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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三章
浪潮

十五名最终入围的选手名单尘埃落定,距离中场赛只有一周时间,跟决赛则间隔一个月。

通过晋级赛,宴晚最强劲的对手浮出水面。比赛里唯二的女厨冯立真,代表星洲集团拿下一金两铜的亮眼佳绩,总分排名只略逊0.87分,差距甚微。

冯立真只比余络秀小五岁,南菜泰斗的入室弟子,赢得过的赞誉同样数不胜数。很长一段时间内,星洲顶尖女主厨里的“四大名旦”,她俩各占一席。

余络秀急流勇退之后,冯立真的呼声便顺理成章地越涨越高。这次参赛,她的代表菜是“龙舟灯火”和“火烧凤凰”。一道同类竞品“珍珠蟹盒”,口碑已不能以“媲美”来形容,完全做到了跟宴晚的“蟹酿橙”平分秋色,背景和实力都不容小觑。

然而无论从年纪还是星洲内部的现实环境考虑,这一辈名厨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,无法回避。参加国际赛事,很可能是她要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下一个完满收梢,必定全力以赴。

面对如此劲敌,知己知彼也没什么用。

余络秀要求宴晚集中精力专心备赛,推掉一切采访,不与外界接触。所有前来接洽的商业合作跟宣传活动,都由斗宴的专门团队负责,不需要她再露面。

宴晚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。

前辈们的例子就摆在眼前,做菜做到三十岁、四十岁、五十岁,无论曾创出怎样的辉煌,末了也难逃三春过后诸芳尽的萧索。难道她们之前都没有预料到,毫无心理准备吗?显然不可能。明知会被时代的浪潮冲散,还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拍向悬崖,只靠虚无缥缈的信念如何支撑?

余络秀沉默良久,说:“我回答不了,你得自己去寻找答案。”

带着这样的疑惑,她去问叶海天,在掌握上游资源的餐饮商人眼里,女厨在这个行业里存在的意义和出路究竟是什么。

他不问她对接下来的激烈角逐有无信心,把握多大或几成胜算之类,只回了十二个字,“藏刀于心,显钝于人,以锋策己。”

带着这个疑惑,宴晚登上位于南部群岛间的拉撒路岛——第二轮比赛的指定场地。

拉撒路海滩是新加坡最好的海滩之一,位置幽僻人迹罕至,岛上连商店都没有。

进入这片隐蔽的水域很难,要先从Marina South pier南码头乘渡轮前往St.John’s Island圣约翰岛,通过一条长约百米的铺装堤道,再换乘游艇绕经泻湖。

日色薄薄的晨午,风大浪急。颠簸数小时,才抵达一个看上去极荒凉的海滩。周遭耸立着黑色嶙峋的巨石,是理想的日出之地。

大概为了突出节目的观赏性效果,浅岸处临时搭起一块漂在海面上的方形平台,底部用铁索桩锚固定,只有一道细窄的栈桥与沙滩相连。这样突兀的操作场所,上不接天下不沾地,完全悬浮在海天之间,真出人意料。

从游艇下来,参赛选手们个个吐得手脚发软,走路都摇晃踉跄。晕船比晕车厉害多了,吃药也不见得管用,除了适应别无他法。宴晚就没有这种困扰,摇晃在风浪中的感觉熟悉而亲切,多么令人怀念。

考虑到身体状况会影响发挥,比赛时间不得不往后推迟两个小时。

宴晚无事可做,脱掉凉鞋拎在手上,沿着蜿蜒的滩涂踏浪散步。心里好静,没有紧张,甚至也没有期待。

远处传来白鸟的叫声,波涛拍打着礁石,短促而单调。堆叠的白色云朵像鸟儿一样被海风吹送着,掠过广阔无垠的湛蓝天空。

她久久地凝望那片海,突然想明白了什么。

浪花无休无止地拍向悬崖,是它们的宿命,根本不为任何虚无缥缈的意义。

站在领奖台上的那刻,感觉好像一件被风灌满的白衬衣,每处针脚和纹路都撑得鼓鼓当当。可心里又分明清楚,只要长风止息,它就会猝不及防地坍缩干瘪,变成皱巴巴的一团。

转瞬即逝的繁荣过后,必然留下更深重的倦怠和虚无,因为那本来就是空虚的。好风凭借力的快乐并不稳定,注定无法长久。世上哪儿有刮个不停的风呢?如果过分执着于外界的评价和得失,就是不安的来源,也是失衡的开始。

