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个小时的长途奔波过后,他们终于抵达中国最南端——海南东南部的一处偏僻小镇,名叫伏波。
大概两年前,镇子的主体区域被定为国际旅游岛先行试验区。尚未开发完毕,鳞次栉比的别墅还在建设中。宽阔笔直的大道上,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,十分寂静荒凉。
原住民依海而居的旧渔村,离此处还有摸约二十多公里。
离村子越近,路越窄小崎岖。周以棠把车停在外面,带她步行前往。
渔村两面环海,浦港对面的司南古码头,历经两千多年沧海桑田仍屹立不倒。满载而归的渔船,在黄昏降临之际亮起点点渔火。
黎安村的村民大多靠出海为生,敬拜妈祖,沿袭千百年来的传统,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。低矮的普通民房随处可见,大狗悠闲地卧在路旁。
他指着一条向海边倾斜的小土沟路,说:“就是那里。”
有间结实的红砖房子,跟其他房屋离得很远,看上去孤零零。
砖房顶上赫然长着一簇簇羽毛状的蓝色鸾尾,门前垦出一洼四四方方菜地,小得像块手帕。一道篱笆将它和土沟路隔开,里面种着一些丝瓜、白菜、几株西红柿和豆角。刚刚修补好的一张棕色大渔网挂在墙头晾晒,像一张其大无比的蜘蛛网。
周以棠张开手指,抚过上面粗糙的绳结,能感觉到粗糙的盐粒从指缝间簌簌掉落。修补渔网,拾掇刚打上来的海货,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工作。
海风清凉拂面,夕阳照着尘影淡淡起落,在半空中悬浮游移。
门敞着,宴晚悄然踏入。屋内非常空洞,窗前白帘随风飘荡。站在阴凉深处,似听得见幽幽叹息声。
一个微弓的背影坐在草垫椅子上,椅背微微向后倾斜。穿蓝布衫的男人,正背靠着栅栏缝补衣裳。
黄昏渐暗,穿针引线变得困难。他把细针对着光举高,眯起眼对来对去,可惜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。男人叹口气,把眼镜摘下来拿衣角擦拭,重新挂在耳朵上,继续寻找针眼。
“庄叔……”
宴晚泣不成声,身子一扑跌便跪倒在他身前,搂住那双因风湿关节微微变形的手。
庄潜吓一跳,怔忡好久才认出眼前人,几乎不敢相信。把一双昏花眼揉了又揉,迟疑地摸上她的脸,沾湿满手泪。
“回来了……吃过饭了吗?”语气很平淡,仿佛她还是个贪玩的小女孩,不打招呼便偷溜出门,游荡至夕阳西下,才晓得饿着肚子跑回家。
宴晚抹一把泪,捡起衣裳和针线,“让我来吧。”
以前在船上的时候,这些琐碎的针线活都是她做。跑船不能跑一辈子,得尽量多存些钱为上岸后的生活做准备。庄潜养成简朴度日的习惯,衫裤袜子穿破,总是将就缝补着继续用。
光照不足,宴晚很费劲才穿好线,勾着头来来回回地拉扯。布面洗得很稀松了,吃不住针脚。她心里没一处踏实的地方,眼泪止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掉。
总还记得过去的辰光,年轻时的庄潜,胸膛多么结实,胳膊强壮有力,笑声何等爽朗洪亮。流年几度偷换,把他变成了一个被岁月撇下的孤家寡人。谁知他冷暖哀乐,照料他衣食起居?昼夜对住一片海,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。其实论年纪他并不算太老,只是心气颓唐,活得意兴阑珊。
一屋子空荡荡的,木柜打开全是空衣架。房梁结满蛛丝网,大灰老鼠从床底下探出头,又吱吱叫着缩走。
庄潜拖着双腿站起来,看了周以棠一眼,没说什么,转身往厨房去了。
做大厨的,积年累月饮食不规律,肠胃容易落毛病,什么都食之无味。给别人做一辈子饭菜,轮到自己反而懒得费心张罗。
