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员工本身未犯错的情况下,用最快的速度铁腕裁员,势必会激化矛盾。
方尽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,个中利害岂有不知,可他可还是这么干了。于情于理都不合,底下人却敢怒不敢言。受到不公待遇的员工求告无门,因那份中规中矩的赔偿,确实符合法律规定,只不过是按最低规格。期权股票因未到赎回期限,则全部收回。惹不起躲得起,都知道这姓方的跟叶家沾亲带故,只得在压力下夹着尾巴走人。
孙宏明情况特殊,他是资深主厨且临近退休年龄,任何一个稍有人文关怀的企业,都做不出这种事。调职到别的门店想都别想,连转介信也不肯盖章,分明存心针对。
宴晚轻轻打断:“等一下……您为什么觉得,他是故意的?你们有私人恩怨?”
“算不上私人恩怨,有过节是真的。”孙宏明几度欲言又止,“不过……我确实拿不出证据,不好乱讲……”
刚从一场大祸里脱身,迟颐芳理解他的顾虑,和缓道:“你不用担心,想到什么只管说。今天的谈话内容保密,出了这道门没人会知道。”
说起跟方尽之间的龃龉,其实由来已久。
大厨只管做菜,不参与运营,更搞不懂复杂数据。他能直观感受到的,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北派宫廷菜作为中华菜肴的杰出代表,特点就是选料严格,制作精细,最讲究华贵珍稀。食材达不到这个门槛,再好的手艺也白费。
余庆楼星海旗舰店开业一年以后,后厨提供的原材料越来越差,档次一落千丈。没有好东西,怎么做得出好菜品。孙宏明拆东补西想办法,呈现出的水准自然大打折扣,隔三差五收到投诉。
从第二年期,营业额持续雪崩,长期处于亏损状态。门店业绩不佳,所有人跟着受牵连,绩效、奖金都受影响。菜品好评率、新品研发、摆盘等等这些单店数据,都要经过厨政部门综合考量,食材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厨师业绩。
再这么胡搞下去肯定不行。孙宏明主动去找方尽,对食材品质提出质疑,每回都被他巧舌如簧打发掉。一会儿扯什么门店之间品牌定位的差异,一会儿拿出报表数据大谈原料进货成本、人力成本、销售管理成本和能源成本。最后扯到竞争对手头上,指星洲封杀了海港码头的当地货源,国外运货导致费用倍增,品控也无法保障。
总而言之困难明摆着,只能尽量适应。
孙宏明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,只咬定一个简单的道理,东西品质不到位,以次充好赚的是黑心钱,黑锅不能让做事的人来背。一来二去动静闹大了,难免被方尽视为刺儿头,明里暗里处处打压。
他完全有理由怀疑,方尽借着这次裁员,故意整人。
被当成丧家犬一样扫地出门,孙宏明无论如何难以接受,还想据理力争,结果话没说两句,就叫安保给轰走。推搡中从十几级高的台阶滚落,摔伤右腿肱骨。雪天路滑,老半天爬不起来。
就在这时,方尽凑到耳边,阴阳怪气“提点”了一句:“哎,知道那个新来的女主厨,跟我舅子哥什么关系吗?枕头风刮得厉害,别说你我,迟颐芳都得先让她三分,不拿你立威还拿谁?”
