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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四章
茶酒千杯,只一盏是你

周以棠伫立在昏暗走廊深处,面对那扇近在咫尺紧闭的门。

门框结了缠缠绵绵蜘蛛丝,天荒地老悬网罗,挂得满目荒凉。他很仔细地,用手一点点抹干净。蜘蛛没有家了,他又何尝不是。

哆嗦着掏出钥匙,十根指头全不听使唤,很久都不敢进行下一个动作,不知在怕什么。反复试了好多次,才把锈涩的锁头拧开。

雨夜没有光,扑面而来是一股泛着霉味的潮气。

气味是各个感官里最长久的载体。比起声音、图像和触觉,由气味建立起来的感知,更微妙持久。枕头上清爽的发香会帮助他在一天的疲惫后安然入睡,闻到院子里罗勒和柠檬的青涩,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特有的微腥,就仿佛又回到那个炎热动荡的盛夏。

灯泡几乎全坏掉,无人清理更换。只剩洗手间里的一盏,发出滋滋电流声。犹记得红衫军停战那天,有人用铜线接通电灯,整栋楼爆发欢呼,敲打锅碗瓢盆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。他们紧紧抱在一起,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。泪中带笑,为生之喜悦和宿命的无常。

浑浑噩噩,琐碎的爱情。两个一无所有的人,能拥有的不过是彼此,和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欢愉。

如今亮过的光倶已熄灭,暗到无声的极夜里去。

沿着气味的地图缓缓摸索,抚过落满灰尘的桌椅。从床头到衣柜,还有露台的木页窗。她用贝壳和竹枝做的风铃还在,被隔世重归的步子惊醒,孤单又慌张地转个不停。

是什么在响?周末阴天的午后,宴晚仔细调一杯冰茶给他饮,薄荷幽绿,冰块剔透而凉。白天那么长,两人无所事事地放了音乐,在咯吱咯吱的旧木地板上相拥跳舞,秀丽的脚尖有狐,热汗粘住发丝在颊边。

“晚晚。”他试着唤一声。

回音空荡荡,玫瑰已他往。

又想起微光中,无数个半睡半醒的清晨,她曾抚摸他浅眠中的轮廓,柔软的唇轻贴上眉心,发丝荡过颈窝好痒。

轻轻拉开衣橱,假装她还会偷藏在里面,像个爱娇的小孩咯咯笑着钻出来扑入怀抱。

但这次没有,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只剩下几件洗旧的棉T恤,稀稀拉拉挂着。他消失得太仓促,身无长物地被柴玉带走。宴晚离开的时候,亦只收拾出几件简单的贴身衣物。也是,还留着这些破烂干嘛呢。她一定好恨他。没有解释没有告别,说不见就不见了。

他们的相爱和他们的失散一样,如同暴雨忽至。尘封的回忆排山倒海,悲伤冲刷他,如溢满酸楚的河水冲刷一枚风化斑驳的石头。

周以棠叹口气,拿起一件白衬衫握在手里。宴晚以前常穿,洗太多次,纹理稀疏松垮,都还舍不得扔,因为是他的。

虫鸣窸窣的夏夜,她洗完澡出来,便披着这件衫,坐在露台慢慢晾干头发。光裸的足趾搭在栏杆边,一张雪白芙蓉面出奇好看,湿润的眸子比星辰更闪耀。

他把面孔埋入衣衫,双手震得无法停下,如盖住前一秒才熄灭的火焰。他的胃仍有火在烧,原来一整天忘记吃东西。他的背因在飞机上长久蜷曲而作痛,双脚在奔波中酸沉得无法抬起。

