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离开海已经很久,离开你也是。大海如同明镜,无穷尽的波涛汹涌,恰是人内心的观照。在灵魂最深的渊底,并不比逐流的浪花少一点辛酸。阿无,我很惦念你。”
“我曾以为只要我肯等下去,风里雨里,晴天艳阳,霜雪绵长,总会再与你相遇。然而命运的河流身不由己改变了方向,我已不能继续停留原地。”
“琼脂,膏腴,奶与蜜,食物能带来最直接的慰藉。至今我仍相信,关于味道的记忆,是情感最本真最无法掩饰的传递。经历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光鲜男女食客,才发现留在人们内心深处的,往往是痛苦比较多。”
“纽因特人捕猎北极熊,用一种很特殊残忍的方式。先把血冻成冰块,内中藏匕首。北极熊嗅到血腥,会循味而去,不停舔舐血块。直到刀刃割破冻木的舌头,还分不清吞下的是自己的血,最终因失血衰弱而被捕获。它并非死于愚蠢和贪婪,仅仅是无法抗拒生命渴望的本质,跟扑火的飞蛾没有区别。”
“在旁人眼里,昙花一现的玫瑰主厨,只是个被天降云梯砸中的幸运儿,攀着叶海天的高枝扶摇直上。没有人在玫瑰还开着的时候懂得它。其实呢,进过赌场的人都知道,不离开那张桌子,所有账面上的输赢都不是真的,那些数字也都不属于任何人。”
“或许无论重来多少次,那艘船还是会无可避免地沉没。可对于我,它成就了一个不以成败论对错的传奇。什么叫成王败寇,所谓‘成’,就是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路。”
倒春寒的东风清冷砭骨,从天穹倒灌下来,将人胸膛拍透。古色古香红漆门外,一左一右搁着两口半人多高的铜缸,里面燃起熊熊烈火。自从门店改成24小时营业制,这火是昼夜不息的。
那天午市生意不错,尽管要提前预约才能到店用餐,上座率依旧高达百分之八十。
宴晚还在后厨忙得昏天暗地,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异常的喧闹动静,不知多少人在大声喧哗。
每个门店都演练过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,却应付不了一个手执火把横冲直闯的半瘸老头。说是老头,其实也才五十多,高大干瘦,灰白的头发尽显沧桑憔悴。他一条腿不大灵便,烧红的双眼却很静,一种在寂静中溃烂的明亮疯狂。手里火把哔剥作响,仿佛随时准备把这金碧辉煌全烧成灰。
经理紧急疏散全部客人,打电话报了警。
没人敢轻举妄动,双方僵持着。好几个年资长的员工都认得他,纷纷喊话相劝:“孙师傅您别这样……冷静点,再折腾下去对谁都没好处……”
姓孙的老头挥舞火把大吼:“我不是来要好处,我要讨还公道!”他对环境非常熟悉,举着明火就往后厨方向冲。
厨房里都是易燃气体,真让他瞎闯进去,很可能炸飞整座楼,员工也得立刻疏散。
宴晚接到通知,只听说有狂徒在大堂闹事,已经报警处理。遂让其他人先走,自己留下最后检查一遍设备,切断电源并把重要阀门一一关好。无论邮轮还是陆地,后厨安全标准流程都差不多,是要时刻熟记于心的,天塌下来也不能疏忽。
她没想到事态会失控到如此地步,刚跑出来,猝不及防被一团烈焰生生逼上脸孔,隐约嗅到发丝燎焦的糊味。
狭长走廊里,堵着个凶神恶煞的老伯,正狠狠瞪着她身上的厨衣。
火光投射他的阴影极大极动荡,铁塔般布满整面墙,亦步亦趋靠近。
宴晚见之骇异,只好一退再退,重新退回厨房。
“你是谁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
老伯不答,再往前逼近一步,胸口剧烈起伏的呼吸如涨潮。
凶险一触即发,经理带着十几个保安全堵在门口,束手无策干瞪眼。
“老孙你听我说,我通知了人事部让他们赶紧过来,咱们好商量。那什么……你你你先把林主厨放了,大老爷们儿堵着一小姑娘撒气像什么样子?别让人看笑话。”
年轻的保安都没经过这阵仗,嘴里嘟囔着于事无补的“有话好说”,然而压根没打算冒险进来控制场面。看老疯子这架势,怕是豁出去不要命了,正等着拉几个垫背。
经理急得焦头烂额,劝也不到点子上,“林主厨”三个字显然更刺激了他。
老伯双目深暗如遍布铁锈,顺手抄起一把方片斩骨刀指向宴晚,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,“是你!就是你个狐狸精煽风点火尽害人!靠勾搭老板当上的主厨算什么本事?!小小年纪不走正道,臭不要脸!”
宴晚在他的连声怒吼中惊呆,满脸茫然地看看他,又看看门外的其他人,喃喃道:“我根本不认识你…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“老孙!老孙你先把刀放下!那都是公司的决定,全部依足法例,该给的钱一分没少,跟人家林主厨没关系。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坎儿……是,搁谁身上轻易也过不去。有什么要求可以再谈,真伤了人这个事性质就变了明白不?”
