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冰冷萧杀,好像一张网,渐渐收紧。
雪亮前灯照亮海底隧道的入口,柴玉再次加速油门。她讨厌花里胡哨的东西,向来只开体积庞大的车,颜色一概选黑,硬汉枪战电影里黑帮大佬坐的那种。譬如这辆“虎头奔”,平稳厚重又棱角分明,车头格栅宽如虎头。
车窗摇下些许,明暗交错的光线溜进缝隙,在她仰起的面孔上肆意流淌。出来得匆忙,柴玉脸上还有残妆未卸尽,眼睫冥黑晕染如鸦翼,浮起一层云翳般的祭奠之色,不知悼念谁。
过了海,景色变得明亮开阔。
中秋的热闹还未完,年轻人在超跑里把音乐放得震天响,露天巴士顶层有少年脱了衣裳挥舞,发出狂欢呼叫。广场上很多人,唱歌跳舞拥抱祝贺,彩色烟火棒起起落落。
外面的嘈杂,跟车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。柴玉沿途紧抿着唇,面色沉重庄严,犹如一尊奔赴战场的女神雕像。
每年都有那么多节日,周以棠其实不明白,人为什么可以为这点小事就欢天喜地。但此刻的喧嚣,却让他感到几分眷恋。
他想让车停下,去到欢庆的人群中,像水滴藏进深海。做个普通男人,没什么大事发生,不需要反复做艰难的决定。上班下班,养家糊口,和所有人一样期待公众假日,被琐琐碎碎和平淡无聊包围。从不伟大,不肩负使命和责任,亦无忧患丛生,多么自由轻省。
很渴望,然而不能。
猛虎掠起黑色的火焰,烧黯了月亮,穿过这片世俗欢乐的海洋,向暗森森的密林奔去。
南山园是一片私家墓地。寿比南山,却成为亡者永恒宁静的栖息之所。
地势开阔平坦,四周林木环绕。山峦的轮廓看不清明,只听见远处海浪绵延拍岸。
柴玉停稳车子,径直朝某个地方走去。轻车熟路,没有手电却不曾迷失方向,带露的草叶打湿了鞋子,脚心浸得冰凉。
一处打理得很干净的墓浮出视线,还摆放着新鲜花束。
她缓缓坐在潮湿的大理阶上,以绵软手指,轻轻抚摸嵌入石碑的照片。英俊的青年高眉深目,目光略带忧郁,饱满的双唇却带些天真孩子气。然后是下面的名字,一笔一画仔细描摹:周元亭。
他的岁月永远停格在这里了,再也不会受伤,也不会老去。
再摸到右下角那处空白——本该刻着亡者之妻的名与姓。是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周以棠,强行主张把它抹去,放柴玉得自由。
她好想抱着墓碑大哭一场。但只无声地转过脸,流了几滴泪,擦掉就没有了。
“元亭大哥落葬那天,下好大的雨。桥叔说,因为他是含冤去的,最末一刻都不肯闭眼。”柴玉站起来,目光慢慢聚焦,“从你回来到现在,还没看望过他。”
天上月圆如旧,人间阴阳两隔。周以棠的黑衫都被汗湿透了,贴在身上很难受。一种幽怖的预感击中他,背后有双被无形的大手,用力推着往前,他无法开口亦不能发问,只能照她说的做。
双腿好沉,一步一挪,靠近那座笔直耸立的碑,然后深深鞠躬。
忘却与记念,柴玉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,把云飞雪落的往事一一拉回眼前。
“我第一次见元亭大哥,才只有七岁。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……”
兰芝玉树般的人物,奈何皎皎者易污。
周元亭是家族的骄傲,从来如此。但她此刻想要告诉周以棠的,不是那些众所周知的东西。无关世俗认定的荣誉,仅仅是自幼相识的故人,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怀念。
青年时的周元亭,聪明敏感,对未来有着向好的期待。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伊顿公学,也喜欢文学和哲学,会写诗。闲时打橄榄球和高尔夫,不沾烟酒也不沉湎女色,尽心尽力善待自己的至亲手足。才二十四岁便获得Bintang Bakti Masyarakat授勋,成为所有商帮后辈的榜样。(此类勋章,颁发给为国家提供过杰出公共服务的人员,或在文学、体育、科学、商务等领域做出突出贡献的人士)
