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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五章
契女

听到“阮花明”三个字时,迟颐芳相当迷惑。

老半天才想起来,歌诗尼号上,貌似有过这么一号人物,长得十足漂亮,是个酒吧里的歌女。啊不,如今她也已经登岸,成了南洋小有名气的歌舞剧女演员。

奇怪的是,此人自称小玫瑰的旧日姐妹,私交甚笃,却费尽周折找到自己来要求和宴晚见面,态度仿佛很急迫。

她跟阮花明不熟,腾不出功夫应酬,便以不能打扰宴晚备赛为理由拒绝了。谁知对方锲而不舍,最后搬出裴怀光的名字,非见不可。

自邮轮一别,这两个人音讯全无。直到宴晚加入斗宴不久,裴怀光才突然打通迟颐芳留下的名片上的电话,千里迢迢送来一批好酒做礼物,后续又有过几次无足轻重的小合作,算是建立起一点交情。

在她印象里,裴怀光就是个才华横溢的精酿师,仅此而已。但万没想到,阮花明口中的裴先生,竟跟星洲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瓜葛。那么这次,阮花明要见林宴晚,究竟出于何种目的?恐怕不仅是探访故友那么简单。

带着好消息的人,通常不会用这么曲折的方式,当一个悄然来去的不速之客。

北方城市庞大空阔至令人无法招架,寻常日子也蓄满风雷。

花明裹紧披肩,颤巍巍立在浅口高跟鞋里,宝石耳坠冰凉地贴住面颊。她在一方公馆门外等了又等,眼看红日西沉,终于等到一个穿职业套装面貌伶俐的女助理走出来。

迟颐芳的助理见她打扮异常华贵,来历想必不寻常,便好声好气地劝:“迟小姐很忙,这几天的日程都排满了,真的空不出时间见客。实在有要紧事,可以写在纸上,我替您转交也是一样的。”

花明从头到脚看了对方一眼,固执道:“正因为事关重大,只能由我亲口告知,多一双耳朵听见都不行。迟颐芳没空就算了,我本来要找的也不是她。这样,你去把宴晚叫出来,就说阮花明在外面等,她一定会来。”

女助理苦笑:“林小姐就更……我也不大能见着她人呀,更别说随便引见外客。就算等到明儿天亮,也没人敢放您进去。”

花明脸容隐现怒色,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,耽误了要紧事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?!”好赖话说尽,依然不得其门而入,她决定狐假虎威一把,“我是代表星洲集团来的,受人之托忠人之事,她一天不出来我就在门口等一天!”

“时候也不早了,您就别难为我……”

女助理偷偷给岗亭里的保安使了个眼色,花明突然拔高嗓子冲门内大喊:“林——宴——晚——”

话音很快被山风吹散,树影深处的房屋若隐若现,位置还离得很远,根本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动静。未几,却有此起彼伏的犬吠依稀传来。

正僵持,里面又出来一个中年女佣,一路小跑着连声制止:“哎——这是干什么呀!可不敢乱嚷嚷!”

很容易到了跟前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你就是从狮城来的阮小姐?别站在门口怪惹眼的,快跟我进来。”

说罢领了花明穿过花园,绕过喷泉,再从长长的回廊进入侧门,最后停在一栋红顶小楼前。

纵然见惯阔绰场面,置身在这么一片奢豪大气的建筑里,花明还是忍不住暗自咋舌。

门打开,又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女佣,一路低头不语,带她来到一处暖洋洋的会客厅。看装饰布置,应该是主人家女眷平素用来招待女客的。

室内温暖如春,花明被厚实的云狐披肩捂得有点热,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。

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的女子,穿一身家常衣裳,略带倦容的脸容脂粉未施。纵然在南洋航线有过数面之缘,可两人未曾交集,花明对迟颐芳其实没留下什么记忆。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面孔,实在太多了。于是站在三米开外,将信将疑地问:“你就是迟颐芳?裴怀光的朋友?”