很热很热,夏雾是灰黄的。岁月长,衣衫薄,一个人的夜路那么长,记忆的褶皱里长满发绿的霉菌。

到底要走多远,才能寻回曾经的家园。他只想睡一个安稳觉,在这张又窄又硬的木床上,埋入在她柔软缱绻的臂弯,就是栖身之荫。

抬起头,人去楼空的暗静令空气也变得稀薄。

这是什么炎热残败的噩梦,他很想很想醒过来,醒过来看见她还在。但他醒不了,挣扎都是徒劳。活了快三十年,第一次知道肝肠寸断是怎样滋味。

世间何物催人老,半是心中积霜半是人影杳。

泪水干绷在脸上不好受,他走进浴室,拧开龙头,涌出一股发黄浑浊的锈水,流了很久还是细细的一线。

灰蒙的镜子上有裂纹,里面的脸孔扭曲而陌生。周以棠时常觉得他不是他自己,只是另一个人困在这具身体里面,一直逃不出去。可那个人无时无刻都想要逃,手长脚长,身体无处安置,总是磕来碰去,但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这个藩篱。他换一种姿势,又换另一种,都无法找到一个安全熟悉的空间,可以存放他的思念,他曾感受过的完满。

属于周以棠的世界明明那么大,为什么他会觉得小。举目黑云压城,城中不再有她。

冷水沾到伤口,一阵刺痛。他的身体健康,意志强壮,但他的脸软弱了。

此刻他的脸非常痛楚。那记耳光热辣辣犹在。

辗转兜连,他去找过庄潜。

版图南端一个人烟稀少的海岛,庄潜借住在朋友闲置的旧房子里养病。漫长航海生涯,留下很多缠绵不去的旧疾。他的精神体力已大不如前,风湿发作最严重的时候,走路也困难。

万水千山逢得故人面,好不容易站在跟前,却只是张眼看他。被病痛折磨的男人衰老了许多,粗糙的脸庞红红黑黑,胸膛依旧结实平坦,在家都穿一条长布裤。除了那双指甲剪得干净整齐的手,谁还能瞧出他也曾是业内无人不知的名厨。

英雄难耐岁月催,原来各人有各人的眼泪。

乍一见到衣履光鲜的年轻人,庄潜好讶异。今非昔比这个词,用在他俩身上,恰好互为反面。穷小子发达了?宴晚怎么没跟着一起?

这样周以棠就明白,宴晚不在这里。事情发生后,甚至从未告诉过庄潜,不打算拖累世间仅剩的亲人。她是多么意冷心灰,连庄叔也不再联系,不肯让他知道她看走了眼信错了人,不肯让他知道她遭受的离弃和沦落。

他俩的事,庄潜当初就不同意,是宴晚一心坚持,谁劝都不听。现在看,真可算先见之明。

周以棠愧怍得开不了口,句句词不达意。哪来的脸解释呢,说自己背弃了诺言,答应过的事全没做到,且把她弄丢了——撇在贫穷混乱的异国他乡,至今音讯全无,生死未卜。

唯一毋庸置疑的事实是,他不是无名无姓的海难幸存者,也不叫阿无。他是南洋华裔商帮的后代周以棠。只不过一朝落难,被傻姑娘阴错阳差地捡回船上。

庄潜花了十几分钟才消化完这些信息,确定对方没有在开玩笑。然后运足力气,一巴掌打得他口角流血。风湿让指关节轻微变形,碰一下都痛不可忍,再抬起手竟浑然不觉。管它什么天王老子,挨这一下都不冤枉。

周以棠站住了让他打,不辩解也不闪躲。

高举的胳膊迟迟没再落下。半晌,颓然叹道:“你不欠我什么了,欠她的,自己想办法还。走吧!”

什么都不必再说,说也无益。两人相对无话,默默地各怀心事。

周以棠临去,留下一大笔钱,庄潜硬是分文不收,黑着脸只顾赶人。待他刚走出屋门,又急急追上前叫住:“人要是找到了……让她回来。”

周以棠用力点头,“我知道现在任何承诺都没意义,您也不会相信……”

门被重重关上,他不肯听。

还能怎么办。周以棠离开海岛,决定先去趟泰北。地球那么大,找个人谈何容易。茫茫大海里捞根针他也甘愿,可是大张旗鼓地找人……等于公开了他最珍视的秘密,万一先找到她的是殷重黎呢。不是没有这种可能,他简直不敢深想。

蜷在窄小木板床上,辗转反侧好一阵才浅浅睡去,怀间还抱着那件旧衣。

以为睡了很久,被手机吵醒不过午夜时分。

这号码没几个人知道,只用来与裴怀光联系。一接通,对面劈头盖脸就问:“你那里能不能收到CNN?”

