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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章
弦歌中辍

“情爱太窄,爱欲太贪,痴念太执。良辰好景终须去,万物都有时限。”

“有些人,有些事,说要忘记,其实是正在记得。”

“以棠,无论是否敢于承认,你的出现已经彻彻底底改变我的人生航向。即使我们最终不能走在一起,我都回不去了,我也不想回去。

曾偷问过自己,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深深爱着的你最终作出了取舍的决定,我还能做什么呢?也做不了太多吧。凡俗尘嚣中的种种荒唐劫难,我们都一一经历,全部做尽,末了不得不各存念想,各奔前程。像两条身不由己的船,在风雨中飘摇,朝着相反的方向,沉浮往后余生。

我唯一能圆满完成的,只是离开你。哪怕从此失去了热切的力气和哭泣的权利,变得又聋又哑黯淡无光,忘了奔向你的灵魂曾多么鲜活飞扬,也忘了怎么在落日熔金的海中歌唱。”

“年岁荒芜,捂心自照,这半生细碎情爱寥寥,不过是悬崖上的花朵,可望不可摘,任它自开自落罢了。无人踏足的深渊,才是最适合它的归宿。否则结局无非两种,忍受它日渐腐败的气味,或丢进垃圾桶。”

“你记得这朵玫瑰,它就不怕枯萎。

图不到一生那么长,只求一时周全,体面退场。一直退,退到身在别处,退到不知身在何处。宁愿继续独自沉沦炼狱,但盼爱你的心能得解脱。”

宴晚醒转时,他已悄然启程,大抵是怕告别太伤感。

外面晴空朗朗,云散雨收。明晃晃日光之下,这世界不像真的。

庄潜和外墙上的渔网都不见了,菜地有拾掇过的痕迹。桌上还摆着一局未完的残棋,原来他俩整晚没睡,不知谈些什么。

身体发肤都还留有他的体温和气息,又空洞得不明所以。她自去打水洗漱,发现颈窝浮出一点艳痕,是秋天里最晚熟的樱桃,便挑出几束头发遮住。

渔港浪涛轻拍,水面粼粼闪耀。据说第一波寒潮快要来袭,锚地的很多船都走锚了,此刻的太阳还是这样炙烫。

宴晚喜欢双脚踩在温热绵软的细沙上,就脱了鞋子,接触到真实的,热的感觉。一条土黄狗默默地跟着,蹲在旁吐舌头,好奇盯住她摊开的掌心,一抹沉碧的光闪动不已。

航站楼外光线铺天盖地,像虚空中洒下一场钻石雨,何等明亮刺目。柴玉每一次抬头望向窗外,都惊觉有种末日的荒意。但她困在这里,没有出口。

登机闸口响起广播,身后突然递过来一瓶水,“跟你订的同一趟航班,好险赶上了。”

声音真是耳熟,她疑心是自己闷疯了的幻觉。抬起脸,周以棠就站在面前。

柴玉接过那瓶水,这样就看见他挽起半截衬衫袖子,紧实有力的胳膊,光洁的手腕,以及修长空白的手指。

“……你的戒指呢?”

戒痕犹在,显然刚摘下不久。

他便抽回手,咳嗽一声调转了视线,没答话。

于是她瞬间明白,是留在林宴晚那里。狮首指环有多重要,商帮的后代没有人不清楚。为了这个所谓家主的象征,她和蘼芜疯子一样大闹灵堂,才从殷重黎手里抢回来,他却轻而易举地给出去讨女人欢心。

“你……”柴玉说不出话,默默按上自己的心,不愿再回忆那个梦。如果命运就是要让所有人沉沦在共陷永劫的爱里,那么,她就是顺从了命运。

第二遍广播响起,身边人潮涌动。

周以棠拿起她的行李袋,“过去排队吧。”

她恍若未闻,被什么刺痛了似的,眼睛睁得很大很大,望到很远的地方去。晌午日色极好,刮起很狂的风,庞大的银色机身,像头皮毛璀璨的巨兽伏在停机坪上,蓄势待发。

他的声音跟一些其他的嘈杂混在一起,不太容易听清:“别闹了行吗,改签会很麻烦。我人就在这儿……”

