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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二章
动摇风满怀

如果时间无法令人忘怀,起码会让事情的棱角日渐圆滑。

“想改变浪潮的方向,首先要站在你能去到的,最高的地方。”余络秀如此说。

一个多月后,叶海天办完事,带着伤从莫斯科折返大连,这次没再乘坐火车。

解决掉方尽这个心腹大患,从上到下气象一新。奇怪的是,叶翠微对此并无太大反应。听完了,只提起半边嘴角笑一笑,唇边有淡淡的脆弱的纹。

事物有其必要的轨迹,越线的人一定会掉到悬崖底下。她也就没多话。

宴晚依旧回到熟悉的战场——在刀具、高温器材和不近人情的严苛标准中,尽可能镇定地发挥她的创造力,向着下一个目标整装待发。

除了日常的工作与积累,参加厨师赛事也是众多大厨职业生涯中重要的一环。而这方面,宴晚是完全欠缺的。

络秀师父把诸如博古斯世界烹饪大赛、香港国际美食大奖赛、埃科菲青年厨师比赛、世界技能大赛等九个知名国际赛事的资料整理出集锦,为她量身打造新的练习计划,从头弥补空白。

参加比赛跟在后厨操作有很大不同。尤其要以中餐来博弈,胜算其实非常小,不确定因素更多。原因还是老生常谈,世界通用的米其林标准,根本不适用于中国菜。

芳姨鼓励她:“总要有人赢,为什么不能是你呢?哪怕失败了,让以后的人看看,曾经有人去试过,就不会那么害怕。”

“我会去做。”宴晚说:“我没想过赢,但我知道我不会输。”

生命没有固定的功利目标,生命本身就是目标,过程就是一切。

话虽如此,她毕竟是代表斗宴去蟾宫折桂,叶海天还是做了充足准备。跟荣誉和利益有关的东西,从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其中一定有资本背后角力的影子。

很多时候,选择合适的目标比努力更重要。尽管错过了三月的Singapore Food Festival,个人影响力的表现会差一点,叶海天仍决定按原计划,让宴晚去参加当年的“新加坡FHA国际厨艺挑战赛”。

FHA Culinary Challenge是获得World Association of Chef’s Societies(世界厨师协会)认证的高规格专业赛事。当界参赛国家共有18国,选手多达2400位。分团队组和个人组,迟颐芳是十位评委之一。

这个火遍全球的厨艺大赛,早在1990年就与BBC合作,把赛程制作成真人秀电视节目Master Chef(顶级厨师),第一季在英国首播。一经播出便大受欢迎,每年都引起广泛关注。

很快BBC对节目进行了改良,将Master Chef推向国际市场。第一个国际版本,五年前在澳大利亚播出,随后多个国家都开始引进拍摄。中国版本的Master Chef译名“厨艺大师”,新加坡紧跟而上,因华人众多,沿用了这个译名,第一季在中文电视频道第八波道播出。

从那以后,比赛的报名要求之一,就是要求选手同时具备中、英文基础。

新加坡是个多元化国家,饮食文化也受多个国家和种族的影响。加之当地的教育模式和英文工作环境,大部分新加坡人,哪怕是华人,都不能用标准的中文全程沟通,更别说参赛的同时配合拍摄节目。因为除了考验手上功夫,节目组也要单独对每位选手进行烹饪和食材知识的采访。

不同的地方选择不同的食物,和当地人的性格以及对世界的看法,都密切相关。来自各个国家的厨师,有很多对相同食物南辕北辙的处理方式,也有对不同食物的共同智慧。

对中文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熟悉,反而成了宴晚非常大的优势,海选阶段很轻松地顺利晋级。概率是千里选一,最终获得参赛资格的只有20人。

像她这种缺乏名校光环的新秀,年纪又是泱泱参赛者中最小的,却有多年从事海乘的经历,无疑具备相当特殊的爆点,对节目组来说是千载难逢的炒作对象。他们甚至挖出了轰动一时的“望潮号”海盗劫持事件的旧闻,证实那个从海盗手里挽救垂危船员的女孩,正是年轻的女厨林宴晚。

通过剪辑好的资料片段,宴晚又看见了“望潮号”的大副,海员Paulo的哥哥。晃动的镜头里,刚死里逃生的男人对着摄像头说:“她救了很多人。”

