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开发髻,人鱼一样美丽的长发抖落松散开,比乌木还黑。
镜中女子眼尾细长,清亮如百合。青春的容颜多么炫目,颊边扫两片薄胭脂,莹白的皮肤比玉璧光洁。当她轻轻一笑,便露出珠贝般闪亮白牙。瞬间又消失不见,迟颐芳总疑心那是一个闪亮而易逝的梦。
梦醒来就看见镜子里,自己眼角处浮出的隐微细纹。也曾以为生命明亮光彩,如玫瑰盛放,到头来千疮百孔。识破了流年似水的骗局,皱纹不过令这张脸更坚强。
人面不知何处去,年年春风依旧起,总有花枝发。
美丽的存在,让一切都变得真实。裙摆扬起似流淌的火焰,胸前亦掩着半扇血红裙幅,何等动魄惊心。宴晚弯腰脱掉鞋子提在手里看,平跟也那么重,镶满繁复的刺绣和亮钻,丢出去能把人脑袋砸破。
穿起来试着走动几步,嗒嗒嗒,脚尖有狐。
“这……会不会太夸张?”
迟颐芳推开窗点了根烟,笑吟吟看她如看一幅画,“哪里夸张,叶海天的干女儿,要多矜贵就有多矜贵,怎能穿得像乞丐。”
她走上前,拾起宴晚肩头吊带,那么细,多看几眼就要断掉似的,说:“二十出头的年纪,穿什么都好看,现在不打扮还等到什么时候?”
末了加条银狐披肩,随风抖动的梢尖微微泛蓝。
梦鹤楼。
城中档次最高的豪华商务酒楼,距离半山公馆不过七、八公里,离海岸线也不远。也是斗宴旗下品牌,施行私人会员制。
宴晚在车里透窗朝外望,看见黑松墨底牌匾上,三个龙游凤舞的大字,在璀璨夜色里仿佛活过来一样。
故人已乘黄鹤去,相逢犹恐是梦中。
叶海天收义女,阵仗不可谓不大。
请柬早就发出去,几乎把这些年的生意关系尽皆网罗在内,无论远近都肯给面子前来捧场。在很多人眼里,收义女不过是个幌子,斗宴筹划已久的商业布局已完成十之八九,就差点睛一笔。
迟颐芳却比谁都清楚,他是认真当个大事来办,务必要操持得热闹圆满。其他细枝末节才是顺稍,生意几时不能谈?
到了入夜时分,梦鹤楼内外随处可见灯影辉煌。古式飞檐挂满彩色灯笼,贺礼的花牌沿大道摆出好几十米。种种奢华场景数不胜数,火树银花装点如盛大节日,据说晚上还会放焰火。
可惜天公不作美,初秋洒下的夜雨带来阵阵凉意。
地面积了浅浅的水洼,宴晚小心地挽着裙子从车里下来,还没站稳就冲出来好几个人左右搀扶。
车来送往,喧闹之声传遍八方。
有芳姨寸步不离陪着,宴晚渐渐没那么紧张,跟着迎宾往里走。沿途遇到一水儿生面孔,个个笑容洋溢,酒楼经理大步流星上前接引,“林小姐晚上好,幸会幸会!”
每个前来打招呼的人,语气里的恭敬和热情能把冰块融化。宴晚心里明白,这份尊重是对叶海天,并非对她。然而她答应这件事,并不图别人眼中的攀龙附凤。今日的热闹,看着虽然喜庆,心里却很平静,感动多于高兴。
大厅里景象更令人眼花缭乱。
暗红地毯笔直向内铺展,厚重的丝绒帘幕被黄铜钩束在敞开的拱门两侧。水晶灯悬顶太高,明亮的光倾洒在偌大空间里,也显出几丝暧昧昏沉。
屏风后的偏厅人最多,一眼望去黑压压。摩肩接踵的缝隙间,能看见阔大的竹绿色平绒桌台,上面放着一摞摞红白筹码。荷官在给下场的客人发牌,短裙上的金色亮片随灯光折射一闪一闪。
崭新的衣料,锃亮的皮革,脂粉和香水,雪茄与酒精。她嗅到各种各样复杂的气味,交织成这片声色动荡的海洋。
离开席还有将近一个小时,几个穿西装的男人端着酒杯,在僻静处吞云吐雾闲聊。北方口音重,打个卷儿从嘴里吐出来就收不住。
“收个干女儿至于嘛,瞧这阵势,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叶嫁亲闺女。”
“他亲闺女早没了,事情过去老些年,也不说再生个一儿半女,纳了闷。”
“嗨,这你就不懂了,说是非亲非故,谁知道是不是早前儿在外头……对吧?好赖挣下这么大分家业,还能真一辈子无儿无女带进棺材,图啥?”