嗡嗡嗡,她听不清。人影纷沓来去,猫妖尖细的笑在耳旁响起,你究竟爱他什么呢?千千万万人之中的一个男人罢了。多可悲不是吗?又很麻烦。

有些人就是可以什么都不做,却轻而易举夺去你努力了很久也够不着的东西。这根本不是一枚指环的事。

柴玉站在那里,脸是灰的,失血的唇却被咬得很红。突然低下头,推开他便走。再从洗手间回来时,脸上架了副茶灰的方镜,差不多盖住整张面孔。

赶在闭闸前两分钟匆忙通过,两人的座位离得很远,是头等舱里最大的对角线,竟让她感觉一阵轻松。柴玉缓缓靠向椅背,握着自己的手。很渴,突然特别地想喝一杯。

隔壁座的男子放好行李,走进来见到她,顿了顿,不知是否该入座。

“这……需要我帮你叫空乘吗?”

他以为孤身的女客身体不适,谁知她哑着嗓子,很恍惚地说:“可不可以给我一杯酒?”

男子是个温厚人,就没再问,递给她一包纸巾。

柴玉摘下墨镜才察觉一脸的泪,接过他的纸巾道了谢。

男子刚坐稳就拿出手机打视频电话,给家人一一报备行程,扮鬼脸逗孩子笑,对即将到来的团聚满怀期待。柴玉以余光瞥过,屏幕里有温柔的妻,天使女儿,想必是个幸福的中产阶级家庭。世上的确有很简单的快乐,平淡安宁的人生,不过并非人人唾手可得。勇气没有用,聪明也没有用。很多时候,缺的不过是运气。

她不由得叹口气,以手掌抹了抹脸。

程立桥情况时好时坏,抢救过来又并发轻微瘫痪,致双腿不良于行。医生认为情况不容乐观,已交待亲属做好心理准备,下一次发作随时可能逼近极限。

老人坚持归家休养,出了医院便搬去直落布兰雅山公园附近的私墅,外客一律不见。就像狮子,年轻时守护领地与家族,受伤衰老无力为继了,则默默躲避至无人能及之处,在孤独中等死。

清醒时很少,白天黑夜,大多在昏睡中度过。他不说话,亦不需要任何怜悯,只想静静地,死。

周以棠衣不解带地陪伴这最后一程,有太阳的午后,推着轮椅带他到花园里散步。

香灰丽树枝繁叶茂,撑起一片柔凉。微风徐徐吹送,老人坐在幽绿的影子里,说:“这里很好,没有蚊。”

周以棠垂目不言,大团黑黢黢的蚊虫从草地里钻出来,在头顶嗡嗡打转,扑得一脸一身。而他说,没有蚊。

将死之人,血液里有腐败的气味。

狮群失去重要的力量,土狼便蠢蠢欲动。他仿佛早就知道自己要死的,很多事提前做了安排。如无意外,他的儿子程南星将取代他的位置,襄助周以棠,继续上一辈未竟的事业,就像他当年为周繁如所做的那样。

与此同时,蘼芜和南星的婚事也必须马上提上日程。

人们希望看到的,不是空有一腔热血的小孩子过家家,而是能切实承担起责任的领导者。在世俗的标准里,婚姻是成熟的标志,家族的力量不容小觑。在婚姻中诞下融合了血脉的后代,比歃血为盟更值得信任,太多的共同利益牵扯在一起,将形成不可动摇的堡垒,哪怕它同时也意味着约束。这种以姻亲血缘为基础的稳固联盟,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期待。

但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,是周以棠和柴玉的问题。妹妹再着急,也没有越过哥哥先结婚的道理。

“阿无”一无所有,面临的问题就比较简单。而周以棠拥有那么多,是输不起的。

中国大陆是一片太过肥沃的土壤,经济蓬勃,市场广阔如海,吸引了全世界投资的目光,既是必争之地,也是琼帮的故国之根。以琼州群岛为核心,进军内陆的想法,历经两代人,从周繁如到周元亭都未能完成,后者甚至为之付出生命。再又十几年后,才在周以棠兄妹的手上初见成效,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。

万一老人突然过世,南星起码守孝三年。时间长则变数多,危机已迫在眉睫,根本等不及。周以棠跟叶海天义女节外生枝的瓜葛,惹得柴绍荣大为光火,已有撤资打算。

琼帮和潮州帮的关系一旦破裂,周氏半数的基业都有可能被“星耀”拖着下沉,之前付出的成本全部功亏一篑,柴氏也会因为选择了错误的合作对象而受到不小的冲击。而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柴玉,无异于被架在火上两面烤。