清白需以血以死相印证。他是琼帮周氏的后代,到死都忠诚于自己的家族,未曾背叛来时路,即使尽头通往坟墓。
而背叛,有时意味着自由。
这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终极选择。某种意义上,两条路其实是一条,最终都要走向灭亡。
“周以棠。”柴玉眉宇轻轻耸动,“失忆不是由着性子为所欲为的理由,更不是善恶不分的借口。你可以不记得他,但绝不能成为伤害他的卑鄙同谋。”
周以棠浑身一震,几乎立不稳,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
“我给林宴晚留过体面了,一而再再而三……原本可以让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,是你逼我。”
出卖的人终会被出卖,父债女偿是上天给报应。你对我的感情不屑一顾弃如敝履,如今你给了别人的爱,也将遭到命运残酷的摆布。
惨艳的白色月光中,柴玉嘴角痉挛般抽了抽。眼神亮得发烫,有种摄取人心的力量。
她以为自己又掉进另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。想象中发生过无数次的场景,如今分毫不差地重现。
在梦里,她用近乎狂热的口吻对周以棠大喊:“没有人的身世可以是一张白纸!”然后忍不住指着他沮丧的脸,字字清楚地告诉他:“她根本不姓林,她是顾玉山的女儿!跟殷重黎联手害死元亭大哥的讼棍顾玉山!”
一个不愿忘却过去的人,才会时刻谨记未来该做哪些正确的决定。追查当年旧事,找出大哥蒙冤下狱的真相,是周以棠多年来从未放弃的执着。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顾玉山,也已经死去多年了。只知道他意外身亡时,名下财产早就挥霍殆尽。欠下一堆债务待偿,还留下个年龄很小的女儿,跟前妻和继父一起生活。
谁能料到,那个女孩儿竟然是宴晚,顾宴晚。一闪念间,他想起房客登记簿上,她随手写的化名是顾晚。他的晚晚……弑兄仇人之女。
“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!身为律师,却罔顾法律尊严,把正义和公理视作儿戏。为满足私欲,他甚至不惜献祭无辜之人的性命!顾玉山踩着你亲哥哥的尸骨平步青云,一跃成为港岛排名前三的金牌律师。十年风光大运,妻女也没少跟着沾光吧?”
柴玉越说越激动,不堪重负的隐忍让她暴变成兽,声嘶力竭喉头充血。
他的反应比想象中平静。只是默默地听着,注视她的目光似注视陌生人,不带任何信息,更遑论情意。
月色格外凄凉。柴玉突然住了口,在失望中感到浑身冰凉。太可怕了。这一定是个梦。她怎么能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狂妄的表现?她其实从未想过,要把他逼到万丈悬崖边,看着他失去最舍不得放开的人,在他的痛苦里得到报复的快乐。
可她毕竟这么做了。在桥叔说出“阿玉不会介意”的时候,已经那么那么退让求全,周以棠却能毫不顾忌地脱口而出,我介意。他的介意,是在为林宴晚不值,连半点委屈都不舍得给她受。可见他心里的角角落落,不曾留过一丝位置给自己。
漫长的沉默过后,周以棠清了清嗓子,“你说完了吗?”
他近乎无动于衷的反应,让她心中闪过一道寒意。忽然觉得,她必须赶紧回到安全的现实里去。执念造就太多颠倒妄想,唯有自我控制才是安全的。
太过离奇的故事。周以棠虽然震惊,却没有糊涂。柴玉不会蠢到拿一个轻易能戳破的谎言,跑到他面前搬弄是非。内心深处不得不接受,她所说一切都是真的。
真相露出獠牙步步逼近,他的心着实受了重创,不能抵挡。
月光照着各自僵立的游魂,化为丝丝清醒。这一场无爱的对峙,使她与他异常疲惫,无法拔腿走开,到最后,成为两个深陷在流沙里的人。
自知今夜无幸,柴玉忽然感觉不再害怕。扶着墓碑,对他凄然一笑:“我说完了,现在轮到你。”
他也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,可脑中空荡荡。勉强恢复平静,才挤出一句:“你怎么能确定,她就是顾玉山的女儿?”