“他不还有个宝贝外甥女吗?叫迟什么来着,手上管不少生意,老大年纪也不结婚,以后不定便宜谁。”
“别介,这便宜太扎嘴,命不够硬能消受得起?娘儿们一看就不是善茬,下手狠着呢,姓方的现在是死是活还没个准信。”
“嘿你还别说,新收的这妞倒年轻,模样生得不赖,盘儿亮条顺。怎么着,替你儿子惦记上了,想跟老叶结个干亲家?倒插门嫂子能乐意吗哈哈哈……”
“可不敢瞎惦记,广东佬有句话怎讲?契女契上床呀!背着人还不定怎么着……”
世人眼里的揣测,百转千回绕不出个“利”字当头,无非就是这样了。憎人富贵厌人贫,刻薄腹诽无所不用其极。
宴晚不想听,那些荤赖话偏不停地往耳朵里钻。被编排取笑没什么,她不觉得自己可怜,却由衷地替叶海天感到心酸和不值。
这些衣冠楚楚的所谓成功商人,各自顶着光鲜头衔,哪一个说出去不是有名有姓,私下里却龌龊至此。享用着免费的招待,背地里拿主人的隐私逞口舌之快。
扭头看迟颐芳,仍是一张若无其事平静的脸,全当耳旁风。
那天她挽了个低髻,穿一件月白宝象纹唐装丝上衫,一条黑丝长裤,踏着湖水青的一双缎鞋,翡翠如意扣耳坠子绿意生凉。月白是种难以描述的颜色,很淡很淡,说白却又不是白,更像月光的浸染——月色穿透黑暗,投落在积霜上的那一片影子。
两人在一间清净的小花厅小坐休憩,罗汉床方几上,摆了几样清粥小菜并茶水点心。芳姨靠着淡蓝织锦引枕,身后是雪雪白墙,一双黑沉沉眸子就像从空白画卷里描出来。
水墨桌旗上有题诗,隐约只见几个字“把酒祝东风,且共——”不知且共什么。
迟颐芳挑挑拣拣,把一盏桃花酥递到宴晚面前,“先随便吃点东西垫一下,待会儿开了席倒不一定得空。”又笑道:“放心,用不着喝酒,敬个茶也就是了。”
宴晚低头吃点心,心里静得发慌,尝不出滋味。
芳姨袖子里幽淡的菊香随话音飘过来,把大致流程再交待一遍。
宴晚记了一遍又一遍,总是弄乱顺序,忍不住问:“要是搞错了会怎样?”
“没怎样。”芳姨微微笑,“没人敢挑你的礼,只会配合你将错就错。”
做叶海天的女儿,就是这么有底气,难怪世人都爱背靠大树好乘凉。宴晚却想起在邮轮上的时候,一旦做错事,总免不了结结实实挨罚。庄潜管束之严厉,比起余络秀不相上下。
当她被遗弃在泰北,走投无路之际也曾试着给庄潜写过邮件,最终还是未发出就删掉了。在宴晚心里,庄叔早就是另一个父亲。
心事如鲠在喉,她放下点心再也咽不下去。
“再吃点儿呀,成日那么辛苦,人也瘦得厉害。”芳姨总能猜到她的心思,宽慰道:“等你参加完决赛,也好算衣锦荣归。可以把庄先生接到北方来照顾,中国人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给他颐养天年是应该的。”
宴晚听了很高兴,犹如一块大石落地。却听见芳姨凝重道:“忙完今儿晚上,我还有件重要的事同你讲。”
“……嗯?”