宴晚跟进去想帮忙,发现连冰箱都没有。不知哪天喝剩的粥和几碗咸菜,扣在竹纱网底下,隐约生了霉绿。
她从园子里摘了点未熟透的西红柿凉拌,又搜罗到几颗土豆,勉强凑出两样菜。坛子里酱着酸豆角,丝瓜才刚挂秧子,味道是苦的。干鱼仔极咸极咸,一碟可以吃五天。
庄潜讪讪地解释,“上了年纪,油腻的东西消化不动。”
煮好一锅暖红豆粥,也就没别的可做,桌上摆的却是四副碗筷。
这么多年,早已成了习惯,好像林方宜还在。
宴晚小心翼翼踮起脚,取下挂在北墙的相框。很沉的乌木镶边,擦得纤尘不染。她抱在怀里看了又看,隔着冰冷玻璃抚摸养母嘴角的笑容。
三人围坐在一张高低不平的破饭桌前,食不下咽,千言万语全堵在嗓子眼。
气氛沉闷,庄潜便找些话来讲,絮絮数说当地风土人情,全是不相干的事情。眼下住的地方,是从旧日朋友那里借的祖宅,也不收租金,不过帮忙看房子。等镇上的新楼盖好,这片村屋全要拆掉。
说着说着,他仰头喝尽一小杯黄酒,脸上有天真安乐的神情。
宴晚就明白了意思,在房子拆掉前,庄潜不会离开这里。不会跟她走,更不需要任何人来强行安排他往后的生活。固执随皱纹与日俱增,谁劝也没用。
渔村的日子缓慢安静。夕阳无声坠入海,又一天了。
吃完饭,周以棠很自然地挽起袖子拾掇碗筷,却被庄潜拦住:“不用你干这些,当不起。”
言语间全是没有温度的客气,并坚持称他“周先生”。
周以棠尴尬地清了清嗓子,“那我去外面走走,顺便买点水果。”庄潜肯定有很多话要说,自己杵在中间反而不方便。
宴晚坐在矮凳上,低眉垂目盯着足尖,宛如做错事的小学生,听着篱笆外的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。
庄潜点一盘蚊香搁在桌底,开口直截了当:“他知道了吗?”
……
渔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九点刚过,家家关门闭户。窗内透出温煦的淡黄光影,偶尔传来电视声。
周以棠什么也没买到,两手空空走回来。
庄潜已回房歇下,为省电,外头留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。宴晚在灯下幽幽看他,光脚穿着木屐站在门口,双手凉凉交缠在身前。那一头长发随风飘动,黑如夜云。面孔上的表情,却透着凄惶。不禁想起并不遥远的当年,十八岁的小玫瑰站在甲板望海,目光若莲花皎洁,是那么那么的安静。
原来她看海的眼神,跟看他时一样。
日升月落,潮起潮息,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从几时起爱上对方。
只是,这个爱,于他又有什么用呢?宴晚默默地想。
纷繁世相背后的残忍跟直白,化作言语都很虚妄,是不堪细究的。聪明如庄潜,也只好假装不见,假装不知。
这夜月色明丽,星光更显稀薄。他想不出庄潜到底跟宴晚说了什么,惹得她这样伤心。发了回怔,心里一阵揉痛,过去一言不发地抱着她。
竹扎长椅上扔了块薄毯,周以棠默默打手势,哄她进屋去睡,然后识趣地裹着毯子,准备在堂屋凑合一宿。开了太久的车,双腿连脚都是肿的,酸胀难忍,脱鞋有点费劲。
谁都没睡好,一个晚上极其不安。庄潜在咯吱作响的床板上翻来覆去,不知是睡是醒地叹气,时不时爆发猛烈咳嗽。
天亮得非常早,外面很吵。
鸡叫、犬吠、脚步声来来往往,孩童追逐打闹。
今年雨水少,阳光强烈的日子有光有热,空气晒得发烫。逢月初或十五,村民会自发举行热闹的迎神舞龙游街活动,歌声传遍大街小巷。
庄潜仍习惯早起,喝一点昨晚剩下的红豆粥,就去地里翻土捉虫浇水,侍弄他那一小块菜园子。
若无其事地对周以棠说,要去村头邻居家帮忙准备酬神的贡品,中午赶不回,让他俩自己安排时间。可以去镇上逛逛,愿意的话也能跟隔壁的渔船一起出海。
心知是留不长的,也没问什么时候走。宴晚长大了,有她自己的路,他不能再事事替她做主。