节目组多方辗转,联系上这位依旧辗转在远洋欧线上的大副,询问他是否还记得林宴晚,对她印象如何。得到的回答是:“她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厨师,真诚勇敢,有高贵的心。我希望她能拿到好成绩……不,她一定会赢。”

采访过程中,这两份录像在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,作为“意外惊喜”放给宴晚看。其他选手的场外支持,大多来自亲友、老师和同事,唯独她这段经历颇具传奇色彩,十足吸引眼球。

镜头对准她的脸,试图捕捉任何一处细微变化的神情。

完全出乎意料,画面一闪而过,阿无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。物是人非,渺茫时空里交错的重逢,竟只能以这种方式。码头人潮汹涌,救护车和警笛呜哇乱响,如同岁月的流逝让人惊惧。

她的眼睛停顿下来。

只是几秒钟晃动的侧脸,很快转过头只剩下背影。防护衣弹痕累累,还残留乌黑的硝烟痕迹。发梢焦枯,半边胳膊的衣裳全被血染红。他的影子在晃动中模糊,变得很大很大,充满了视线。她就陷在他的影子里,昏昏热热,意识脱离肉体。

她记得那天的日环食,记得他未完成的动作,和那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。

熬过多少患难,湿过几回眼眶。也曾同生共死,结果天各一端,浮萍般雨打就散。

永远只有发生的那一瞬才是永远。仿佛昨天无法拥抱明天那么远。可是也没有用处,并且依然没有答案。

四周一霎安静。连绵不绝的泪水从脸庞滑落,又滴在刀痕遍布的手指上。代表怀念?感动?庆幸?亦或别的什么?

“林小姐……你没事吧?”

被海盗劫持险些丧命,终究不是愉快的往事。创伤性记忆,给当事人带来的心理阴影会持续很久。节目组体谅地缩短了采访时间,为追求效果,还是不得不追问她对此事的感想。

“我当时……特别害怕。”宴晚回过神,整个状态明显不对,恍惚了很久才继续道:“人有时候不放弃,是因为见过黑暗。恐惧不可耻,更重要是在磨难中变得坚强。”

刀斧的软弱,会在痛苦的坚贞面前败下阵来。

“是否方便透露最拿手的菜品?”

“……琉璃龙骨。”无限心事涌动,她已经无法思考,问什么就答什么。

“哇哦!”记者故意作出夸张表情,语气带着几分调侃:“什么龙?中国神话里的龙?”

久久没有回应。

因为紧张?她显然不习惯于面对镜头。面孔生得那样秀美,偏那眉头轻蹙,不知有几许愁肠百结。

其后如同病,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发生。头痛欲裂,发热,全身酸涩发软,胃部剧烈抽搐,突然弯腰呕到吐无可吐。

“请让一让!她身体不舒服,给她一点新鲜空气……”

镜头匆忙关闭,余络秀推开工作人员上前阻隔人群,把爱徒护在怀里。

采访在混乱中结束。

化妆间人潮散去,宴晚静静伏在角落,像睡着了悄无声息。

当一个人心里盛不下那么多剧烈的动荡,亦找不到出口可以宣泄,就会反应在身体上。应激呕吐或生病,通常意味着无法解决的困境。

那些无法描述且不可触碰的事物,往往最是销魂。命运的旷野中央,曾掠过她的火焰已不知去向,焚烧后闪亮如钻又锋利如刀的碎片,还插在灵魂和肉身的临界点。

脚步声在近旁停住,宴晚抬起头,面色苍白难掩惭愧:“络秀师父对不起……我把采访搞砸了。我……”不知怎样解释,她为难地咬着唇。

余络秀平静地说:“你是来参加比赛的。电视节目不过锦上添花,并不重要。”停一停,又道:“你的事,迟小姐大概跟我讲过一些。那时候你还在邮轮上,不管认识什么人,都拘在一方很小的天地里。既然走出来了,我希望你能保留当初的勇气,和对世界之大的好奇。你还年轻,失去一段感情,会有遗憾有唏嘘,仍需凝神静气炼品格。”

