且累,只想一直睡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