去做一件事,因为想做,能做,认定应该去做,就足够了。

人只有专注自身,知行合一,才不会别扭。想的和做的是一致的,灵魂才会丰盈平和,产生真正的愉悦和价值感。

地球上几十亿人,最终能在历史留下名字的寥寥无几。只要时间足够长,喧嚣自会一点点淡去,最终回荡的只有风声。

文章和画作可以留存千年又千年,做菜不是这样。再惊艳的创作,不被人吃掉就没意义。就算摆在那里不动,色香味每分每秒都在流失,空气带来氧化,细菌滋生败坏。终究只是在水中书写,在沙上作画。

人们无法抵挡浪潮,但会记住灯塔。潮汐轮回往复,是天地恒常。要不要活成那座灯塔,是意志的抉择。

宴晚从小看海长大,对沧海桑田有最直观的感受,潮起潮落不过是虚空的轮回。无论如何,要敢于相信不那么闪耀的事物,相信凋谢,相信破碎的姿态在黑暗中也很美。

每一朵粉身碎骨的浪花,都是对虚无执着的孤勇者,对随波逐流说,永不。

漂在碧蓝海水上的浮台仿佛孤岛,风自四面八方用来,缠绕回旋。她的手起刀落,从未如此清晰坚定。

千呼万唤始出来的“琉璃龙骨”,是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里,最难做的一道御制名菜。复杂程度比佛跳墙尤甚,堪称中华菜系文化的瑰宝和最高境界。

主料当然不是东方神话里的龙,但古人向来认为鱼可化龙,遂以十年以上的鲟龙鱼骨代替。

鲟龙鱼是所有鱼类中营养价值最高的一种,也是世界上少数仍生活在水中的活化石之一。半米多长硕大的一条活鱼,却不为吃它的肉,只剖取其中最珍贵的一根骨头。

鱼体内藏有两件“宝物”,一是玉质“龙筋”,完整抽出后是小指粗细的一条白色筋脉,“龙骨”则藏在鱼头里。而十年以上的野生鲟龙鱼,在古代更是堪称稀世奇珍,“鲨鱼翅,鳇鱼骨,一骨胜十鲍”的说法,指的就是这个。

鲟龙鱼如今已可普遍养殖,但养殖鱼由于空间狭小,鱼身容易碰撞有伤。鱼鳞刮花则影响美观还在其次,养殖的鲟龙鱼活动量不足,体内普遍含有一种加速腐坏的酵素。只有纯正的野生鲟龙,生活在很冷的深水里,肉质才能保持纯粹的紧致鲜美。

从用海水做的保鲜冰盒里,取出这条得来不易的野生鲟龙,扇形鳃犹自翕动,粗壮的身躯不住挣扎弹跳。单人赛和团体组不同,没有助手帮忙,她必须独自完成所有步骤。鱼头斩下之后,用料酒腌制,先蒸熟至软烂,方便取骨。

《山海变》中亦有记载,鲟龙头中藏有一骨,洁白如玉,净透晶莹。食之能销凡人三魂七魄,见鸿蒙海上楼台,一品可现天下绝味。

取出的龙骨拿在手里,约两尺来长,似一柄羊脂宝剑,还要准备九骨浓汤来配。

所谓九骨,指的是牛骨、羊骨、鹿骨、驴骨、猪骨、甲鱼骨、飞龙骨、乌鸡骨和鹌鹑骨。焯水去腥后,用小火加秘制药材熬煮。汤成,滤掉油脂和渣滓,只需要加一点特别准备的火腿鸡汁调味,再将龙骨放入其中,瓦瓮封口继续煨炖。