中秋夜,月亮很大很近,像一张诡异的笑脸。

柴玉从下飞机脸色一直很差,找医生拿了点感冒药就关在房里没出来过,晚饭也不肯吃。程夫人切了水果,把蘼芜和南星都叫出去赏月。

整排落地窗半开半掩,周以棠独自待在客厅,手撑着额头,闭目沉思。

角落的落地灯只开了一盏,光线很暗,年轻的脸庞在暖黄光线下显得分外柔和。玻璃上他看见自己的脸,有一霎陌生。不知何时,程立桥坐在轮椅上,摸索着出来,没让护工跟着。

老人精神略好些,气息仍虚弱,开口却问:“阿棠,你今年多大?”

“二十八。”

“也不是小孩了。”程立桥若有所思,“十二岁的时候,你还怕水怕得不得了,这一转眼,都在海上漂了好些日子。”

“十二岁……我都记不起来了。”他面露惭愧。

可以不记得,但不能抹杀。少年程南星不顾危险,深夜把他从泳池救出,小小年纪便被迫离家,一起被送到国外留学避祸。骨肉分离多少年,程夫人从此跟尚未成人的儿子天各一方,见一面都不容易。他欠程家的,又何止这些。

“很多以为特别重要的事,过去以后,根本记不起来。人上了年纪,也是一样的。”

到后来,红尘处处都一样,人也没什么不同。你以为你不一样,不过因为还年轻。也曾有过激烈日子,痛苦和喜乐,交缠与背离。当岁月轰隆隆碾过,还活下来的那些人,就变得一样了。从此岸到彼岸,便是人人必要经历的过程,所谓成长。

周以棠知道他肯定还有别的话要交待,交握双手,安静地听着。程立桥沉默一会儿,又道:“阿玉是个好孩子。你出事以后,她一直帮衬着你妹妹,遭了不少罪。这年头,算是很难得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热带的风潮湿滞重,他看着月亮上淡灰的斑点,宁静,遥远,形成一个虚幻的圆满。无论多么澄澈的月光,亦无法让他黯淡的影子变得明亮。

“你爸当年也想过离婚,娶阿宝的母亲,然而最终没有这么做。如果他真的一意孤行,就不会有你和阿芜,现在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,应该是裴怀光。”

言下之意很清楚,若他执意跟林宴晚纠缠,几十年后,又是同样的悲剧轮回。

但没有人问过兄妹俩,他们是否愿意在孽力重重的关系下得到生命。他时常都怀疑自己的存在。

“桥叔……”

程立桥摆手止住他,“明儿中午,我请了你柴伯伯过来吃饭。”

周以棠垂下头,便看见那手背上青苍苍的血管,针孔清晰可见。老人现在的身体状况,几乎无法正常进食。内脏器官持续衰竭,拒绝接纳任何外在物质的介入。

万般不忍然而不得不开口:“吃饭可以,我也该向柴伯伯当面赔罪。”

赔罪的意思即是,他已下定决心,要跟柴家解除婚约。

意料中的回答,程立桥抬起头看住他。老人已是风中残烛,再也挥不动拐杖,目光仍锐利不减当年。

半晌,他摇一摇头,话音平静到听不出喜怒:“是因为那个姓林的女孩吗?又怎会跟叶海天扯上干系,说。”

在程立桥面前,周以棠难免有点紧张,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。喝了半杯水,很快他就镇定下来,长话短说地把落海后的遭遇讲了一遍。往事幕幕鲜明,不乏亡命不乏疲惫,却是他被惨烈清空过的生命里,最重要最不能取代的部分。当然,也不容许被任何人夺走。

程立桥于是明白,他跟林宴晚一起走过的那段路,并非繁华都市里红男绿女用以逃避寂寞结下的露水薄情。最难消受美人恩,何况同生共死过。

“真有那么放不下?”