大半夜叫醒他看电视?周以棠连日休息不好,脑子还晕乎乎,哑着嗓子问:“什么意思……哪个国家又打仗了?”

来不及说更多,通话突然断掉。漆黑屏幕怎么也按不亮,原来忘记充电。

国际若突发战事,对金融、股价都会产生巨大影响,必须及时作出反应。但不用太担心,即使他不在,蘼芜也会妥当处理。

当时他还不知道,另一场发生在星洲和斗宴之间的战争,终于正式拉开帷幕。

反正也睡不着,便到附近找了个能上网的酒吧,打开公用电脑,想查一查到底发生何事。

然后就明白了裴怀光想让他看的,到底是什么。一秒都没耽搁,周以棠用最快的速度连夜从泰北赶回新加坡。踏破铁鞋无觅处,她一直离他那么近。

原来他和裴怀光,一直在用错误的方式缘木求鱼,根本找错了方向。不用再找下去,他的晚晚就在那里。

花明的反应一如既往:“我就知道她一定能成事。要不是给那混蛋拖累,早扬名立万了。男人除了扯后腿还有什么用?周以棠面上瞧着风光,跟姓殷的鹿死谁手还不一定,又跟柴玉不清不楚。小玫瑰如今有斗宴做靠山,未必稀罕理他。这下好戏连台不唱都不行,且走着瞧吧。”

消息不啻陨石从天而降,同样砸得柴玉措手不及。

久失音讯的林宴晚突然浮出海面,站在一个对普通人而言已经很高的地方,让全世界都能清清楚楚看见。竟然,还是以星洲对手的姿态出现,凌厉且势不可挡。CNN把她称为来自中国的屠龙之女,冯立真之最大劲敌,最有希望角逐首奖的顶尖女厨。才二十二岁,前途无可限量。

谁能想到呢,昔日困守在破旅馆里,只会给男人做饭洗衣的女孩子,没学历没背景连养活自己都难,竟摇身一变有了今日风光。更匪夷所思的是,还搭上叶海天这张登云梯。她擅长的也是宋肴宫廷菜,难道仅仅是巧合?

换作任何一种方式,柴玉都有本事把消息硬压下去,然而这次不行,她办不到了。周以棠不是聋子又不是瞎子,怎瞒得住。

那么只能面对。

下落是确凿无疑,可连周以棠也并非那么容易靠近。

林宴晚现在是斗宴一等一的红人,且已经不在裕廊。海滩比赛刚一结束,她就马不停蹄离开了陌生的南国,要为接下来的决赛做准备。多少媒体盯着,数不清的记者还在抢破头等档期。但据说宴晚的老师非常反感娱乐化炒作,严令她不许到处抛头露面。公司方面则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,不见一丁点负面消息,看得出在用极高昂的成本力捧。

连番操作,让“屠龙女”的存在更添神秘。她的名字被打造成个人品牌,跟斗宴的商业价值紧紧捆绑在一起。

而周以棠首先顾虑的是,不能把这件事搅到公私不分。太多人会因此产生捕风捉影的遐想,柴玉那里也需尽早做决断。

裴怀光靠在沙发上,懒洋洋磨指甲,磨完左边磨右边。见他万般纠结,遂挑起嘴角:“叶海天在哪儿,林宴晚就在哪儿咯。有消息说——”

找叶海天很容易,难的是,他周以棠该以什么理由,跑到对方面前提出要求——且还未必见得上。爱的前提是尊重,宴晚走到今天不容易,她不是任何人的私有物。名不正言不顺,轻举妄动无法预计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。

退一万步说,叶海天肯答应见他,那么就是星洲和斗宴第一话事人之间的首轮正式会面,具体谈什么,怎么谈合适?

