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晚同意想办法让花明留在船上,就像当年林方宜收留她那样,为自己选了一个同行的伙伴。她觉得,这也是对林方宜最好的纪念。
花明颠沛流离的生活告一段落,往事被一把不大的火烧得一干二净,比初生的婴儿还空白。
除了那把梳子和一包曼陀罗花籽,什么也没带出来。
“有这个就够了,曼陀罗是最好的药。”她说。流浪的日子经常挨打,又没钱看医生,把新鲜的花瓣捣碎敷在伤口上,就不疼了。
宴晚摸了摸脑后的梳子,神情突然严肃:“以后没有人会打你。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,不可以再偷东西,任何时候都不行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
这一天起,她们的命运有了奇妙的联结。
17岁的阮花明被林宴晚带上“歌诗尼”号,开始了向往已久的冒险生涯。她一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。世人偏爱看人受苦,追求想要的生活并没有错。俗世里这些庸俗和美好,都要趁早去拥有。
想收留花明并非易事,最后免不了求到庄潜面前。
庄潜着实意外,宴晚难得肯下船一趟,竟自作主张带了个流浪的女孩子回来,还非留下她不可。
这么做太不合规矩,万一闹出点乱子,是要承担连带风险的。谁知她到底来历如何,性情怎样,会不会在船上惹事生非?
他见到阮花明时,女孩已经被半路上突如其来的暴雨淋透了。她窝在角落,等待陌生的男人对她的去留做最终决定。
这是她仅有的机会。
后厨闲人免进,空旷整洁。不锈钢台面和立柜反射出冷硬的光,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气味。头顶的灯过分刺眼,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,她浑身都在发抖。
庄潜递去一块毛巾,花明把双手在裙子上反复擦拭,才小心接过。拿着却不肯用,像是怕弄脏。
微小的举动被他收入眼底,庄潜不露声色,开始询问今天发生的事。花明喝完一杯热水才慢慢开口,跟宴晚所说的基本上没什么出入。
漫长的沉默中,只听得见成串水珠从她身上滴下来的声音。
庄潜压抑着咳嗽,反复打量对方。女孩头发极短,东一块西一块参差不齐,是随手乱铰的。浓密的天然卷紧贴头皮,衬得五官轮廓尤为出色。小娘惹的美貌名不虚传,衣衫褴褛也难掩光彩。
她比宴晚还小一岁,个子足足高半头,身段玲珑曼妙,比实际年龄要成熟。混血养成微深的肤色,似月晕般皎黄通透,令人心旌荡漾。花明就像天生的猎物,瞳仁深处却蕴藏猎手的灼热。庄潜目光敏锐,一眼就看出这样的女孩,想必不是个安分性子。长久囿于困苦的人,身上都有尖锐的戾气和攻击性,这是生存策略。看上去好欺负,就真的会被欺负。
仿佛感觉出对面犹豫的气息,花明直直看着他,虚弱地微笑。刻意收敛起一贯的张扬,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。
“除了偷窃,你还做过什么?”庄潜问。
她低下头想了想,说:“人在坏的地方,会为了活着去做坏事。在好的地方,会做该做的事。”
花明没有直接回答,缓慢地在他脚边蹲下,仰起尖俏的脸,“请不要赶我走。”
“你在巴生港还认识别的朋友吗?”庄潜思忖片刻,提议道:“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,有家中国人开的旅馆,离吉隆坡不远——”
“我没有亲人朋友,哪里也不想去。”女孩沙哑绵软的嗓音含着魔力,“我从小就梦想有一艘大船来把我带走,这是我一直以来最盼望的事,让我留下吧。”