那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。老孙啊,要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。
可不吗,女主厨多稀罕,他干了几十年厨子,就没听说过哪家酒楼冒出这种新鲜茬。运气不好的孙宏明,给折腾得气病交加,卧床将养好几个月才能下地活动。万般郁愤难疏,又赶上多喝几杯,就发生后来那些事。
酒一醒,后悔也来不及,闭上眼就看见那条血淋淋的胳膊。本以为这次栽到头了,没料到对方居然肯放他一马。现在冷静下来想想,也觉得不对劲,谁家老板的情妇不是搁金屋里养着,扔到厨房吃灶头灰算哪门子事?方尽的话未必能全信,多半是挑唆,万幸没伤着人命。
迟颐芳听完,心中大致有数,对他说:“你反应的情况,公司会尽快调查核实。劳务纠纷这块,先回去等电话吧。最迟一周内,必定给出一个合理的交待。”
老人红着眼圈,不停地搓手,“那个……医药费……”
宴晚同情他的遭遇,再次表示赔偿就免了,“真的不用,谢谢孙师傅告诉我们这些。”
临走前,孙宏明从桌底下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纸袋子,生怕她不肯收,吞吞吐吐解释道:“托人从老家山里捎来的,外头买不着……对、对伤口恢复有好处,林小姐别嫌弃……”
看得出态度很诚恳,为了让他安心,宴晚只好收下。
人会撒谎,数据不会。迟颐芳打开电脑,马上调出过去十二个月的同比趋势图。图表直观地显示,到目前为止,原料进货成本始终居高不下。尤其最近一个季度,竟然占足营业额比例的52.7%。
方尽管理的五家门店,跟其他门店同时段环比,餐饮业最重要的几项成本,平均都要高出3.2%到6%。
这是一笔相当惊人的数目字。
斗宴在北方主要城市的五家门店,其成本控制能力,远低于全行业起码百分之40%的水平。数据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,经管者绝对难辞其咎。偏偏店管部的区域经理是方尽,述职报告里每个字都在避重就轻,把理由放在食材特殊性上。
高端食材保鲜期短,损耗率高,采买和运输过程中风险都不确定,都是事实。可解释不了为什么花掉那么多钱,孙师傅拿到手的东西却货不对板。
就算把成本控制在平均水准,也不意味着同行的食材就比斗宴差。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顶级餐饮集团,原料支出竟长期高到畸形,哪个角度都说不过去。
迟颐芳此刻才恍然明白,何以方尽会极力反对她的卫星厨房计划。
斗宴旗下子品牌和门店不少,目前只在北京和沈阳设立了两个中央厨房,根本无法辐射所有门店,光运输成本就造成极大的浪费。于是她提出要根据门店数量和位置,从头建立区域性的无污染蔬菜基地和养殖中心,保证每个主要城市,起码有一个卫星厨房和凉菜分包合作商。前期投入虽高,长远看是一劳永逸的。
对企业有好处的事,未必对个人有好处,甚至还可能阻碍了某些人的“财路”。
但这些都还只停留在推测阶段,光凭曲线图和报表,不能成为有效证据。
刚拆完线,宴晚立即提出复职,要求回余庆楼继续工作。
迟颐芳很犹豫,“你这伤……好得没那么快吧?”
“老实说还没,对做菜肯定有影响,所以需要请络秀师父帮忙。”
肌肉割裂的伤口,没那么容易长好,即便表面看上去愈合了,力量和灵敏度还需要时间恢复。
宴晚很坚持,想搜集到真凭实据,必须深入虎穴。考虑到行事方便,特意从一方公馆搬了出来,住进员工宿舍楼。迟颐芳只得另外给她安排了个单独的房间,不无遗憾地说:“可惜了,要不是这场飞来横祸,本该让你去Food Festival上亮个相。”