这时他才惊觉,重逢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,处处都是掣肘。周以棠苦恼地撑住额,激动又满怀不安。确切地说,他怕。该如何与她相认?她曾经有多爱他,现在就可能有多恨他。信任要一点点积累,失望一次就够了。

裴怀光放下指甲刀,很轻地笑一下,近乎于叹,然后提议:“要么我替你跑一趟。”

周以棠想都没想就拒绝:“不行。”又意味深长看他,“不是什么事,你都能替我。”

裴怀光心头一惊,察觉到带刺的弦外之音。沉默良久,仰头哂笑说,“世情所迫,人人也只能自寻解决之道。很多事,我的做法你未必瞧得上,但换作是你,恐怕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。”

世间没有不经算计就得出的完美答案。如果裴怀光选择了殷重黎而不是蘼芜,现在的周以棠恐怕早已没命。

这个人,不仅蒙蔽了殷重黎,也要挟了蘼芜戏弄了柴玉,用最最危险的方式游走在强大的对手中间打下根基。这样的胆色和能耐屈指可数,注定不是久居人下之辈。他的心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,最终会跟谁站在一起,所图的是什么,根本无法想象。周以棠用他,也防他。

念及此,周以棠也笑,只是笑容里满是艰涩:“其实有句话,我一直很想说。”

“什么?”裴怀光等了数秒没有下文,有点不耐烦:“说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这让裴怀光很诧异。深深望他一眼,马上又笑得没心没肺:“大水冲了龙王庙,从哪里讲起?”

周以棠吸一口气,继续说:“为你和你母亲所遭受的一切。”

“唔?”他表示愿闻其详。

“我是在登上王船的前一刻,才知道你们的存在。父债子还,大哥已经没了,你有怨有恨,尽可以冲我来,不要牵扯无辜的人。”

周以棠的担心不无道理。现在他们之所以看上去站在同一条船上,是因为还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。一旦扳倒殷重黎,脆弱的维系也就不存在了,到时候两兄弟反戈相向不过是朝夕之间。他很确定,必定有那么一天。

裴怀光心领神会。绕半天弯子,无非担心他会对他身边的人不利,尤其是还蒙在鼓里毫无戒心的林宴晚。他淡漠地摇摇头,“周家的任何人,包括你,都没资格提起我的母亲。”

“我知道。只是觉得欠你一句交待。”

“怎么,一句道歉就能让你消除负罪和不安?这良心也未免太轻了点。”

该说的说完了,周以棠自觉点到为止,换过似笑非笑的神情调侃:“花明不是一向骂我没良心?怎会感到不安。”

“对了,多句嘴。”看在这点良心发现的份上,裴怀光决定再给他提个醒:“小玫瑰那个比赛,各方面关注度很高。离决赛还有一个多月,你可以推掉发布会不公开露面,但别妄想用纸去包火。”

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。周以棠愣住,不自觉皱起眉头。

“你不让我去,我自然不敢阳奉阴违,可谁能管得住花明?这事要是从别人嘴里……”

没等他说完,周以棠抓起外套拔腿就往外跑。

天际“轰——”地一声。

惊雷隆隆滚过,盖住了裴怀光扭曲而畅快的大笑。从体内爆发,一阵阵汹涌不息,似黑暗中暴烈的海潮。

果然一提起林宴晚,周以棠就方寸大乱坐不住了。这一走,几时能回得来还难说,正方便留下来的人放开手脚干点别的。

裴怀光的企图心全是有效的,落地的,绝不浪费时间成本。

森林里,永远只有最饿的狼才跑得最快,捕杀最精准。它懂得全力以赴,all in or nothing。 1EWUIVa9HQAt8iX++s/Zdw/NnU0lZxtNX8r1u1wiw2sMx2S/wlhoOUQocsZCyKB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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