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星搞不懂柴玉昨晚究竟说了些什么,能让他的态度突然发生逆转。珠联璧合的安排,真有那么难以接受吗?他不太懂安慰人,只好拍拍周以棠的肩劝道:“世事难得两头圆,先捡要紧的应付。柴伯伯脾气是大点,差不多就过去了,计较太清楚对谁都没好处,吃亏是福。”
周以棠摇一摇头,视线落向窗外。要是宴晚在,一定会呛他,吃亏是福,你过年怎么不把亏字贴门上?
想到这里,他就轻笑出声。晚晚。
“你在笑什么?”南星有点懵。
“没什么,走。”
简洁,冷淡,没有多余的话。南星发怔地站在原地,望着前面笔直的背影,某个瞬间,感觉以往的那个周以棠又回来了。
程立桥刚发过一次病,根本起不来床。赴宴不过是幌子,事实上谁也没心思吃这顿饭。柴绍荣连律师都带了来,两个老人一坐一卧,在房里私谈很长时间。直到下午三点,才把年轻人都叫进来。
当着众人的面,周以棠要清楚表明态度并作出承诺。末了,程立桥颤巍巍拉过他和柴玉的手,交叠紧按在一起。在场的每一双眼睛,共为见证。
这个场面几乎可以说是圣洁的。圣洁,且门当户对。因为死亡的迫近,更添沉重庄严。
灵魂太空旷,空得只剩下回声。世界暗且沉重,寻不到一丝光亮的可能。
柴玉的眼泪落在手背上,熔浆般烫痛,他忍耐着没有动。
脚下荆棘疯长,钳住双腿刺入心脏,他不能跑开。
金尊玉贵却任人拿捏的人生,像傀儡一样可悲。
对不起,这次又要失约了。
早知今日长相忆,不及从初莫成双。
“阿无”缓缓抽离身体,飘在半空,用嘲讽悲悯的眼光,注视着“周以棠”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像看戏。强光之下,一切都无所遁形。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这一对衣冠楚楚的男女,背后所有散发着腥臭的算计。
谁是撑船的人,谁又是撒网的人。不过都是在同一艘人世的船上,同一片现实的网里,像鱼那样活,也像鱼那样死。
柴绍荣不大放心,临去前又特意敲打他几句,苍老的嗓音平静而威严,“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,自己处理干净,别让阿玉再受委屈。”
周以棠郑重地点头,目光如同深井。
人在欺骗自己的时候,真是使尽了毕生力气。
这样对方才满意了,所有人都很满意。觉得他比以往更成熟有担当,完全恢复了正常。至于流落在外时,些许浅薄浪荡的欢情,不过是一是迷惑,情有可原的小差错。能掂出轻重就好,浪子回头金不换。
遍地云影,四下笼罩浅海般微微的蓝。
宴晚搬一张小板凳,靠在门前的凤凰花树下睡过去。远处有浪温柔起伏,被日光晒得亮白刺目,连成一片茫茫,是人间偌大的欺骗和空白。
第七日,他应该会回来了吧。
想着想着,在梦里也有那么一瞬黯然。此生聚与散都太薄,令她时常胆战心惊惴惴不安,无法获得安宁的睡眠。
除了等下去,什么都无法做。但不懂得该怎样计较,只是没来由地甘心情愿,从来如此。
一朵熟透的花从枝头跌落,敲打在她肩头,又滚到地上,发出去清脆黏腻的声音。
脚步由远及近,深深浅浅又带着些迟疑。
宴晚惊醒,眼睛还是干涩睁不开,揉一揉酸痛额角。模糊的视线里,光线退后,一个黑色的身影孤岛般浮现。
她惊喜地起身,忽见一个高大沉稳的青年挡在面前,遮住了树叶缝隙里所有的日色。
年轻人再往前一步,离她很近才站定,低头用锐利的目光俯视她,一览无余地打量着:“你就是林宴晚?”