回忆那么重,曾那么真切地发生。自血肉模糊处,不断地翻涌起来,更能感受到沉甸甸的拉扯。

忘记一个深爱过的人真的很难,忘不了也很正常。凡人能做的,只是学着放下。接受那个人不会再和自己有交集的事实,然后向前看。

爱并不是全世界,很多轰轰烈烈,其实是向前的平常心。

心魔无所不在,能够持久地静观自照,有所止,有所明,最终有所断,有所解脱,才是一锤定音的那个锤。

屠龙当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。

在后厨,主厨可以说一不二,无论理解与否,所有人必须服从。但在赛场不是这样,有太多影响结果的意外随时会发生,最终左右评委的判断和态度。可能工具突然坏掉,可能被对手暗算,可能PK的顺序临时调整,可能意料不到地受伤,可能遇到脾气暴躁、很难对付的同行。

无伤大雅但不符合标准的小习惯,统统要改,还必须熟记到骨子里。方方面面务求细中取细,精益求精,小到器皿的摆放顺序,餐布的折叠方式,或多少秒清洁一次料理台。

络秀师父从来不会过分逼迫,没有尊严的吃苦和没有创造性的吃苦,只是自虐而已。但有效的苦仍然是苦,她唯有承受更多的痛。以女子的身高,在高大的国际尺寸灶台上扛起巨大的汤锅,在火力全开,近五十度高温的封闭训练厨房里,爬上台子取到够不着的工具。做的事情有极大的重复性却又被要求精确,一天切数百个番茄、土豆、扁豆,切法还不能一样。

为发挥出最大优势,设计菜单就花了快一个月,赛前准备时间已比较紧张。除了不停地练菜,什么也无暇顾及。

技艺就是这样,越久越痛越强壮。

能站在高处的终究是极少数,金字塔结构是世上最牢固的结构,看不明白的人才会以为全靠命和运气。很多看似巧合的际遇,一步一个脚印,都是绝对实力的证明。

过关斩将挑出来的二十名佼佼者,还要先经历一轮淘汰赛。晋级成为前十五强,才有资格继续角逐桂冠。跟其他赛事不同,只要进入正规比赛流程,都有奖牌计数,最终以奖牌最多者为胜。

意味着,如果一开始就落于下风,后面很难有机会再扳回来。这场晋级中,宴晚把烹饪的“八角哲学”发挥到了极致。

“它应该呈现的,是一个鲜明错落的味觉之旅。”

夜很深了,她仍在跟余络秀商量具体细节。每道菜肴从构想、选盘配色、挑选食材、查阅相关参考文献,无不费尽琢磨。

白板上字迹密密麻麻,反复抹除又添上新的。每一点微小改变,必须经过成品验证。意味着同一道菜,可能要在短时间内重复做十几次。

最终敲定出的方案是:

莲子头江瑶清(轻)——玉灌肺(中)——百味韵羹(中)——寸金鲊(重)——如意换骨(中)——翠玉彩蔬扣芽白(低)——海皇御品蜈蚣蟳(中)——蟹橙酿(重)——竹荪肝膏(低)

好像音乐,有高低转折,有轻重起伏。

最压轴的一道南宋“膏蟹酿香橙”,曾在现代中国的国宴上大放异彩,却放在容易被忽略的倒数第二的位置。

宴晚这样解释:“菜的顺序会让味觉体验互相影响,它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,哪一道都不宜喧宾夺主。我希望品尝过后,评委能记住这个最重的东西。”

“蟹酿橙”又名“橙瓮”。这道从古至今都只出现在皇家御宴上的名菜,明、清以后就渐渐绝迹了。她跟阿无经过很多次尝试,才设法还原出最纯正的细节。

《调鼎录——玉食批》里的简方,简得令人发指。跟烹饪方式有关的记述,从头到尾只有57个字:“橙大者截顶,剜去穰,留少液,以蟹膏肉实其内,仍以蒂枝顶覆之,入小甑,用酒、醋、水蒸熟,加苦酒入盐,醋盐供食,香而鲜……”

拆蟹的上百个步骤都省了,挖橙则只用了“剜去穰”三个字。炉火多大?螃蟹几只?全靠经验来判断。

实际远没有那么简单。

蟹酿橙的“酿”字是重中之重。将一种食材放进另一种食材中加热烹饪,使之发生反应,产生特殊浓郁的味道,在中国古代,一直是历史悠久的传统烹饪手法。

所谓“东南佳味,金齑玉脍”,里面的“金齑”指的便是橙。而蟹酿橙的橙,不同于人们今天所熟知的橙子。黄熟鲜橙挑对了本土品种,要精选其中口小腹大,形似瓦瓮的那种。橙香提鲜,橙汁去腥,橙皮锁住蟹肉的汤汁,不让它滴进锅里。