现在是淡季,根本没游客来玩。船老大跟庄潜熟识,热情地招呼他俩上船,也不提收钱的事。只当城里的年轻人图个新鲜,再三嘱咐他们要先吃点东西,不然晕船吐得更难受。
毕竟是九月天气,风大浪颠,驶入深水区才逐渐平稳。渔船越小就越晃,他俩都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。周以棠脱掉鞋袜,稳稳踩在船舷边沿,上钩饵拉网的姿势至为娴熟,令船老大相当刮目。宴晚戴着尖顶竹编帽,坐在船舱里整理打上来的海货,远看跟当地勤劳的渔家女没两样。
海上没遮没挡,早晨还有点凉爽气,到正午会晒得人睁不开眼。两个多小时后,渔船满载而归。
宴晚颊边有点发红发痒,兴致却不减。离开大海那么久,就像回家一样亲切熟悉。这是数天以来,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容。
中午把打回来的海鲜用白水一煮,撒点薄盐就鲜甜无比,周以棠吃了很多。
菜园突然传来响动,又尖又细像猫叫。
一个五、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扑倒在泥地里,扁着嘴呜呜地哭,脸上冒出大串鼻涕泡。好几棵白菜被压得七倒八歪,她挣扎着爬不起来,手里还攥着从瓜架子揪下来的粉黄小花,都捏碎了。
宴晚忙跑过去扶,猜是附近村邻的孩子,赶紧拿毛巾给她擦干净。又重新摘几朵开得好的,小心给她戴在羊角辫上,才哄得女孩止住哭泣。
“姐姐。”女孩伸手抓住她几缕头发,幼嫩的嘴唇嘟起,一本正经说:“你真好看,像电视里的仙女。”
宴晚便笑着捏捏她的粉团脸,羞涩抿唇。她是真的喜欢小孩子,有无限温柔耐心。
他却不知几时悄然贴近,凑在耳畔热热地低道:“原来你中意女儿。”
宴晚脸一红,扭过头装没听见。
待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远,周以棠绕到她面前站定,一臂背在身后,另一只胳膊在半空化开流畅的弧度,躬身做个邀请的姿势:“不知小生有没有这个荣幸,请仙女下凡一游?”言罢笑吟吟望她,唇边漩起梨涡清浅,姿态很倜傥。
掌心黄灿灿,赫然托着一朵新鲜采摘的丝瓜花。
丝瓜花能当菜吃,晒干还可入药。只可惜朝开暮萎,不得长久——所谓昨日黄花。
宴晚把花接过,默然点头。
他于是向船老大借了辆摩托,打算载她去附近山上兜风。
排气管吵得不可思议,一路笃笃笃地响。海风缠绵,她把脸伏在他背上,束起的发髻已经有点散。
心里不是不感动的,他跑出来五天了,可想而知抛下多少事情。电话从未停过,统统都不去管,只顾陪她在偏僻的小渔村消磨光阴。
海平面徐徐降落的晚霞,和在邮轮上看过的一样美。山脚村落亮起灯火如萤,再远一点,是开发中的海滨小镇。簇新的红色房顶,排列整齐连成一片。
他找个草坡席地而坐,仰头吹晚风,目光落到很远,光线渐暗就握住她的手。
宴晚似下定决心,很艰难地开口道:“我以前,从没跟你仔细提过关于我父亲的事……”
“唔,我大概知道一些。他是个正直的律师,可惜英年早逝,只能把你托给养母带上船。”
“其实他……他的……”
他的名字,叫顾玉山。几个字囫囵卡在嗓子眼,怎么用力都挤不出来,声音也越来越含混不清。
“他的心愿是你能平安长大,像林方宜一样,活得顺心自在。或许不必做到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,但一定要无愧于心——你都跟我讲过。”
良心之清白。宴晚打个寒噤,总觉得头顶有几束热热亮亮的眼睛,盯在她身上打转,盯得背脊凉透。抬头张望,围着路灯转呀转的飞蛾,此刻都敛拢翅膀,低下头看她。
周以棠搂过她的肩,顺势在额角印下一吻,郑重道: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让你平白受了很多苦……怪我。以后我会替他们,替你的父亲、养母还有庄叔,照顾好你。”