什么事那么着紧,连等到比赛结束都来不及。
对面却话里有话地绕开,“不发生什么,宴晚你要明白,人生很长,年轻的迷恋,有时不过是种不谙世事。”
真真是孽缘,换了谁都难开口。
模糊的预感袭上心头,宴晚咯噔一记,乌黑的眼睛藏在蝶翼般翕动的睫毛后,郁郁闪烁。
不待追问,门上悬垂的珠帘撩起,沉着脚步伴着爽朗的笑声,让寂静的空气瞬间活了过来。
“都在这儿躲清闲呢,叫人好找。聊什么体己话不能让我听见?”
夜雨越下越大,稀里哗啦像推牌九数筹码的声音,外面冲天的欢喜气氛丝毫不减。叶海天辗转于众人之间,应酬得口干舌燥,顺手捞起迟颐芳面前剩下的半盏菊花茶饮尽。
喝完了上下打量她,“今天很漂亮。”夸完才去看宴晚,“小玫瑰也是。”先后有别,哪怕屋里没外人,言行也不失分寸,绝不留半点引起误会的可能。
宴晚心想,他一定很爱芳姨,连自己都不知道。
叶海天今日换过黑地蓝金云雷纹的正装,跟迟颐芳的唐衫好合衬,举手投足烁烁生辉。嫌热又敞了怀,坐下来感慨,“你俩瞧着倒像姐妹,光我一个老头子,头发全白得不像样。”
宴晚羞涩地抿唇,只笑着摇头。自顾玉山死后,她有很多年未曾唤过“父亲”二字,一下子实在叫不出,再称“叶先生”也不合适,就有些不自在。
叶海天贯通人情,压根没提这茬,突然摸着下巴嘀咕:“裙子不错,就是总觉得吧,好像还缺点儿什么……你说呢?”
迟颐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瞬间会意。宴晚穿着这身华丽精致的高定礼服,耳垂、脖子、手腕却光致致,不见一样首饰。连耳洞都没扎过,职业决定了她的生活习惯,注定跟这些女性化的装饰绝缘。哪有大厨会成天戴一堆叮呤咣啷手镯戒指,除了妨碍操作毫无用处。
但今晚不同,是她人生中很重要的日子。
叶海天从侧兜里拿出个方形黑丝绒盒,看似随意地往桌上一放,对宴晚说:“这是我给干闺女的定礼,不许说不要。”
迟颐芳打开盒子,是一挂璀璨夺目的项链。数十颗净度至少在VS2以上的白钻,镶成一只展翅遨弋的凤凰,光芒四下劈杀,亮极仿佛有火。
宴晚知道叶海天送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寻常之物,却没想到夸张至此。
“这也太贵重了……”
未等拒绝,芳姨已经凑上前亲手替她戴上,仔细系好搭扣,沉甸甸的冰凉坠在颈项。
叶海天笑呵呵端详片刻,露出满意神色,“这还差不多。凤凰不落无宝之地,你戴正合适。”
说话间电话急急响,他接起来往外走,朝身后摆了摆手。
芳姨安抚道:“给你就留着,东西再值钱也不过是个玩意儿。推来推去,倒显得硬要跟他生分了。”
宴晚无言以对,心里却是明白的。何等隆重的大礼,三言两语间私下给了她,跟在席间赠送的意味是不一样的。叶海天是认真把她当亲人看待,无所谓当众显摆做给人看。这份妥帖的尊重,胜过金玉满堂珠万斛。
芳姨看一眼腕表,对宴晚说:“我有几个朋友快到了,要去门口接一下。”
宴晚回过神,点头应道:“我在这儿等你。”
茶水添了两次,离开席还有半个多小时。
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忽然探头探脑钻入,“林小姐,外面有位吴先生找您。”
“吴先生?哪个吴先生?”