女子合上杂志丢在一旁,抬眼打量过来。花团锦簇的丝织壁纸一霎沦为背景,花瓶里新换的孔雀翎也不及她张扬艳丽。站在半山腰的风口里吹足整个白天,丝毫无损阮花明惊人的美貌。这样的存在,摆在何处也令人无法忽略。有求必应惯了,脾气难免任性急躁,且欠缺教养。

“我跟他算不上朋友。”对方抬了抬下巴,示意她坐,反问:“你跟裴先生又是什么关系?”

花明不客气地坐下,明眸深处闪着狡黠的光,“他是男人,我是女人,还能有哪种关系?”

迟颐芳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,表示她对裴怀光的私事不感兴趣,正色道:“你喊得再大声,除了外面养的猎犬谁也听不见。但我希望你能在冲动之前,先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。”

这女人说话时声如浮棉,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,让花明不敢造次。但她不想丢面子,扬脸说:“宴晚人在哪里?叫她出来,我有很重要的话跟她讲。”

“只能说给她一个人听,对吧?”迟颐芳懒得同她计较礼貌问题,拒绝的态度却毋庸置疑:“可她现在不能见任何人,这是她老师的要求。除了专心练习,任何事都得往后放一放。你既是她的好姐妹,应该知道这场比赛对她有多重要。要叙旧,以后有的是日子,不差这一时半刻。”

“就是因为对她重要!如果她在比赛的时候见到……见到那个……”花明为难地咬紧下唇。

“见到谁?”

空气里流动着异样的沉默。

迟颐芳想了想,说:“我是什么人,不用再自我介绍。都为宴晚好,真要是十万火急的事怕耽搁,你大可以现在讲出来,我会代为斟酌,选个合适的时机转告她。”

听话听声,花明心知今天无论如何是见不到宴晚了。叶海天的来头,她多少从裴怀光口中了解过一些,知道他不仅仅是个做正经生意的商人那么简单。人在屋檐下,也不敢继续放肆。

虽不大情愿,能见到迟颐芳已属不易。她神色不定,反复琢磨几轮,终于下决心开了口:“你还记得邮轮上那个叫阿无的人吗?”

海难里失去记忆的年轻人,弄不清来历身世,举止一派斯文,生得俊秀已极。若非他无缘无故消失,未见得能那么顺利地把宴晚带回北方。阮花明这么急火火跑来,莫非有此人下落?

迟颐芳嗯一声,不动声色抿口茶,等她继续往下说。

“他是裴怀光同父异母的亲弟弟,是……星洲的周以棠。”

茶杯自手中滑落,啪地碎了一地。

她瞬间明白了,宴晚所学的宋肴秘方从何处得来。

打发走花明,迟颐芳颇感为难。这种事瞒不了多久,揭开真相的时机却很关键。早晚要开诚布公地谈清楚,但——绝不能是现在。

宴晚从不知道花明曾经找过她。

呼之欲出但仍被掩藏的秘密,成为一座随时可能苏醒的火山。

生活是那么激烈的一件事,同时可以让时间失去标尺,感觉十分凝滞不前。

当然有很多疑问,以及失落的心情,但她什么都没问。

沉默而坚忍地,践行。

烹饪是用味道表达自我的情感和知觉,像写作,过程不一定要被人看见,作品却可以成为一种安全的工具,跟大众亲密接触。

理性与意志,膨胀到无限大,践行它,却几乎与快乐无关。

不过是日复一日,在专注与力量之中,在热烈与痛楚之中,在希望和幻灭之中,承载爱与死的秘密。

“不要去想象,也不要埋怨。”

“使得出千钧之力,才能举重若轻。”

“你的手就是你的心。”

她的心有鸟折翼,哀鸣亦发不出声音,要如何保持空白轻盈。

扬起手的时候,宴晚转过脸,在漂着血丝的池水角落看到削掉的半片指甲。

“那么包扎一下,十分钟后继续。”

一个十分钟连着下一个,从白昼到白昼。或者,从黑夜到黑夜,日子漫漫长。

“你需要的不是好运气,甚至不是眼睛,是血肉铸成的肌肉记忆。”