每年的三月末到四月底之间,新加坡会在全岛举办为期一个月的美食节。节日的主题是华人特色美食,汇聚了东西方一流烹饪技术的名厨,既能享受到国际风味的烹饪,也能品尝当地特色佳肴,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众多游客。
Singapore Food Festival连续开展三十多年,不管世界怎样风起云涌,发生多少大事,从无间断。至少有六十多家当地著名餐馆参加,其中独占鳌头实力最强的,无疑是星洲。
今年却有所不同,斗宴斥巨资拿下近三分之一的展位,还跟主办方合作推出“名厨烹饪课程”。首开先河,成为这届展会最新颖的特色。宣传铺天盖地,明摆着要化被动为主动,向对手亮出实力,另一方面也是给新捧的女厨造势。
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,赶在节骨眼上,宴晚被砍伤了手,临阵换将已不可避免。
她不知道的是,这次意外,让他们的重逢又推迟了近半年。
愈合之痛,是无处不在的存在。
由皮肤到肌腱,经络至魂魄。灼热、刺痛、蜕皮、结痂。痒到无法形容,剜心蚀骨的痒直追到梦里去,仿佛有千万根牛毛银针一齐扎入。深棕色的血痂脱落后,曾撕裂又缝合长成的地方,非常光滑而干燥,比被火烫过还鲜辣粉红。她小心翼翼呵护它,如对待骨缝里开出的花朵,丝毫不觉得伤痕丑陋。
那是肉体孕育出的,发光的痛楚——为内心的信念与坚执。紧紧闭着壳不肯打开,当然不会被沙砾伤害,也没机会得到珍珠。
女主厨再度回归,丑闻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,但同事们的态度难免发生改变。排斥和孤立是意料之中,宴晚根本不屑于解释。她说,“我可怜那些相信这种事情的人。”
若无其事地工作生活,似是自身毫无缺失,更不惧怕外来的伤害。一个相信纯粹的人,骨子里往往有种天真。这点坚持,让她不合时宜,不能适应世俗的规则,也做不到八面玲珑,圆融讨巧。
于是流言私下里愈传愈烈,描述得有鼻子有眼。有人编排她不肯追究是因为心虚,给了孙宏明大笔封口费云云。也有人嘲她金丝雀不自量力,都已经被打发到集体宿舍,往后也待不长了。
他们存着看笑话的心,深怀鄙夷却又不敢当面得罪太过。纷纷扰扰不停歇,就像部分海洋中永远下着“海雪”。这些雪片状的飞絮,由有机物组成,当密度过大,它们就会像暴风雪一样在深海中寂静席卷。“海雪”是很脏的,然而很多海洋生物以此为食,以此为生。这么看,陆地上的人又有什么区别。
络秀师父相待一如既往。已经知道冷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,只需要耐心蛰伏,等待时机。一些恰到好处的失望,又没有沉重到浑浊的地步,让她尚拿得出力气与不甘,去挺身与不公抗衡。
唯一不确定的是,叶海天怎样看待此事。这几家门店积累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,他未必毫不知情,却始终没有动作。
方尽顶着“皇亲国戚”的名头一手遮天,真正给他撑腰的其实是叶翠微。真要查出什么,他能否得到应有的惩罚?或者说,叶海天愿意动他吗?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何以容忍那么长时间。
那晚散席后,宴晚特意留下来等,想要个准话。
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,只意味深长道:“二指宽的渔网,有时候也会打上小于二指宽的小鱼。但是屠鱼者,就会把那种小鱼重新扔回河里去。”
“扔回去,是为了等它长大。可让一条小鱼长得太大,又会吃掉更多同类。捕鱼的人,觉得现在是不是该收网了?”
叶海天反问:“一滴水如何改变河流的去向?”