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,内心变得如同旷野,只能跟听见呼啸风声。
他似乎对伏波镇的开发项目特别感兴趣,指着那片新盖的别墅区说:“周家祖上很早就迁居到琼州,繁衍生息很多代,后来又下南洋。我妹妹说,太爷爷那一辈老人,总有落叶归根的心思,想着要为家乡做点什么。”
说这些的时候,他是她完全不认识的周以棠。芳姨还有络秀师父跟她讲过的关于星洲的事,一点一滴浮出记忆。
“中国市场广阔,现在引进外资开发也很普遍……海南适合耕海牧渔的岛特别多,比较成功的例子,比如白马井的生态旅游和潭门镇……还有博鳌东屿岛,四十多平方公里的规划,有温泉酒店、水上游乐、高尔夫球场、国际会议中心,别墅群就跟这里差不多。”
周以棠经常提起妹妹蘼芜,可见兄妹感情很好。宴晚听得云里雾里,心思并不在这上头,又不想扰他兴致,只好说:“我不懂这些,你看着好就好。”
周以棠挽唇一笑,看她的眼神好温柔,“其实我只想说,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如果不是因为晚晚,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来到琼州。”
相遇何其幸运,又何其不幸。
宴晚仍发怔,徐徐抬了头,对上他爱意深浓的目光,“起风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转身时突然就很心悸了,忍不住掩一掩胸口,像捂着个暗伤。秘密噬咬,心火之痛。
缴清电费,他们迎来一个灯火明亮的晚上——以及注定寻访而至的不速之客。
庄潜在邻居家忙活一整天,回来时带了许多谢礼。酬神贡果,新摘的蔬菜,自酿梅子酒,并一条肥硕乌头鱼,用麻绳穿过口腮拎着,还在摆尾挣扎。
傍晚的渔村炊烟四起,他准备用南乳、秋栗子、鹌鹑蛋和干香菇做一个暖烘烘的炖肉锅,乌头鱼干烧,又烫了满壶梅酒。
隔很远就闻到浓烈的饭菜酒香,平淡朴实的温情,寻常日子……感觉很不真实。
年轻男女自晚照深处走来,推一台破旧二手摩托,不时亲密交谈或相视而笑。多普通的画面,却隐隐有俗世的喜悦。
那天的夕阳特别火红,烧到海上去似的。土沟路旁的凤凰花木底下,有个戴大檐拉菲草帽的女子,站在野火般的花树影子里。穿墨青的丝质长裤,沾满灰尘泥巴,像被油污困在肮脏海湾里的垂死的鲸。
仿佛有所感应,柴玉转过脸,三人的目光就对上了。
旧日梦魇,瞬间拉回眼前。
当年在泰北,她也是这样突然出现,孤身赶了很远的路,疲惫、焦灼,风尘仆仆却满脸坚韧。目的只有一个,带走他。
周以棠朝屋内看一眼,显然她一直等在外面,没有去打扰庄潜。
宴晚稍觉放心,也并不感到意外。不带情绪的,朝柴玉点点头算打过招呼,嘴角微动,挂住一个比夕月还浅淡弧度,单薄近乎透明。
然后对周以棠说:“我去帮庄叔做饭,你们先聊吧。”态度从始至终很平静。温和镇定,没有敌意,更无患得患失的不安和匮乏。他的坚定和毋庸置疑的感情,给了她底气。她相信他再也不会不辞而别,无论相隔多远,都会想尽办法回到她身边。
迎面有风在吹,带来海的柴玉迟迟回不过神。她自这稍纵即逝笑容里看到,自己其实是多么的无足轻重。
她面对的甚至不是什么对手,而是一个自身完满平衡的人。
而这个人被她爱着的男人,呵护着,深爱着。
宴晚推开栅栏,微风把身后的话语声轻轻吹到耳边。周以棠在问:“你一个人来的?南星怎么没跟着一起。”
柴玉低低说:“他走不开。”
他停一下,用丝毫不带商量的语气道:“我把车停外头了。你住哪里,我现在送你回去,别在人门口站着。”
柴玉又答了些什么,宴晚听不清也不在乎。她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情,他们最好也不要知道她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