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叶先生您坚持住!”
“这……怎办?”
“赶紧去叫迟小姐!”
“血止不住要出人命的,要不连夜想办法找个医生过来?”
“说得轻巧,荒郊野地哪来的医生?最近的卫生所都——”
吵得叶海天脑瓜子疼,喝道:“瞎嚷嚷什么?!老子还没死!”
又对宴晚交待,“小姑娘家看不得这个,出去吧,叫你芳姨过来就行。啊对,给咱们弄点吃的。”
“我在这里……我在。”迟颐芳心里难过,说不出更多话,只好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,并且头一次,感觉到他的炽热不复当初。
“没什么不敢看。”宴晚哽着嗓子道:“您忘记了?我是从邮轮下来的,受过专业医疗护理训练,让我试试。”
叶海天沉吟数秒,点头默许了,说:“拿酒来。”
贯穿伤处理相当麻烦,光靠宴晚一个人肯定不行。好在这都是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狠角色,受伤不过家常便饭,肠子掉出来也能塞回去绑上,照样谈笑风生。
最初的惊惶过去,他们很快便恢复镇定,互相配合有序。
旅馆有急救箱,芳姨的行李里也带了些抗生素类应急药品。但是,没有麻药,没有医用剪刀和缝合针线。
这都不重要,关键在于怎么把灯架从他身体里弄出来。万一拔不好,伤了重要血管,后果不堪设想。
先把衣服一件一件剪开脱掉,以肉眼观察,铁枝插入的角度尚算幸运,离心脏位置较远,应该只伤到肩胛和锁骨部分。
光线很暗,他的白发耀眼,衬得脸容愈发面如金纸。五十多岁人了,体魄仍强壮精悍,石刻般的肌肉线条流畅分明。
宴晚第一次看到那片完整的刺青。平时穿着衣服几乎瞧不出,其实面积比想象中大得多。从右肩起,覆盖半个胸膛兼后背,沿整条胳膊往下,完全遮盖了皮肤,密密麻麻覆到手腕处。
诡异精致的图案,险而奇绝,像从地狱裂缝里攀延而出的繁花。开得那么丰实那么满,又黑得仿佛什么都没有。存在过却如同不在,不知其由来与终结,只剩满目狰狞。
那个古纂体的“寿”,她终于看清楚了。呵,原来并非长寿的意思。四个字连起来,分明是“情深不寿”,简直震人魂胆。
经鲜血浇灌后,火热火热,粗暴茁壮。随着他肩膊抽动,数不清的枝叶藤蔓都活了起来。
很恐怖的,这么大片刺青。青青蓝蓝,天的青海的蓝。受了伤一样,鬼影重叠。每一根线条,都是他人生经历的地标。到底经历了些什么,却是难以说清楚的。
每当他脱去衣裳,人人避之唯恐不及。叶海天从来不以为意,冷眼打量那些回避的人群。罪与罚的烙印,永远如影随形,而他毫不犹疑,亦无所惋惜。这是他宣布和这个世界决裂的屏障,从叶细细死后。
度数高达95°的烈性伏特加摆在桌边,该准备的都一一准备好了。
他以为她害怕,便哑声说:“不敢看,就找个毛巾盖上。”
烛影幽幽中,宴晚蹲下来,望住他的刺青。脸容平静,没有丝毫嫌恶惧怕,只低低的问:“疼吗?”
叶海天居然咧嘴一笑,白牙灿烂。他不说痛与不痛,只说:“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。”
见她不明所以,又指着那纹身道:“这是细细。”表情温柔而神秘,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流露令人心碎的天真。
有一种很特殊的缅怀方式,叫刺青葬。
海葬是骨灰入海,天葬是鹫鸟分食,宴晚都知道。更有人用极度高温把亡者骨灰合成人工钻石,镶戒指随身佩戴。
叶海天选了最特别的,把女儿叶细细的骨灰掺入刺青颜料,经过特殊处理后,注入肌肤形成刺青。如此,失去的人就永远不会离开了。来自他的骨与血,终究回归血与肉。
女儿出生的时候,月份不够又缺氧,一张小脸憋得紫紫的,所以叫细细。又不爱哭,护士给倒提起来拍拍拍,才发出猫一样细弱的叫声。乔细容没什么耐心带小孩,全丢给佣人照看,没喝过母乳只喂奶粉。怕她肺长得不好,成天打到她哭,说是练肺活量。
细细小时是个敏感复杂的孩子,叶海天忙来忙去少有机会见面,偏就跟他比较亲。
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长头发,她玫瑰花般嘴唇。她细小幼嫩的嗓音,第一次开口叫爸爸。生命不过一堆血肉与骨头,短暂他却不能忘怀。他的心在无人之处,也给炸个稀烂,只是一团血肉。
情深不寿的陪葬品。夜与血不能将她淹没,羽翼破风飞扬没有尽头。他做了什么错事,他不过没有选择。
何以遭此天谴?如果还有世界里面已经没有了你。
突然失去至亲,是上天对人心施展的最严酷的惩罚。有些事一旦发生,自己都知道是过不去的,会被它折磨一生。他能做的,也就是扛在肩上,带在身上,放又放不下,走得很艰难。
遗憾的是,这世上绝大多数苦难都不可安慰。一切巨大的痛苦都是。
红尘没有悲悯可言,只得缄默以对。
“准备好了?”迟颐芳牵起他微凉的右手,贴住自己的脸颊。他的手掌厚实,大而有力。拿过刀枪棍棒,能一拳砸断肋骨,此刻只是苍白松弛地摊开。
叶海天拿过酒瓶猛灌几大口,“开始吧。”
酒精气味芬芳,短暂的安慰多诱惑。
宴晚说等等,翻出纸包里剩下的白曼陀罗籽,迟疑地问:“要用吗?可以放松肌肉,麻醉止痛。”
毕竟是含有毒性的东西,迟颐芳拿不定主意,“这……吃多少合适?”