“我以柴家的名誉担保,这件事句句属实。不信你就去问她,让她亲口告诉你,她生父到底是谁。”
周以棠的眼睑颤了一下,装作不经意地偏过脸,竭力保持眉目镇定。
“即便如此……”又如何?他说不出口。
柴玉却明白,人太容易被感情影响判断。在他缺失的记忆里,手足之情只是一个缺乏认同感的苍白概念,远比不上对林宴晚的难分难舍。
“是,从来没找到过确凿的证据,否则早就翻案了。可你心里清楚,到底是谁毁了周元亭,所有人都知道。”
他连苦笑也变成悲凉的颜色,“那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呢?”
“如果顾玉山是清白的,周元亭就是下毒谋杀的凶手,他的死就成了罪有应得。你心里是这样认为的吗?你敢不敢在大哥的墓碑前,看着他的脸,说你不信他是被人设局诬陷,说你无论如何也跟害死他的仇人的女儿在一起?”
墓园的风,总是比别处更阴冷。尤其从他那个方向吹过来,更让她寒透了心。
良久,周以棠走近石碑,伸手一一拂去阶前浮草枯叶。泥土深处躺着的,是沉冤未雪的至亲。若认罪等待判决,琼帮周氏会随着这份罪行,成为耻辱柱本身。所以他用了最惨烈的方式,鸣冤而死,让此事笼罩疑云永远无法盖棺定论。选择无非是代价的问题,周元亭选过了。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,和他相比,哪一个不是苟且偷生。
四周毫无生气,一点也没有。脚下的道路幽暗,不得安宁,更不知通往何方。世界那么大,总有人注定受苦。值得渴望的事情明明有那么多,执意往狭窄的歧途里奔,是一种罪。
周以棠不明白,若自己继续走在大哥的那条路上,他会否仍然是他。
人在结束的那一刻最清醒。
“我以前觉得,遗忘是很糟糕的事,否则失忆为什么成为一种病?现在不这么看了,是遗忘减轻了人生的负担。没有遗忘的话,生命会成为彻彻底底不能承担之重。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我想不起以前的事。但是会想起……所有曾在认知里存在过的美好事物……雪山,泉水,湖泊……”
那时候真觉得,只要能和小玫瑰长相厮守,日日看云听海,也值得虚掷余生。
柴玉是头一回听他说起跟林宴晚的往事,其中还有多少能让她痛断肝肠的点点滴滴。她不止一次猜过,早就不愿再触碰。
可是今天,柴玉想,如果说出来他会比较痛快,就由他吧。只当是在周元亭面前进行一次迟来的忏悔,倾诉或告解,什么都行。
讲完了,他黯然停顿片刻,长长叹一口气,用冷淡下来的口吻说:“这件事,除了你还有谁知道?”
真正的交锋开始了。
柴玉心中念头翻滚,看定他惨然的脸,“桥叔经不起再受刺激。目前为止,只有你我。林宴晚自己清不清楚,你去问她好了。我猜,她从来没敢跟你提过吧?这算不算刻意欺骗隐瞒?”
“你在威胁我?”