“为什么不能?河流就是由无数的一滴水组成的啊。”
“问题是,其他的水滴也这么认为吗?或许他们可以忍受,认为应该习惯这种普遍的规律。不激动,不愤怒,来避免脱离大流的危险。要知道,一滴水如果擅自改变方向,溅落在岸边的岩石上,很快就会被蒸发。”
这次宴晚沉默了很久,当她再次抬起头,用比刚才更坚定的语气说:“水滴石穿。”
叶海天大笑,“这话耳熟,只有从年轻人口里才能听得到了。”
莽撞和勇气之间,通常只有一线之隔。她已作出选择,誓要力争到底,为自己,为孙宏明,也为更多像他们那样被泥沙洪流裹挟的小鱼小虾。
“我不这么觉得,络秀师父就经常说。如果以年龄为理由,去接受一切不公的油腻规则,这不是成熟的阅历,只是麻木,没什么可骄傲的。”
年轻就是不忍耐,是不知天高地厚,去改变规则,去破除腐朽,去推翻不合理不公正的存在。身为主厨,她不能接受用差好几个档次的食材去滥竽充数,充当贪婪的帮凶。
“还是那句话,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去试。不过——”他停一停,眼神落在她的右小臂上,“记住老孙的教训。”
鹰隼般锐利的目光,让皮肤陡然刺痒发烫。宴晚抬起手盖住那条疤的位置,隔着衣袖摸上去有点硬,嗓子也堵得不大利索。
“孙师傅人很老实……这是个意外。”
“老实有什么用?动不动以命相拼,不是聪明的办法。俗话说人死如灯灭,势也去了。如果真的有啥委屈,而造成伤害的人此刻正得势,不会再有知道真相的人肯站出来为你证明。”
这次受伤导致和Food Festival失之交臂,打乱了叶海天的计划,之前做的很多准备全都白费,她一直很过意不去,只好点头,“我明白,以后会多小心。”
“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。”叶海天清清嗓子,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:“过两天北京有个食材展订货节,要不要跟着一起看看?你芳姨也去。”
“我就不去了,这边离不了人。”宴晚乍听有点受宠若惊,很快意识到什么,觉得还是应该拒绝。
“行吧。”孺子可教,他一点也没强求,似乎对她的决定很满意。顺嘴道:“那我带上方尽。估摸着最快也得一礼拜,晚则半月。你就留下好好养伤,有什么事及时跟你芳姨联系。”
玻璃门无声关上,沉厚有力的脚步消失在夜色里。
宴晚松口气,一朵隐微的笑轻轻浮上嘴角。他留给她的时间,至少是一礼拜。
有方尽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盯着,很多事束手束脚不好办,他这一走就方便多了。
机不可失时不再来。卡牌权限的增加,让她可以任意出入很多地方。孙师傅的事令小骆心存感激,也暗中帮了不少忙。小骆在余庆楼干的时间长,是跟着孙宏明从别店一起调来的,很多门道比她清楚得多。
当一个人不可冒犯,不可诱惑和不可动摇之时,身上就具有了某种迷人的东西。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,过得比打仗还要紧张。哪怕蹲在垃圾堆里翻一晚上包装袋,偷偷跟在运货车后面跑得快要断气,她也不曾有过片刻动摇。
想做一件事,不管中途遇到什么,能吃所有苦,能受所有谣,不放弃不抱怨。耐受且务实,就是一定要做到。
十天后,宴晚终于给迟颐芳打通第一个电话,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:“我找到了!那家厂的地址——”
对面却打断她:“当心隔墙有耳。你现在人在哪儿?”
宴晚稳一稳心神,“我还在余庆楼。你和叶先生什么时候回来?”
没想到叶海天行程有变,归期难以确定。更让她惊愕的是,方尽早在两天前已经从北京打道回府,但至今未曾露面。
迟颐芳想了想,当机立断做出决定,“今天别回宿舍,也别去公馆。把厨箱还有要紧的东西全都带上,就在大堂等着。半小时后老欧会带着你的护照开车来接。你直接去机场,先到北京跟我们汇合。”
芳姨的警惕是对的。
两个多小时后,航班落地,天早已黑透。阴霾深处绵绵密密落下春雪,刚打开手机,好多未接来电。她走得匆忙,跟谁都没来得及交待,想着要和络秀师父报个平安,小骆的电话就追打进来。
那天午夜宿舍出了事。据说住女员工的那栋楼,有人偷偷在室内违规使用烧烤炉做宵夜。不知怎么搞的,一罐杀虫喷剂落在点燃的烧烤架上并发生爆炸。
失火。又是火。
这次火灾事件,焚毁了三间紧挨的宿舍房,其中烧得最严重的,是宴晚住的单间。由于扑救及时,火势得到控制。五名员工不同程度受伤,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。
小小插曲掀不起多大动静,余波仍造成不小的影响。牵涉到一系列消防隐患检查,余庆楼星海店不得不停业整顿,期限未知。
挂掉电话,宴晚两手空空往航站楼外走。空气里有呛人的气味,薄薄的雪片落在地上就化成黑黄的泥水。
原来北京的雪那么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