“我做不到,对不起。”

这次的沉默,比之前都漫长。老人倦意沉沉闭上眼,很久没有动静。

“阿棠。”十分钟后,苍老的嗓音再度响起,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。

周以棠应一声,听见他继续道:“年轻人的分分合合,按理我老头子不该多插手。可这次不同以往,其中多少利害关系,不用我再多说。”

他已经非常虚弱,脸颊潮红,双手微微发着抖,摸上去似火炭。

“都才二十多岁,以后怎样谁也说不准。难分难舍在一时,未必能一世。若实在狠不下这个心,别太招摇,我想阿玉不会介意。”

周以棠惊异地张了张嘴,半晌,咬牙说:“我介意。”

老人充耳不闻,神情十分固执。

“外室决不能插手家族生意,最好也不要跟她有孩子,就算有——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积攒力气,接着道:“遗嘱提前分配好,万勿厚此薄彼。他们这部分,不得超过合理比例。外面的孩子无论男女,成年后可从事其他行业,当医生、律师、明星或者去做学问,什么都行,唯独不许经商。否则视作自动放弃遗产份额,信托年金及股份分红一律作废。”

这是防止阋墙之祸最好的方式,也是唯一的。百年身后,手足相残的先例比比皆是,什么样的基业也经不起四分五裂的折腾。程立桥用心良苦,作出最大的让步仅止于此。

“桥叔,我不能……”

“够了!”嗓子还未拔高,老人呼吸突然急促。紧接着身子歪倒向一边,双手紧捂住胸口,脸上由红而紫而蓝。急救药就在兜里,周以棠心急火燎地翻出来,大声叫:“医生!医生!”

油尽灯枯的身体,像虾一样蜷曲,枯瘦手掌还牢牢钳住他的胳膊,抠进肉里去。

他以为对的,从来都是对的,连死亡亦不能吓倒。那么顽强,死神的黑翼拍上面门他还那么骄傲,因此保持尊严。

柴玉觉得热,一直流汗,热得睁不开眼。喝了很多酒,还是渴,睡过去也无法获得短暂的安宁。

梦见铁皮人,用生满绿锈的铁手,捧出一颗血淋淋扑通乱跳的心脏,问她,你说是有心好,还是没有更好?又梦见母亲,只是个动荡的白影子,全身赤裸,被一群同样面目模糊的男女,在光天化日下拿树枝抽打驱赶。

还梦到一个废弃多时的车站,忽然开始下雪,很静很荒凉。

等了很久的人终于来了,她却不认得他。她唤一声,他转过身来,没有脸。

不过是噩梦,捱过去就没事,她想。挣扎起来满额是汗,被冷气一吹,汗毛根根直立。

才刚过九点,柴玉披件外衫打开门。精神还恍恍惚惚,被月色指引着,悄然往客厅光亮处走近。猝不及防地,听见了那场隐秘的对话,多么直接而残酷。

药片噼里啪啦掉一地,程立桥已不能吞咽。她来不及多想,赶紧冲上前倒出瓶子里剩下的药,用手把药一粒一粒按进嗓子眼,紧张得牙齿咯咯作响。

团圆夜,病床前站满一屋子人,个个垂首静默,为这次有惊无险的发作悬着心。

周以棠靠墙缓缓下滑,最后直接蹲在地上,手指懊恼地插进头发。程夫人倒没有责怪的意思,“他这个病啊……不怪你。”

老的老,死的死,人生不过这么回事。

或早或晚,都要去往那个无人之地。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,因去过的人从未回来。经过濒死状态又恢复心跳的人,往往很沉默。他们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,如同无法描述不存在的光的形状。

只说,那里什么也没有,看见前方很空,很亮,代表时间和方向所有的停止。

柴玉疲惫又忧伤地站在那里,全身的血都往头部涌,眼前一闪一闪。幻听萦绕,虚空中的自己,正发出羸弱叹息。

“你以为意志无所不能,正如你曾以为关于命运……”

“承受是那么艰难,事情总是不如你所想象。”

“你可以战胜那些强行给予你的……”

“如果你选择自私沉默虚荣或软弱,则受伤总是不可避免。”

“他能够一再地伤害你,不过是因为你愿意让他这么做。”

被那声音驱使着,她木然地,一步步走过去,说:“你起来,跟我去个地方。”脸孔没有表情,语调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,像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。

周以棠过很久才反应过来,她在跟自己讲话,茫然问:“去哪儿?”

她不回答,固执地重复一遍,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,不达目的决不罢休。若他不肯,就是绑也要把他绑了去。

蘼芜和南星面面相觑,沉默的空气里都是疑惑。

“……随她去吧。”程立桥忽然微微张口,气息轻得如落叶坠地。话音未落,眼睛又不胜负荷地闭上了。 zHEvcvVjRD0xdfxgWygVaB/Q9NWSUwJfzLV8A6LovEz6NmJZChR8aL6PyaCFclf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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