宋朝最讲究的厨师做橙瓮时,一定不会用整只蟹,也坚决不用蟹黄蟹膏,只从蟹的双螯里挑出那一点点蟹肉。因当时宋朝的食客,认为蟹螯才是蟹身上最肥美的精华,别的部位全部扔掉。

要按古方还原,就不能像现代仿膳那样,把蟹的膏与黄全加进去提鲜。那味道层次感要如何体现呢?用鸡蛋、净荸荠和肥膘肉煮熟切丁,再加多达数十种的辅料揉匀,复杂程度令人咋舌。

敲定菜品只是第一步,哪一道菜少了调味都不行。尤其中式烹调,油盐酱醋是太寻常的东西,品质却至为关键。

市面上能买到的调料品牌,宴晚一概不要。

酱油自己酿,连蚝油都自己熬制。海鳗和鮟鱇鱼的肝,再加虾脑做成鱼露。想让鸡汤的鸡味更鲜美,就用制作火腿的方式,把鸡腿腌制风干来熬煮。连和面也用这个汤,一滴水都不加。

上汤通常会加猪骨跟金华火腿,但对她来说,猪的味道会让汤的口感分散,就不纯粹了。而用这个鸡火腿来取出咸的鸡汁,就是很简单却充满高级感的味道。

都说好厨子一把盐,她真正的秘诀是,根本不用盐,只用鸡腿的鸡汁来调每道菜的味道。

除了做宋朝宫廷菜,她还十分擅于将中国元素融入西式菜肴中。黑松露野菌汤的奥秘,就在于加入了中国的传统食材,枸杞和绍兴酒。

Master Chef第一集的场景,先在新加坡河边拍摄,然后才转到比赛现场——狮城著名景点Chijmes老教堂。

摄制过程非常严谨,要求所有选手上交手机。正式开机前,还得签署一份保密协议,在节目播出前,不能透露任何比赛过程和最终成片的幕后花絮。一整天的拍摄结束后,最终也就剪出四十多分钟的节目内容。

为了让观众充分了解每一位参赛者,在首播前两周,20名选手的宣传短片陆续播出。宴晚荣幸地成为选手介绍中的第一位,被称为来自中国的“屠龙之女”,同时也是最受欢迎的厨师。

她的明月切,就像海神波塞冬手里的三叉戟一样所向披靡。精妙绝伦的九道菜外加一道甜品,让她拿下全场唯一的亚洲风味佳肴静态展示金牌(Asian Meal),最佳创意和最佳刀工双银牌,成为晋级赛里获奖牌最多的选手。凭借史无前例的战绩,毫无争议冲进十五强。

初赛结束,多家媒体进行了跟踪报道。芳姨的专栏稿紧跟其上:“人人都有一条舌头,但一定要尝过林宴晚的手艺,才会晓得原来味道可以有那么多种层次和延伸。”

有实力同台较量的,都是强者中的强者。当然她不是在说,零点几分的差距就可以证明谁更好,只是在讲谁比较天才。所有行业到了巅峰对决的程度,拼的一定是天赋灵性,那是唯一无法模仿无法复制的东西,也不能仅仅靠勤奋获得。

这一场胜得相当漂亮,节目的热播,更给黑马新秀带来超乎想象的热度,观众都很期待她接下来的表现。

女厨风潮的兴起,好像重新上漆的一幅年深日久的发黑的油画。过去千年的盛景,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。美丽的女子又出来挥刀掠火,素手调羹,站在一群男人中间比试高下。

至于那道“琉璃龙骨”,仍是个充满东方式神秘的谜。

结果揭晓那刻,强光自头顶照下,如一场幻灭。

宴晚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眼睛。剧烈的明与暗之间,默默想,站在这里的,分明应该是两个人。

“屠龙之女”的称号,好陌生。没有人在玫瑰还开着的时候懂得她。 FDNAejYsUz05sqBtacliisEVa5qTimdX8P/xtyJSUS0LfbnzuhiozR3qE+v7LYV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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