庄潜讶异于她对宴晚那种莫名奇特的眷恋,不像是假装出来,愈发感到为难。
无根的浮萍,往往有着比常人更丰富深沉的感情。有个惦念,能够去信任依赖,就会觉得快乐。
母亲在花明出生的那天死去,她只在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上看见过她的脸。过早衰老的父亲背脊佝偻,压满劳苦和忧郁的痕迹。
婴孩生下来格外孱弱,喝乡下陌生妇人的奶水长大。东家讨一口,西家讨一顿,什么都没有就喝米汤。花明七岁时染上水痘,浑身红肿发痒,浓汁从溃破的皮肤里流出来,很快病得奄奄一息。父亲要外出做活,只好把她放在院子里晒太阳消毒,身下垫一张破草席。她非常痛苦,不断地扭动身体蹭来蹭去。
邻居阿婆把她抱回家里,晾凉了盐水一遍遍擦拭溃破的伤口。那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,嘴唇细薄,抽味道呛人的纸烟。
这女娃的生命力异常旺盛,痘疤结了痂又脱落,没留下任何痕迹。花明活过来,对她非常依恋。每天放了学,第一件事是替阿婆把院里养的鸭子赶去觅食。
没多久父亲要去城里新建的工厂打工,把女儿一并带走。告别的时候她就难过地意识到,以后恐怕不会再见面。
工厂出事后,花明失去最后的依靠。想方设法回了趟乡下,小院早已破败凋敝,连阿婆的坟也找不到。又流落到一家鲜鱼铺做工,老板娘待她很好,几乎像亲生母女。可老板娘儿子过分的热情,成了她避之不及的困扰。
这里的女人结婚都很早,年纪轻轻便生下不止一个孩子。她们每日聚在一起聊天、单纯劳作。放任那些栗色皮肤的小家伙在身边游戏追逐,心情慵懒而舒展,什么也不去想。花明素来不喜欢孩子,听他们用清脆嗓音唱调子奇特的民谣时,却觉得生动有趣。
如果她肯留下,再过几年,毫无疑问会嫁给老板娘的儿子,成为其中一个年轻母亲。从此安顿下来,过上这种简单温馨,一眼能望到老的生活。可说不上来为什么,她认定自己不属于这里,人生肯定还有别的样子。母亲死于难产,颠沛的童年给花明留下阴影,她不想为任何男人生孩子。
好景不长,老板夫妇的生意越做越好,得罪了当地的流氓。鱼摊被砸,他们在整条街的殴斗中被误伤,双双殒命。留下一个儿子,打算投奔远方的亲戚。
花明不肯同去,流浪到新的地方,再没有亲近的人。因为孤单,她和树林里一只野狸猫作伴,晚上抱着毛茸茸温软的小身体入睡。
那是一只漂亮强壮的狸花猫,花明自己都常吃不饱,也会省下钱买小鱼干喂它,换取片刻温情。狸猫吃了她的鱼干,隔三差五从树林里捉来野鸟,清晨放在草棚门口。
她去附近的教会医院找零工,每天要洗出成堆的脏衣床单。干活麻利,报酬却最少,经常被粗鄙的村妇驱赶咒骂。
某天黄昏,花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,发现狸猫被附近村里的顽劣小子吊死在门前。村妇的孩子们一拥而上,捡起石头砸她的时候,她跪在地上擦拭猫嘴边的血迹,只想让它走得体面一点。为了抢夺那只猫的尸体,花明被打得遍体鳞伤。她在小树林里挖了个坑,把猫埋在里面。隔三差五摘点野花,放在浅浅的坟丘前。
她发现在附近游荡的疯婆婆,喜欢把她新摘下的缅栀花戴在耳边。作为回报,疯婆婆教花明玩纸牌,对她说猫有九条命,剩下的八条都会一直保佑她。
猫死了,花明剪去头发,学会做弹弓打鸟,靠野果和螺肉度日。实在过不下去,就去植物园偷东西。她相信自己命硬,在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。
了无牵挂的日子又过了几年,直到遇见宴晚。不由得想起疯婆婆预言般的口吻,心下凛然。
甲板上雨声响亮,天空恰有闪电经过。花明周身氤氲的水气,浸湿了对面坚硬的目光。
庄潜苦笑,“可你能做什么呢?”语气已柔和许多。