服务生挠挠头,瞧着不大机灵的样子,比划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,只好搪塞:“可能是叶先生的朋友吧。我也不知道……他只说找您。”
宴晚搜遍记忆角落,不记得认识过姓吴的男人。带着疑惑,径自朝花厅外走。
穿过镂金铺翠的长廊,尽头是空寂偏厅,灯火照如白昼但没有人,地板上散落几枝红白玫瑰。沿楼梯拾级而下,雨声愈发清晰。
薄薄的玻璃和转门外,银亮的雨丝正倾泻如注。
宴晚站在台阶上,比她低的地方,浮出一把大大的伞。伞翼薄而透明,银色的伞骨如钢铁利爪,刺入她的胸腔,紧紧攥住了心脏。
她见到伞下的身影,个子很高的男人撑着伞,静默地伫立在雨幕里,黑色口罩挡住半张脸。
他的出现似乎隔阻了整个红尘,天地万物都模糊不清。雨那么大,容颜都模糊了。但能感觉到,他在看她。
以为是错觉却是真的,宴晚一下子急痛惊心,呼吸都骤停。
一个不存在男人,“无”先生。
那么一时一刻之间,她无法分清什么是真,什么是幻。
真真假假,幻之痛,灭之艰难。
生命总是有很多疑问。太多太多了,浪潮一样打在身上痛不可忍,她依旧没什么也没问。只是走进雨里,一步步向他靠近。
好奇怪,太像做梦了,以至于不能有什么激烈的反应。
男子摘下口罩,黑发黑眼睛但看不清他的脸孔。宴晚抬手擦一擦脸,雨水是热的,原来流了泪。
银狐披肩滑落在泥水里,雨滴打湿了头发和肩膀。他的视线落在哪里,便好似啪地燃起一簇幽蓝火苗。
他的脸一点都没有变。只是头发的颜色深了,瞳仁的颜色也好像深浓了些。细长秀致的一双眼,眼窝却深陷下去,眼角又拖得长,如沼泽般缠缠绵绵,令人沦陷。
“晚晚。”
沙哑的声线穿过雨滴捕获了她,宴晚无法抑止地浑身发抖,一声声跟自己说,我没事,我没事。就算是梦,让我迟一点再怀疑。愿意相信的,便是真实的了。
她的面孔安静淡然仿佛失去知觉,能承载那流不尽的鲜活热泪,从超越身体超越记忆的某一处,无休无止地漫涌而出。这纷乱的人世间,或许不过是一位疯癫的画者,随手泼出的一滩乱七八糟的颜色,要人们用泪水不断把它擦洗掉。
细密、灼热、长久、隐微、尖锐……封存至与呼吸共生的痛楚全被唤醒了。黯蓝闪电从透明的伞翼照进来,他们站在荒芜的光亮之中。
终于,他来到她面前——在猝然分别一年半之后。
周以棠看着她,像认真把闪耀着夕照的海水看进眼底。海岸边刮来的风,让彼此相爱却只能遥望的两具骨骼晶化成盐粒,轻轻碰一下就能变回南洋盛夏的暴风雨。
如果这一刻他决定杀死她,她一定不会反抗或逃开。
但他只是忽然握住宴晚的手,把一样很细小的东西,轻轻放进掌心。停了一瞬,熟悉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,落在她耳畔,像漂浮在半空的尘埃。
“还……来得及吗?”
宴晚缓缓眨动眼睛,错愕地合拢手指又松开。一枚潮湿淡粉白的贝壳,安静栖息在掌纹中。
时间的波浪上下起伏,拉长,旋转,再又连成一个圈。所有感知也无限放大再循环,变得通透又具体。空留她在这时间和空间撕裂出的罅隙,凝望着,凝固着。
旅馆窗前的贝壳风铃,有一枚不知怎么松脱了,掉落在床缝底下。地方窄小,家具都难搬动,一直也没扫出来。此刻却成为铁证如山的信物,明白无误地击中了她。
他回过泰北,去找过她。
“阿无……”宴晚努力地想要说话却哽住了,久久方道:“真的是你。我以为……”
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。
周以棠只是摇头,内里火烧似的。
伞扔在脚边,被风刮出去很远。一朵透明的浪花,翻翻滚滚消失在街角。像眼泪融在海里,愈发苦而咸,不成眼泪。
不记得谁先张开手臂,又或是她将一只手贴住他的面颊,他的影子已铺天盖地覆下。
怀抱温热厚实,把她从一场漫长寒冷的荒梦中烫醒,大睁着双眼望向漆黑天空。
雨下得不管不顾,世界淹进洪荒,她却看见了银河尽头闪着光。
好委屈好好委屈她折陷在他怀里,什么都介意,又什么都原谅。
他的嗓子压得很低,一路低下去,却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,多少遍也难以释怀。冷硬的钻石硌着锁骨有点疼,玉粒金波噎住喉头,他用自己都已经辨不明的声响,反复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