宴晚仔细想了想,伸出两根手指,“两粒足够。碾成粉后放在锡纸上,用小火焙干,比生吃更安全。”
一旁的马仔闻言,立即拆开烟盒,把内层的锡纸剥出来。可叶海天会信她吗?方尽中毒的惨状,所有人亲眼目睹。他现在身负重伤,再吃下来路不明的毒物,万一出了岔子等于把命交到别人手里摆布。
他却没有犹豫,温和地看着她说:“你今天做得很好。”
宴晚不知该答什么,默默地低头捣药,听见他续道:“那把枪给他的时候,子弹早打光了,没打算拿你去冒险。”
完全没必要的解释,他还是说了。宴晚忍不住眼圈又红,说:“我明白。”
如果他全不在乎她的死活,压根不会以血肉之躯相护。穷途末路的困兽,无法以常理去揣测,就算方尽真的失手杀了她,也不能全怪在叶海天头上。他有什么理由,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孤女,去放弃自己的半壁江山。
曼陀罗粉末和酒吞服,他喝得有点急,一额都是酒痕。脸色仍苍白,渗了细汗,不知是因为痛或闷热。
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。先用工具拧开螺丝,小心翼翼把铁枝从灯架上拆除。已经很轻很仔细,浓稠的鲜血还是不断往下淌。
光这一步就折腾了快半个小时。
血流得太快,不能再耽搁。叶海天重新趴回地毯上。三个马仔分别控住他的两条腿和右胳膊,以免操作时疼痛乱动,造成更大的损伤。迟颐芳深吸一气,准备去按他的左臂,却被叶海天叫住:“不用那么多人,我忍得住。你来。”
稍有闪失,命就没了。
所以他希望是由她亲手做。
铁枝上有细小的倒钩,生生往外拔,无论快慢都会造成不可想象的痛苦,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。
“动手吧,我死不了。”
酷烈的过程,迟颐芳此生不愿再回忆。
唯一记得是他竭力暴睁的眼睛,怎么也不愿闭上,不逃避。青筋一条条凸起,似随时要爆裂,狰狞、破碎而不失尊严。
铁器终于脱离身体。
迟颐芳染满殷红的手,颤抖着抚上他灰白的额,“你实在很英勇。”
叶海天垂下头颅,别过脸去喘气。良久,说:“我不过是……无所谓。”
不过无所谓。利器穿胸血流半干都无所谓。这血与谁有关,又为谁而流。怎样他都无所谓,连他自己他都无所谓。如果就此死去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身后纷扰一概与叶海天三个字无关了,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,也就是要为自己的沉沦负责。
他对马仔吩咐:“没你们的事了,到外面守着。”
然后万分艰难地,用右手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拔出一根烟,点着了,烟身上染了血。
肩膊的血污已擦洗干净。烈酒浇淋剪刀和缝衣针,再用火淬过消毒。事儿还没完,清创、止血、缝合都是宴晚的活儿。
严重的开放性伤口,植物种子能起到的麻醉效力微乎其微,无非是个心理安慰。
他很痛,当然。
嘴唇都止不住哆嗦,手指紧紧抠进地毯。金麦色的皮肤都褪淡了,眼睛还像被火烧过一样亮,眼珠子似两颗宝石。
这样宴晚就知道,他说死不了,就真的不会死。不是今夜,不是现在。
甚至当针线刺拉拉穿过血肉,他还能仰头猛灌几大口烈酒,火热热地烧着喉咙,黯淡的脸颊渐渐涨红了。
雪原太寂静,犹如巨大的移不开的岩石,压迫在每个人心头。
叶海天开始感觉不到四肢的重量,连自己的声音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。宴晚知道他爱听京戏,但不知原来他亦唱得这样好。
整个缝合的过程,都没停过。从“人生如朝露,何日再回还”到武家坡。
“西凉国,造了反,你的父上殿把本参!为丈夫降了红鬃战,连去带来十八年……”
马缰绳,剑砍断,先行的官奔赴西凉川。番邦驾座在银安又怎地,提起当年泪不干。
黄沙滚,烽烟漫。十八载熬煎,春光倶已消磨尽。
铁针穿透皮肉的速度越来越快,粗糙的棉线被血染透,又湿又黏地打了个结。
他疲惫不堪地缓缓吐出一口气,念白已无力为继:“千错万错——”
王宝钏的故事,结局并不美好。生当复来归,不过是个千古的谎言。
硝烟战火何时才罢休?不要等,不值得。
迟颐芳听懂了,就在他对面,脸对脸的看着他。那肉身何等顽强,伤而不朽,地老天荒地存在于她的执念里,岁岁又年年。