他看上去赶了很远的路,英朗的面孔上,有种心焦力促的疲倦,仍气势不俗,说话隐约带点南方口音。
周围异样地安静,宴晚被巨大的失望笼罩,只觉心慌落寞。她不愿跟陌生的男子交谈,想转身离开,忙乱中踢翻了板凳,险些绊一跤。堪堪扶住树干,又听得身后道:“我是程南星。”
虽然从未打过照面,她知道这个人。周以棠过命的兄弟,也是未来妹婿,两人自幼一起长大。
宴晚怔一下,满腹狐疑地应道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南星直白地说:“我受人之托,连夜从狮城赶到这里,自然是有要事同林小姐商量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“受谁之托?周以棠让你来的吗?”
很简单的问题,他却答不太利索,从喉咙里含糊唔一声。
邻舍已有两三妇孺探头来望,窃窃议论这突兀出现的外乡人。
宴晚心头咯噔一记,说:“这里不方便,另找个清净地方吧。”
回屋给庄潜留张纸条,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,驱车去往二十多公里外的伏波镇。
沿途都很沉默。南星开车没那么稳当,飙速极快,急踩油门急点刹,动作透着一股子焦灼之气。宴晚还是不能习惯陆地上的交通工具,被汽油味熏得阵阵犯恶心。租来的车窗卡住关不上,热风吹乱她的头发,一下一下抽打脸颊。
镇上依旧冷清,转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开门营业的茶馆。
宴晚推开车门就忍不住弯腰干呕,虚汗直冒。
南星绕过去递给她一包纸巾,神情更加凝重,“那个,你没……”
尾音拖得特别长,显然不是在问你没事吧。宴晚捂着胸口喘息未定,“什么?”
他用奇怪的目光在她腰身处来回打量,心里琢磨着,周以棠找到她才不到半个月,按日子算也没那么快。遂尴尬地转开脸,蹙眉道:“最好没有。”
否则就更麻烦了。旁枝早生,遗祸无穷,裴怀光是现摆着的例子。
茶馆门口摆几张发黄的竹桌椅,撑起露天遮阳伞,坐席之间以数盆半人多高的绿植相隔。
南星把茶水单推到她面前,“想喝点什么?”
宴晚摇头,平静地直视他的脸,“找我有什么事,请直说。”
他便不再兜圈子,抿了抿干裂的唇,说:“阿棠对身外之物向来不大在意,常常一高兴就把贵重之物随手送人,容易造成误会——那枚狮头绿宝戒指,是周家代代相传的信物,留在林小姐那里也有些日子了。为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,我特来取回。”
宴晚惊讶无比。事到如今,这样离奇的要求,已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。为什么是此时此地,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当面提出?
南星只想速战速决,催促的语气十分生硬:“那指环不是寻常首饰,意义重大且只此一枚。还请林小姐体谅阿棠的难处,尽快将原物归还。”
她垂下眸子,不动声色地说:“我知道那枚戒指代表着什么。正因为不是普通的物件,没有只凭你一面之词就轻易转托旁人之手的道理。我只是暂时代为保管,要还也必须物归原主,没有权力替他决定交给你。中间若有闪失,恐怕辜负了他的信任。”
“听阿棠说,林小姐是个识大体的聪明人——”
宴晚打断他,“你刚才说他有难处,愿闻其详。”
“事出仓促必有因,不便到处宣扬。”南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“我这趟来,只为替他取回周家的戒指。”
宴晚轻轻“哦”一声,反问:“口口声声‘替’他讨还,以什么立场,什么缘故?难道你也姓周吗?”语调很轻,不自觉透出凛然。
对方始终语焉不详,对关键问题刻意回避,态度里还带着无法掩饰傲慢。她感到备受冒犯,仍竭力保持从容。
南星本就为难,心知这么做多少有点对不起她,又不得不如此。隐微的羞愧令他坐如针毡,最后化作无名恼怒,口气也变得尖锐:“我最不擅长拐弯抹角,那就开门见山吧——阿棠早有婚约在身,再与你纠缠下去实在不妥。不过他曾经受伤失忆,想必你也清楚,此事尚有情可原,一切都是误会。那位柴玉柴小姐,是他从小定下的未婚妻,我想你们见过。你在泰北丢失的戒指,也是她让我想方设法弄回来还给你,于情于理都已经仁至义尽。”
“……未婚妻?”