“我会酿酒,还会唱歌,会洗衣服床单。我什么都可以做,只想留下来和宴晚一起。”
忍住没说的是,她一直觉得宴晚的眼睛跟那只狸花猫很像。灵动机敏,隐藏着野性和坚韧,又有纯粹的温柔。曲折的过往,令那双眼睛时刻保持警觉,似一束清凉明净的火焰,南洋横扫一切的暴风雨也浇不熄。
而真正打动庄潜的,是那句:“我会报答她。”
夜已深,还下着大雨,就这么把花明赶走,庄潜实在不忍心。
次日一早,邮轮将要起锚去往下个目的地,必须马上做决定。于是半推半就地,女孩被留在船上,充当临时聘用的杂工,手续慢慢再想办法补全。
除了工作时间,两个女孩几乎形影不离。像其他海乘一样,花明也有自己的宿舍舱房,却喜欢偷偷钻进宴晚的房间,挤在不足七十公分宽的小床上,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。她们紧紧依偎在一起,像两只美丽无辜的幼兽。长发结成丝网覆盖半身,呵护夜色里悄悄绽露的芬芳。
花明睡着了也不老实,四肢游鱼般摆动,呼吸熟沉。有时不知梦见什么,会突然紧紧抓住宴晚的手,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。宴晚轻轻抚摸她的脸,她也不会醒。富有光泽的皮肤上,还残留几抹淤青和凝固的血痕,已经褪得很淡。时间过去,什么伤口都会好的。这个一心一意投奔而来的女孩,让她觉得被需要,前所未有的感动和安宁。
这也是庄潜肯留下花明最重要的原因。宴晚在船上长大,活在几近真空的世界里,对很多事都缺乏真实立体的认知,也不感兴趣。人来人去如同潮水往复,无法产生长久稳固的关系,不必付出感情去经营。换言之,那是一种被纸醉金迷粉饰过的幻象,不足以支撑漫长的人生。
她的聪明和洞悉,全都从书本中来,一旦遇到现实的挫折,仍会讶异无措,太容易吃亏。宴晚终究已经长大,需要跟人世产生真正的联结。去分辨善恶,做出适当选择,以及学着承担责任。
而花明经历复杂,太懂得如何在混乱艰险的环境里谋取生存。吃过很多苦,遇到一点甜都会很珍惜。将来某天,当她们重回陆地,希望花明能像允诺过的那样,回报这段情谊。
女孩们这样年轻,蓬勃的青春令他感到伤怀。对庄潜来说,结束海上漂泊的日子,不可避免地越来越近了。比分离更可怕的,是衰老。半年内两次重感冒,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状况。每一次,当他察觉身体日渐劳乏,精神也不如往昔,不免深深担忧。跟二副何鸿的积怨与日俱增,对方从未放弃对他的排挤和打压。
海员的年纪本就有上限,他预感到自己不久后将不得不离开邮轮。那时候,能陪伴宴晚的只有花明。
像庄潜期望的那样,这女孩确实展现出惊人的适应力,最难克服的晕船反应,只持续了不到两周。她头脑灵活,口齿也伶俐,看什么都新鲜,对一切充满好奇和探索欲。听一遍就能记住别人说的每一个字,然后分毫不错地重复。交待过的事,无论多琐碎,都完成得有条不紊。
“歌诗尼”号庞大无比,能同时容纳两千八百多名游客,各类服务人员也有数百之众。多一个阮花明,并不起眼。有人问起,庄潜只说是在港口受朋友之托,给故交的女儿安排一份工作,平时也多有关照。虽然手续尚不齐全,也不大符合流程规定,看在庄潜的面上,没人会去找茬为难。
花明学什么都快,最吃亏的是没念过几年书,不会讲英文,连最基本的服务员考核也通不过。刚开始,只能留在后勤部做最脏最累的粗活。白天收拾客房刷抽水马桶,不小心打破一个杯子也要照价赔偿。邮轮卫生考核标准极严苛,跪在地上擦拭木地板,必须干净得能照见头发丝的影子。晚上也不得闲,要把双手泡在冷水里洗刷土豆,一天洗出几百斤,胳膊酸胀得抬不起来。
做邮轮服务,要求纪律严明,接近半军事化管理。所有物品按要求摆放在固定的位置,起床后被子叠成方块,吃饭、休息都按时间表进行,很少有自由活动的机会。在这里,职位不仅仅代表薪酬厚薄,等级高的海乘当然会得到更多优待。有人群聚集的地方,处处序列分明,跟陆地上没区别。