叶海天实在累极了,无法再挪动,也不再有思考和感伤的力气。宴晚拿来毯子给他盖好,对芳姨叮嘱道:“他会发烧,三小时后再吃一次消炎药。如果烧得厉害,用毛巾包冰块敷额头,别让温度太高。”
交待完这些,就悄然折回二楼客房,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。
“我不许你死。”迟颐芳坐在地上,紧紧抱住他的身躯。声音很软,像小女孩子撒娇,眼泪却一滴一滴流下来。
也不知他听见没有。过很久,眼睑才轻轻颤动一下,气若游丝地说:“对不起芳芳……我好累,现在要睡一会儿……让我睡一会儿。”
这一觉好沉。他的呼吸并不安稳,发青的鼻翼微微翕动,面孔依然鲜活。不知在做什么梦,正被怎样的梦境吞噬。
她咬了咬嘴唇,拿过剩下的伏特加喝一大口。液体滚烫辛烈,立即呛出咳嗽。双目发热,可能是酒的缘故,也可能是她的心。
你受得了吗你还受得了吗?她问自己。人的心很脆弱,会流血会死。会在暗与静中变灰,寂灭。人心不该承受太深刻的事情,情深不寿是对的。
又一个不眠之夜。宴晚静坐窗边,睁着眼直到天亮。
四面都是海,守岛人在孤独的浮屿上,燃起一盏不能熄灭的灯,用冻僵的手指持续书写。
“当我对所有事情都感到厌倦,就会想到你,以棠。
你的存在,对我很重要。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,生活着,呼吸同样的空气,看同样的日升月落,我就愿意忍受一切。”
“回想那段日子,如同在大雾、冰雪和黑夜之中匍匐前行。一旦失足踏错,不是跌进海湾的深渊里,就是跌进涨潮的怒涛里。
但我仍然决定走下去。
老话说啊,自古华山一条路。无论在这条路上,得到多少鲜花,被多少荆棘所伤,都不后悔。我所珍视的价值,拥有的那么一点建树、对问题的思考和经验,跟奖牌或荣誉无关,跟那些需要通过比较获得的成功无关,也跟被人羡慕的东西无关。”
“考虑重要的事太难了,我想你能够明白。有选择就要有割舍,所以会很难。
我曾说过,只想做好自己能做的事,如果能在这个过程中帮到一些人,就更好了。现在这个想法依然不变。我看到太多人,在犹豫中敏感又脆弱,在该往前走的时候往后退缩。退缩,才能避免去思考那些重要而艰难的事。这个过程对人心的摧折太深,越是敏感,越是软弱。不停止跟良心的清白斗争,受到的伤害越深。
随时要进入搏斗状态去与之抗衡,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表达自己,就会变得激烈、好战。所以有时候,我也需要帮助。这是我留在叶海天身边的原因,而非对你的背弃。哪怕救赎是虚妄的,亦不得不去尝试。”
“我的很多同行们,在面临同样的问题时,会扭头就走。这样的选择基于利益,我要基于是非对错。
考虑自身的利益当然没有错,但我要问的是:考虑自身利益的同时,放弃的是什么?
被放弃的那一部分,才是定义一个人的东西。
如果为了利益,而对善恶是非混淆、颠倒,对真相和正发生的苦难扭过头去,并宣称没有什么对错黑白,成年人应该只看利益,小孩子才做选择,甚至不惜作为帮凶,去粉饰谎言,掩盖、歪曲、抹杀真相……那么,被这样的群体排斥、除名,才是我的荣幸。”
“如果不去做些什么,任何事都只会越来越差,而不会自然地越变越好。这是物理学中‘熵’的定义,万事万物皆如此。”
“我的父亲顾玉山,对你的家人犯过罪,是铁一般的事实,再也无法改变。我不能轻飘飘地扭过头去,撇清这一切都与我无关。柴玉说得没错,罪不及家人的前提是惠不及家人。
他对我唯一的期待,是做一个良心清白的人。首先要善良,其次是正直,最后是永不相忘。
我的心里没有怨恨。离开你,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。”
“若不曾相遇,你我在某个特定的劫难里,恐怕都无法活下去。再来计较亏欠与否,已经没有意义。”
“爱从不救人于风雨,爱本身就是风雨。从暴风雨里汲出一杯水,只不过是一杯苦水;把沙漠里的一粒沙,大海里的一朵泡沫,全部聚集起来,却能充满虚无。”
“柔弱可以变成力量。经过不幸和痛苦,才知道公平正义的意义。”
“很多很多年以后,我们都将各自老去。当你偶然回忆这段过往,会否觉得,周以棠爱过林宴晚,是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错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