刀在右手那么轻那么灵巧,换到左手就重到不行。

转身,停顿的瞬间,如同受到莫可名状的蛊惑,她就想起他。请原谅,想念总是和痛一样真实。

当她抬起手臂并悬停在半空,力度不能保持平衡,刀就跌下。

不是太轻,就是太重。

“缓慢承担所有。”

“你要克服重与失重。如果做不到,是因为你不相信你可以。”

哦多么难。

难的时候就觉得时间好慢,像练刀,速度不难,慢才难。

然而一旦尝试过那样短暂的轻盈与自由,终其一生都将受其蛊惑。

在重与失重之间,她什么都不去想。不去想岁月的漫长折远与重复,不去想生命的缺失和黑洞。

听,刀锋切入骨肉的声音很遥远。

亲密的姿势很遥远,天蓝蓝海蓝蓝的日子也很遥远,边境的炮火就更遥远。

曾渴望捕捉的精灵消失在寂静密林深处。她今年多少岁来着,觉得年轻的日子已远到模糊不清。

余络秀看着她的艰难,并教会她如何承受。除此之外,别无办法。

在某个年纪,人总以为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,但其实生命从未答应过什么——这跟是否才华横溢没有关系。

两周后的某个早晨,宴晚被告知今日可以休息,能歇多久就没讲。望一眼窗外,久违的天穹又白又艳,只觉双目刺痛。没什么胃口,还是拌一份寡淡无味的沙拉慢慢吃掉。不吃东西会没有体力,撑不住夜以继日的练习。

灰翼鸽子扑棱棱飞过,是个有点阴沉的晴天。

厨房一个人都没有,到处空荡荡,但她无处可去。迟颐芳来看她,带来无糖的糕点不甜的雪糕。

不知为什么,从新加坡回来以后,芳姨的话更少了。看宴晚的眼神总是凉凉的,隐忍又痛心的感觉。

宴晚以为她在为决赛担心,便打起精神宽慰,言语间很有信心。明明全是高兴话,迟颐芳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,忧心忡忡。突然问:“你对叶海天怎样看?”

好突兀,宴晚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,斟酌着道:“晚辈不应该在背后随意评价长者,更何况他还救过我的命。络秀师父说,叶先生行商有道,快意恩仇又赏罚分明。读书虽不多,却是个重情义的真豪杰。生意上的事我不懂,不过……他真的对他的家人很好。”

这样就想起,叶海天指着臂上染血的刺青,很轻很小心地说,这是细细。语调何等温柔忧伤。呵,怜子如何不丈夫。

“那么,你愿意成为他的家人吗?”

“……啊?不不不,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心思!真的,我有喜欢的人了……”想起方尽从前的挑唆,宴晚汗毛竖立。

“别误会。”迟颐芳抚一抚她的发,“我要是早跟他在一起,生的女儿也差不多有你这么大。”

宴晚松出半口气,眼神愈发疑惑。

“他想让你做他的义女,不知你是否愿意。”

林宴晚是孤儿,了无牵挂。换言之,没靠山没依仗,站得越高遇到的危险越多,失去有力的后台支撑,迟早要摔下来。出场即巅峰,这下限很可能就是她未来的上限。好处是,她身后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亲缘牵扯,很难像方尽那样形成新的利益集团。这份栽培,需要投入巨大的成本和心血,只有绑在一条船上共进退的,才叫家人。

身世清白资质非凡的青年才俊,车载斗量从来不缺。谁起谁落,差别只是机会罢了。能被叶海天青眼有加,多少人求之不得。

最重要的是,迟颐芳笑着说:“他很欣赏你。”

没有尖刺的玫瑰只是塑料花,大事临头扛不住。叶海天这样讲。

“我……”宴晚垂下头,用力咽了咽嗓子,感动又惭愧地婉拒:“多谢叶先生厚爱,可我实在不敢存着非分之想。你和叶先生已经帮我很多,要是没有你们,我现在还不知流落在泰北哪个地方,说不定早就被骗被害了。”