鲟鱼全身都是宝,剩下的鱼身也不能浪费。乌卢刀刮去太厚的脂肪,油炸仍嫌太腻。宴晚的办法是喷烈酒再用火炙,切出花刀的皮肉,在幽蓝火焰里烧成层叠绽开的莲华盏。

海风凛冽盘桓,把她的白帽吹落,随浪花漂远。开赛时间比原定晚两小时,不巧赶上涨潮。脚底的浮台随波涛起起伏伏,常年生活在陆地的人,连站稳都费劲,手上难免失了准头。盘子摔碎好几个,滚油从锅边泼洒,惊叫四起。

越急越出错,有人心态崩了,开始小声咒骂。有人委屈不忿,认为评分时应该把人力不可控的意外状况计入考量。

世间走过的路,步步都算数。唯一能克服晕眩反应的只有她。

连叶海天也直叹天意,在电话里感慨:“该她的就是她的,谁也拿不走。”

天边云团滚滚压过,巨大的阴影遮去阳光。好像一条黑蒙蒙的带子,又像谁恶作剧地抹上了一笔浓墨。

宴晚不为所动,仿佛头顶盘旋的不过是蛛网和灰尘。管它后面会冲出什么,豺狼虎豹还是风花雪月,或一座黯淡的蜃楼宫殿。

尘世之所以动荡不安,或许是因为,针对疑问不计其数,而答案只有一个,却从未被准确地辨认。

心有山海,静而无边。只是等。

多么热烈汹涌,最终也会消散。沙滩上的人在等待落日和退潮,等水落石出的结果揭晓。还在海面上浮沉的人,在等下一次浪潮。

龙骨里的胶质慢慢变软,直至吸满汤汁,方才小心盛出摆盘。剩下的九骨浓汤,加上一朵花一生只能取两根红蕊的藏红花,调成金汤芡汁,浇淋在龙骨之上。

最后的成品仍保持了宝剑的轮廓,晶莹剔透形似琉璃。含在嘴里,唇齿瞬间陷入了温柔乡,软中带糯入口而化,如甘露洒心。

曾何春而何秋,亦忘朝而忘暮。没想过输赢,也不知道输了会怎样。她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站在那里,已经是个故事。

手臂张开如翅膀,合拢如扇贝。一举一动间的停顿和张弛,含蓄而热烈。一种让人根本招架不住的美,生机勃勃充满力量,有锐气也有野心。尽管这种野心跟世俗定义里的目标,并不完全一致。

清与浊的过往漫上眉目,然后她惊觉,永远也不能否认的是,这些姿势都留有他的印记。此时此刻的林宴晚,曾被一个不存在的人所塑造。

真的爱过一个人,此后无论多少年,这个人依然会融进血肉躯体。魂魄同在,不可消抹。总会有迹可循,会有一处来自于他的给予。海上飘零半生,她是跟从他才肯与人世亲近,深入这红尘烟火。

遥远的飓风里,一只煽动翅膀的小北极蝶,让孤涛怒海掀起一浪高过一浪,把她托起不至沉没。他在或不在,是死是活是离去,曾彼此照亮的光都不会散灭。

黄昏至,槟榔叶暗,南国的暴雨泼天袭地,砸出沙滩万点坑。

天气变化,令手臂新愈的刀伤隐隐作痛。但无妨,她完成了该做的全部。挥刀映月也好,临渊屠龙也罢,结束后也不过带着满身风雨,从光明的绝顶默默下山。

结果要留待一周后,节目正式播出才能公之于众。

其他选手大多发挥失常,唯有经验老道的冯立真处变不惊,最终克服种种困难,拿下两金两银。甜点是宴晚的弱项,落后一枚银奖牌。加上第一场的成绩,两人勉强打个平手。

一个月后的决赛,将是胜负的关键。

发生这一切的同时,周以棠还远在千里之外,对此一无所知。

集团那么大,要紧事多不胜数。旗下大厨参与国际比赛不过是寻常,负责人按流程推进即可。他每天必须处理的重要信息至少上百,并不关心这个。或许有人先一步知情,但不会让他知道。