“阿棠,我是在帮你权衡利弊。”柴玉语气柔和下来,温存地将他的脸捧近,喃喃道:“让秘密永远是秘密,对所有人伤害最小。”
是了,这就是她唯一的杀手锏。可以留个体面,逼不得已也只能豁出去撕破脸。
林宴晚的身世一旦公开,身败名裂是唯一结局。一个徇私枉法的律师生父,是巨大的丑闻,抹不掉的人生污点。十几年前的冤案沉渣泛起,就算周以棠不打算再追究,蘼芜怎肯善罢甘休?殷重黎已经知道了这段私情,让她成为一个公开的软肋是多么危险。周家其他人会做什么,就更不好说。
他吐字艰难,“大哥出事的时候,她不过只有四岁。”
“那也改变不了她是顾玉山之女的事实。更何况,现在她还是商业对头的干女儿,难道你想去给叶海天做乘龙快婿,叫他岳父大人?你知道的,这种狗血奇情是媒体的最爱。”
离得太近,她的五官逐渐从他眼前隐去,声音更模糊不清。
故事无论多么荒诞,只要被编造出来,就会有人愿意相信。就算没人肯信,只要由权威的渠道散布,仍可以成为结论。香艳残酷的宿仇孽缘,太容易被泱泱逐臭者附庸。很快会衍生出五花八门的版本,离事实的真相越来越远。
一只通体乌黑的墓园猫,轻手轻脚掠过草丛,突然站定,回过头朝她“嗷呜”一声。
柴玉凛然察觉,命运说的那些一定会发生的未来,来了。
他是错的,她是对的。
弱的要顺从强的。
毁灭要臣服于更大的毁灭。
执着于什么,就要为什么受苦。
星辰的轨迹如何更改,残酷的面貌如何嬗变,她都认得它。它就是命,是她躲不开,得不到,避不了,也越过不去的那种东西。
“其实让她跟了叶海天,也没什么不好。甭管做女儿还是做情人……”
话未说完,脖子如被铁钳箍紧。周以棠忍无可忍,手指牢牢扣在上面,用力得几近拧断。
柴玉猝不及防,后脑被迫抵住墓碑,喉咙灌入滚油一样辣痛。然而她并不挣扎,试了好几次,才再度艰难地开口:“对不起……我收回这句话。”
他松开手,唇角微微颤抖,却始终无言。
“明天我爸会过来看望桥叔,那将是你最后的机会。林宴晚的未来如何,全掌握在你的手里。”
从石碑上传来的寒意,冻住他凄楚的身影。周以棠缓缓抬起头,发红的双目盯着柴玉:“你就不能放过我吗?”
对林宴晚的在乎,让他失去所有谈判的余地。而柴、周联盟一旦破裂,她亦将被弃如敝履。天塌地陷也好,柴玉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。
“太迟了……谁又来放过我呢?”她真心实意地宛然长叹,整张脸孔上,只剩被焦渴烧灼的两片红唇在翕动。
人不可以和天斗,爱和恨有命。
说完这些,她平静地转身离开。
周以棠还僵在原地无法动弹,只能眼睁睁看她像一个噩梦般飘然远去。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,越来越轻直至腾空而起,在无形的拉扯中瞬间崩裂,碎成千片万片,在月照下慢慢地灰飞烟灭。
天还是会亮,往后的日子一样要来。
在墓园枯坐整夜,他次日上午十点才赶回程宅。
容色极憔悴,眼睛遍布血丝,下巴冒出淡青的影。他毕竟还不是“真正”的周以棠,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破局。
家里佣人一大早就开始忙忙碌碌,准备迎接柴绍荣的大驾光临。程南星把他推进浴室,关上门坐在外面等。四十多分钟过去,迟迟没有动静。
周以棠站在花洒下,用冷水浇遍全身。沐浴剃须,头发梳整齐,换上干净衣裳,又恢复了山沉水静的气度,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。像水袖一抖一收,一场好戏便要开始了。古时候在台上唱戏的,原本都是男人。
到底忍不住,拨了宴晚的电话。连按三遍,没人接。距离约好要去接她的日子,只剩最后两天。
南星已经在外面咣咣地敲:“你睡着了?赶紧着点儿,别让柴伯伯到了还得等。”
他不得不关掉手机,因内心的疼痛而缓缓蹲下。把头埋在身前,努力调整呼吸,又过了好一会儿,才面无表情地走出来。
从头到脚收拾得很清爽,整个人却被一种压抑着愤怒和绝望的气息包围着,阳光那么耀眼,也无法驱散浑身笼罩的阴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