话是真心的,芳姨听得出来,更欣慰于这女孩的心清意正,不贪。

“那就别辜负他一片心意。这不是公事,不为摆样子给人看的,才让我私下先问问你。”

事情来得太快,宴晚还是很茫然。她隐约意识到,这将是个扭转人生的重大决定。

迟颐芳拍了拍她的肩,“低调谨慎是好的,妄自菲薄就没必要。我也是孤儿,十几岁就跟他走南闯北。有时是逃亡,有时是赚钱。心里只有一个喜欢的人,所以愿意为他去做任何自己能做到的事。没有顾忌,勇往直前,因此能够成就野心。这一点,你像我。”

她说到这里,沉默片刻。宴晚不敢吱声,见芳姨嘴角的笑容,颇有些讳莫如深。

迟颐芳含笑看她一瞬,继续说:“你是从一无所有拼到如今,只要拿下这场国际赛,业内永远有你一席之地的声名。多少人眼红妒忌,巴不得你昙花一现后继无力。所以更应该去争取他们认为你不配得到,不想给你,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能耐得到的东西。当世人再提起女厨两个字,就不是轻蔑,而是心悦诚服的敬畏。当然,名利不可长久,无论取得过多高的成就,个体是很容易被遗忘的,无论是余络秀、冯立真还是你林宴晚——但女厨不会。”

她的语调平缓,深沉的寄望却比海啸更激烈,让宴晚后背起了一层薄汗。

“我最近……不知为什么,有点心神不宁,进度也提不上去。”宴晚握住左手食指的伤口,纱布里有血渗出,“络秀师父是不是生气了?”

或许是种冥冥中的感应吧,只在有情人之间才会发生。命运的玩笑多么残酷。迟颐芳心知肚明,多半还是因为她心里记挂周以棠。可怜的是,她甚至都还不清楚那个突然抛弃了她的男人究竟是谁。

“络秀师父怎舍得生你的气?只是……可能有点着急,怕看不到你真正成功的那天。”

宴晚惶惶抬起头,不解地望着她。

迟颐芳委婉道,“她决定提早结束职业生涯,跟年纪和味觉退化是有关系,最重要的原因是,眼疾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。即使手术成功,视力也无法完全恢复。”

大厨常年被油烟熏烤,高温环境对皮肤和呼吸系统的损伤就不提了,日积月累的刺激,眼睛亦难幸免,都是很常见的职业病。其他诸如肩颈、腰椎劳损,沉重的工具掉下来砸断脚趾,不过家常便饭。

半路出家的林宴晚,竟有幸成为她的关门弟子,真是莫大殊荣。

她心里震动,一时百感交集。尤其听到芳姨说,“络秀师父希望你能发挥所长,走到力所能及的最高处。不为她,为你自己,也为所有的女厨。”

“我不会让她失望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迟颐芳叹口气,表情微微凝重,“那天她跟我讲啊,是人都有虚荣心,不是什么大缺点。何况年轻的小姑娘,一下子被那么多人喜欢着,议论着,接采访拍漂亮的照片,给品牌做代言,多风光亮堂。你就成日被关在厨房里,连个活人都见不着。别怪她对你严苛,这些她何尝没有经历过?只是太想保护你,好苗子根基未稳,被捧杀就太可惜了。扬眉吐气露脸的日子,往后多着呢。”

“……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。”宴晚讷讷地说:“但愿争出个好结果,不辜负络秀师父的良苦用心。”

“那就是答应了?”

宴晚一时没反应过来,还愣在原地。

“走吧。”迟颐芳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,“还记不记得有多久没穿过裙子?快去试试你的新衣裳,不合身还来得及改。”

地下厨房的旋梯很陡很长,一层一层打着转儿延伸到地面。宴晚踩着台阶,稳稳地被引领着向高处去。

离开的时候,会想起水池的角落里有一片断甲。 deAnXeBBhZlAhEPflkhL1BzKZaq2uwwIJd4tW+hb7ndNLxAx/ktrRmg7Lwxi+ml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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