当宴晚乘游艇从拉撒路岛返回裕廊,孤身一人的周以棠,刚降落清迈机场。

岁月于大部分人,是如流水般淌过。到了他们这里,却变成挟带着泥沙和碎石的浊流,每推进一步,每试着靠近一寸,都缓慢而疼痛,并且,一而再地错过。

华人总说五湖四海,是不对的。世界上一共有七个大洋,那么广阔那么浩远。奔跑在陆地的狮子和游在海里的鱼若要相逢,得花掉多少幸运。

对他而言,做回周以棠最大的好处,是终于争取到有限的自由。可以离开那栋房子,走出有树屋的庭院,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人。

尤其当他身边多了个狡诈棘手的裴怀光,动不动就出馊主意,柴玉已不能约束。譬如董事和他的股东们会面,多么天经地义,她有什么立场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呢,更遑论插手星洲内务。琼帮和潮州帮,毕竟还没成姻亲。

人带回来了,心却与她隔山隔海,越来越远。整件事曲曲折折,赔上那么多人的冒险和执着,唯一成全的竟是裴怀光。

他不是周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,也不曾为星洲的商业帝国立下过任何彪炳之功。没有减持套现,什么市值身价都是一纸空谈。于是他果断地看准时机,结束摇摆和观望,为自己选了一个看似清白的立场。不择手段又怎样,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。多少绝顶聪明,一样被摁在深渊底下永不超生。裴怀光是命运暴虐的信徒,深知其从无公平可言。

那年九月,周以棠得以挣脱重围,独自踏上重返泰北的旅途。

当然他心里很清楚,要找的人早已不知去向。可这个念头依旧无比强烈,似一把无明邪火,日夜灼得他坐卧不安。无论如何,必须亲自回去看一眼。

这次动身并非临时起意,却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,只说要抽几天时间去办别的事。柴玉心知肚明,劝阻无用反倒惹他厌烦,索性装不知情。去一趟泰北又怎样,时间过去那么久,物是人非事事休。

她知道他的敷衍,他也明白她知道他在敷衍,但他不在乎。

原来做周以棠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。

身在凌云端,执掌便可拨弄风起云涌,会把原本的力量放大很多倍。权力的滋味是沾满毒蜜的刀锋,只需浅尝一口,就能催生出无所不能的幻觉。

调用不尽的资源,话一出口千呼百应,朝有所愿暮已成真。相信他的决定,执行他的意志。他可以做那么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,唯独做不到忘记林宴晚,如同做不到记起前半生。有时走在路上,他会错觉她还在,伸手想挽住她的,却落了空。

一个人的头脑和心,不是厨房的冰箱,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扔过期罐头一样清理掉。它更像一条河流,看似没有变化,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势不可挡地奔涌。

河流有它的方向,任谁也不能强行矫直。

天黑了,天终于黑了。雨水敲打着每一处紧闭落锁的门,横扫过无边的田野,淋湿高高的草垛。他像海面上一只归心似箭的船,宁可被风浪撞碎也要在搁浅前找到回家的路。

乡间的小旅馆更残破了,晴日尘土飞扬的路面,依旧狭窄而崎岖,被暴雨冲刷得泥泞不堪。憔悴的妇人披着蓑笠,挑扁担与他擦肩。半空有雷,沉闷地滚过。

雨幕中亮起一小团暖黄的微光,可是里面没有她。

周以棠站在半开的铁门外,破损的唇角红肿,浑身被雨水浇透,冰凉微湿像荷塘。

就是这里,他在梦中早已寻回过千百次的地方。炎热的气息灌满口鼻,木棉花影深处,栖着湿了翼的白鸟。

楼梯尽头的两间房都空着,冶艳的女邻居劳雅早已搬走,一直没有再租出去。他和宴晚住过的那间,也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。

柴玉把他带走后,宴晚耗到山穷水尽,万般无奈之下投奔迟颐芳。有“先见之明”的裴怀光,则默默保留了这个地方。当然不只为来日讨好,仍算得上很聪明的做法。 g1g+GdU9+2MYusHaegAj1n5Q9uU+4Arnab9BFpuGdge0X/LKJDePY9xaBJD8cse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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