宴晚倒吸一口凉气,眼前金星乱转,胸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看她反应,南星顿时了然,淡淡笑一下:“看来他还没跟你提过这事。世交的儿女婚约千真万确,瞒得了一时,瞒不住一世。”
他的轻蔑变成无数刀光剑影,有雷霆万钧之力,劈得她内里支离破碎,一时口不能言。
良久,在牙齿咯咯打颤的碎响中,她再次仰起脸:“他确实不曾提起,因为我没有追问。戒指是周以棠亲手给我,要讨回也该让他自己来拿。我不会交给任何别的人,除非我死。”
南星一不做二不休,撑着桌面略微前倾,干脆地逼近她:“阿棠不会再见你。话说得足够清楚,他马上要结婚了,婚礼上不见了狮首戒指,会让两家声名扫地,柴小姐又如何自处?她总归没有哪里对不起你,何必故意让新娘难堪?”
“她难不难堪关我什么事?!”宴晚语含悲愤,毫不退缩地厉声道:“我也说得很清楚,戒指是周以棠自愿交给我保管,有凭有信才叫信物,一不为偷二不是抢,凭你莫名其妙一句‘误会’,就想当什么都没发生?绝无可能。”
短短七天,究竟发生了什么,突然就变成这样?他要结婚了,和柴玉。最可笑的是,告诉她这个消息的,竟然是本该置身事外的程南星。他是为南星父亲病重才匆匆赶回去的,这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联?
宴晚脑子乱哄哄,千头万绪堵作一团。唯一能确定的是,在泰北把周以棠带走的,不止一个柴玉。是他们自以为有资格替别人做决定,隐身在暗处,肆意摆布她的生活,留下无尽的猜疑、担忧和痛苦。
她认为程南星的话不可全信,心头却抑不住空虚。
二人在这里僵持住。南星见她眼中硕大的泪珠摇摇欲坠,然而死命忍住不往下掉,语气便带上几分歉疚,“早知道你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动的。你们的事,要怪只怪天意作弄,一意孤行不会有好结果。我本不该夹在中间枉做恶人,只请林小姐多为自身考虑,莫要惹恼得罪不起的人,再后悔就迟了。”
他太急于快刀斩乱麻,隐隐透出威胁之意。话中的内容,倒并不全是吓唬她。跟南洋商帮的势力相比,区区一个弱女子的较真,太过微不足道。
“怎么个后悔法?”宴晚面无惧色地直视他,从齿缝挤出冷笑,“暴毙街头还是失足落海?我真的很奇怪,程先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居然会冒出这么可笑的想法?如果我在周以棠大婚在即的节骨眼上出了事,世人都会以为他始乱终弃害死人命,传出去很风光么?”
这一军将得南星彻底哑口。他万没想到,周以棠口中温和安静涉世未深的女孩,心性竟如此刚强。威逼恐吓无用,越来硬的反而越激起斗志。讲道理她就更听不进去,更何况这事他们并不见得多占理。
不管对方说什么,她只咬定一句:“天意弄人也好,背信弃义也罢,凡事该有始有终。戒指在我这里,除非他当面来要,否则恕难从命。”
好歹跟了周以棠一场,算是共过患难的,就这么撇开她确实有点欺人太甚,换谁也很难一下子接受。真难办,莫非要空手而返?玉姑面前不好交代。
“林小姐,请你冷静下来想想,眼下局面注定不能两全。戒指拿不回去,柴、周两家的长辈不会轻易作罢。影响的不仅仅是婚礼,还有……”他蓦地收声。
“还有什么?”宴晚语含讥诮,弯起惨白的嘴角,替他继续说下去:“商业利益?”