女孩很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,精力充沛,仿佛不知疲倦。又总是感到饿,要吃掉比旁人多两倍的食物。长久的匮乏让身体留下强烈记忆,花明尤其喜爱甜腻软糯的糕点,只有充分填补才能感到安全。
游客们有享用不尽的珍馐美味,工作餐就简单得多,定量供应,品类并不丰富。自助餐台每天都会剩下好多食物,统一撤收,没怎么被碰过的也要集中处理,不能随便拿走。主要为了杜绝污染,防止疾病传播。邮轮毕竟是相对封闭的空间,一旦有人染上传染病,后果不堪设想。
结束一天的辛劳,花明总是不小心错过饭点,饿得抓心挠肝,眼前阵阵发晕,只能靠泡面解决。宴晚在厨房工作,会想办法留一些吃的,带回来给她加餐。气味浓烈的东西太引人注意,珍贵的食材更不可能莫名其妙变少,通常都是冷加工食物。泰式芒果饭成了花明的最爱,糯米蒸熟放凉,淋上奶白的椰汁拌匀,加上大块芒果肉,咬下去齿颊留香。
粗放的流浪生涯养成很多坏毛病,很难一下子改掉,花明至今爱用手直接抓东西来吃,尤其使不惯刀叉。宴晚花了很长时间,不厌其烦地纠正,才让她养成基本卫生习惯。唯独在这一点上,不愿过分苛责。
没有比食物更直接的慰藉,胃口好是难得的福气。看花明大口大口吃东西,会有一种满足感。她见过太多矫揉造作的女人,约会时点满一大桌菜,每样拣不了几筷子就让拿走,除了造成浪费毫无意义。
林方宜说过,故作挑剔并不会显得矜贵,对食物有尊重之心,食物才会尊重和滋养人的身体。繁琐礼仪大多是做给人看的,只要不影响别人,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好了。
花明捧着大瓷盘狼吞虎咽,突然想起什么,不安地问:“你说不能在船上偷东西,偷吃的不算?”
宴晚抿唇一笑,用指尖揩掉她嘴边的饭粒,“算啊,所以你要全部吃掉,不然会被发现。”
“如果被发现,你会不会有麻烦?”不等她回答,花明郑重地保证:“别担心,我会替你挨罚。”
一份香甜的芒果饭,温暖了同舟共济的岁月。她不觉得跑船苦,跟以前的生活相比,已经美好得超出预期。衣食无忧,能遮风避雨,还可以赚到钱,天堂也不过如此。打开这扇天堂之门的宴晚,被花明视作生命里最重要的人。
她别无所求,对未来也没有清晰的目标,只想这样一天天过下去。睡不着的深夜,会小声问宴晚:“我们可以一直留在船上吗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他们说年纪大了,就不能继续跑船。等我们回到岸上,该做点什么呢?”
“我不想去。”宴晚听着窗外的海浪声,抚摸手指上鱼鳞状的刀痕,“说不上来为什么,我不喜欢陆地,也不喜欢那里的人。”
“找个人少地方住下,种花养草晒太阳,过得安定一点,有什么不好?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?”
“除了做菜,我也不会干别的。如果有一天可以做到邮轮主厨就好了,像庄叔那样,把真正好的食物做给懂得欣赏的人吃。”
但希望其实很渺茫,无论海上还是陆地,厨房的第一把交椅仍是男性大厨的天下,没有人相信年轻的女孩也能胜任。庄潜尽心尽力倾囊相授,也不过是希望她将来能有个谋生的手艺,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。
只有花明不这么认为——她见过宴晚工作时的样子,长发全部束在白帽子里,眼睛绽放出平时少见的神采,完全是一个热闹王国里驰骋的女王。冰冷刀具在手指的摆弄下无比驯顺,不得不用最危险的锋芒来表示臣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