世家联姻,各取所需是绕不过的重头戏,还能为别的什么。
“林小姐冰雪聪明,既然猜到了,又何必说破?再说,也不全是这个缘故。他俩自幼青梅竹马,感情一直很好,原是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。”
言下之意,倒反过来指责宴晚不知好歹横刀夺爱,拆散了旁人的好姻缘。
宴晚脸上血色尽失,自己却浑然不觉,“若他真的背弃誓约,打算攀附高门另结良缘,我也绝不会厚着脸纠缠,不过——”
“不过什么?”南星以为事有转圜,神色难掩激动。
“必须要他亲口在我面前说清楚,才作数。”
兜兜转转又绕回原地。他这趟过来索要指环,是私下所为,周以棠尚蒙在鼓里。可万一拿不回戒指,就算柴玉肯睁只眼闭只眼,柴绍荣那关也过不去。到底是潮汕帮的五小姐,丈夫把家族信物赠与外面的女人定情,她丢不起这个脸。
更棘手的是,殷重黎当然不愿柴、周联手成势,早就把周以棠携叶海天义女私奔的事传扬得人尽皆知,描绘成一个香艳的笑柄。
“林小姐,你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……就非要看着阿棠名誉扫地才满意?栽在女人的事上,周家颜面何存?他不能再和你见面。”
“我见不到他人,你也见不到戒指,何必再多费口舌。”好劝歹劝,她不为所动。
南星略琢磨,又道:“不管怎么说,你是阿棠的救命恩人,原该好好报答。他确实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,只要你愿意放过他,无论想要什么补偿,都好商量。”
“补、偿?”一场不为人知的崩坏,在她体内静静发生。宴晚像听到什么费解的笑话,扭一扭嘴角,却笑不出来。
“对,你可以提要求,我们尽量满足。”
“你们……你们是谁?我跟周以棠的事,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?若他问心无愧,何须不相干的人来大言不惭谈什么补偿?让我听听,你打算替他如何补,如何偿?”
宴晚说话时气息渐弱,分明已双目濡湿,口风半丝不见松动,摊牌到这个份上,南星索性硬着头皮把恶人做到底:“有句话我刚才就想问,稳妥起见,恕我失礼——你没怀孕吧?”
真是出乎意料的诘问,毫无尊重且直指隐私。
原来“他们”怕这个。宴晚终于大笑出声,笑声凄楚已极,令人不忍闻。
笑完了,她抹掉眼角跌落的泪,然后轻轻将手掌贴在小腹上,故意用戏谑得意的口吻问他:“有又怎样,没有又怎样呢?”
模棱两可的回答,惊出南星浑身冷汗。
他清一下喉咙,“如果有,希望你能尽早处理掉这种不该出现的麻烦。不止为阿棠,也是为你好。大陆不比国外,人言终究可畏,私生子和他的母亲,一辈子都会活在羞耻里抬不起头。你还年轻,何必那么死心眼?争一时之气,把自己的路走绝了,得不偿失。”
都是肺腑之言,句句为她考虑。算计来算计去,理由何等冠冕堂皇。
宴晚只听清楚一件事,如果答案是“有”,那么她和她的孩子,将会成为一个应该被及时处理掉的,不该出现的“麻烦”。
反复擦拭的回忆,在世事的逼仄里溺满了灰,再也不能光彩如初。她还站在冰冷湍急的水里,不断伸出双手,徒劳地捞取。
情浓缱绻之时,他亦温言软语在耳畔相求,给我生个女儿好不好?我会像爱你一样爱她。若她说不好,他便十分不甘地反复追问,为什么不行,到底哪里不好。缠得人没办法,只得模糊支应一句,看你表现。他理解的角度很有点清奇,就身体力行“表现”到她不得不说好为止。
浮欢如梦无痕,回想起来心情竟遥远得很。情爱两造,原是世间最寂寞之事。说到底深爱又如何,若它只让你感觉无望并悲哀。曾那样不惜汗水,抵死缠绵,或许只在流汗的当下片刻,有过些许意义。
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来,声音冷静:“那我要是不肯,你们打算怎么办?”
只一瞬间,分明的敌意让眉间忧色化作雷霆,整个人便有了不可侵犯的决绝。
南星来之前,设想过她的种种反应,以及可能发生的交涉场面。可林宴晚的表现,跟所预期的相距甚远。没有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,也没有六神无主地哭泣哀求。相反她很镇定,思路非常清晰,谈不上咄咄逼人却也寸步不让,是颗让人无处着力的软钉子。
不知不觉中,他被她的话牵着走,口舌上讨不到半分便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