“你们有没有心!”老伯半个字听不进去,声音像撕裂的布匹,“我问你们到底有没有心!你们敢保证自己以后都不会老,不会让人像打狗一样赶出去……”
无法想象瘸了一条腿的老伯,使得出这样愤怒的蛮力。只是瞬间的功夫,那把刀忽然脱手,凌空甩飞出去,直直冲着宴晚劈落。
她本能地往边上闪躲,抬起胳膊护住头。刀锋划过小臂,砍在身后的金属架子上,迸出火花四溅。
空气刹那凝固。
行凶者懵懵地站在原地,脑子一片混乱,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。失去理智的冲动,随着那把致命的菜刀铿然落地,几乎不能相信,自己真的把它砍了出去,他没想杀人。
保安们一涌而上,趁势夺下那支火把,七手八脚地搂腰按腿,牢牢压制住他的脑袋紧贴向地面。油污的气息混着灰尘钻进鼻孔,无数条腿的黑影晃来晃去。
宴晚从人缝里看去,老伯仍不甘束手就擒,兀自徒劳挣扎。狰狞发红的脸孔,让她想起幼时见过的龙虎武师。不知体内哪一处起了阵阵揪痛,她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。
痛越来越清晰。鲜红浓稠的血一下子冒了出来,整条右臂不受控制地颤抖,半掌长的刀口一跳一跳,像火在烧。
经理凑到跟前一看,更着了慌,“快!拿急救包先把血止住!你再坚持一下,我马上打急救电话!”
“别、别打……”宴晚忍痛抓住他的袖管,五个血淋淋的指痕赫然印在上面,“有车吗?我不要紧,可以自己上医院处理。”
经理很快明白过来,事件到底还没个定论,目前不宜张扬。服务行业尤其是餐饮,很忌讳这类负面消息,救护车呜哩哇啦往门口一停,影响太恶劣,更容易造成二次恐慌。
他抹一把汗连连点头:“我这就去把车开到后门,你再忍一忍……”
交通堵塞,宴晚朝外张望,街市热闹如常。包着伤口的纱布和棉花已经浸透,她低着头想,原来我有这么多的血。非常非常累,在漆黑的车里睡了一觉。
迟颐芳得到消息,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。事发现场的相关人员已经被警察带走问话,宴晚处理完伤口,孤零零被晾在急诊室打点滴,另一只手里捏着大叠收费票据和取药单,身边半个照顾的人都没有。失血令人渴,好心的护士给端来一杯热水。分几次慢慢喝完,不好意思再要,只觉昏沉,歪在椅子上再次睡过去。
透明液体缓缓推入血管,跟凉烈的血融为一体。
就这样她梦见阿无。
晚晚。晚晚。
像有人自她的坟头走过,轻轻唤她的名字。
宴晚分明看清他面孔上温柔表情,仿佛有千言万语难以尽诉,竟带着些少年人的局促不安。
在梦里,她也不会再问你去了哪里,究竟为什么不告而别。
当他转身要走,她就伸手牵住他衬衫的衣摆,说,你又要离开我吗?不要走。
有人不停拍她的脸,“我在这里,宴晚你醒醒……医生!”
借着窗户外面淡白的天光,她看见芳姨焦灼的眼睛。自己的手,正紧紧揪住她的披肩。
迟颐芳以为她晕倒,其实不过是太虚弱睡着了。
医生交待挂完水便可回去静养,伤处切勿沾水,每天换药消炎,约半个月拆线。
虽是皮外伤没砍到筋骨,也着实划得不轻。刀口最深的地方一厘米多,打完局麻和破伤风针,缝合要从肌肉开始,足足十五针。至于对以后的灵活度和发力会不会有影响,还说不好。
迟颐芳愧疚不已,怪自己考虑不周,把宴晚置于险境。才三个月不到就发生这种“意外”,绝不是运气不好或巧合能解释的。留不留疤都是小事,伤了厨师的手等于要她的命。
叶海天还在外地回不来,闻讯后极震怒,第一时间严令彻查事件始末。余庆楼各管理部门从上到下,无一不受牵连。余波未平,流言又甚嚣尘上,似乎进一步坐实了孙师傅的说法——年轻的女主厨跟大老板之间,颇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秘关系。世人对女人获取成功的想象力是很匮乏的,仿佛只有符合猥琐下流的揣测,她得到的一切才合情合理。
蹊跷的是,尽管当天的处理方式最大限度保持低调,媒体还是无缝衔接地进行了大肆渲染三流营销号甚至打出“餐饮巨头情妇遭寻仇被刺”这样耸人听闻的标题,“待遇不公,斗宴旗下第一楼险遇纵火行凶”之类的负面报道层出不穷,严重抹黑企业形象。
报纸和网络同时登出三张照片,其一是凶徒戴着手铐被送上警车的侧影,另一张是受害人用大衣裹着头脸,从卸货的侧门被悄悄送走,沿途洒了满地的血。镜头距离太远,像素非常模糊,角度也偏斜,看似路人偶得。而最后一张关键画面,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关路人随手就能拍到——宴晚离开医院后,被直接送回一方公馆。说明什么呢,她住在叶海天的私宅里。这张照片一经公布,把受伤的女厨推上风口浪尖,舆论急转直下不堪入耳。
迟颐芳坚持其中另藏隐情,定有黑手在背后兴风作浪。这跟叶海天的想法不谋而合,但他认为不宜过早打草惊蛇,当务之急是启动危机公关,撤下不实新闻,先消除恶劣影响。
宴晚因受伤未能复职,闲言碎语暂时还传不到耳朵里。受伤第二天,便迫不及待地打听跟孙师傅有关的来龙去脉。公共场所持刀砍人,肇事者已被依法拘押。
那天行凶的孙宏明,人称孙大厨,原是余庆楼很有威望的厨师。在宴晚空降之前,一直是他在独挑大梁。孙宏明手艺高超脾气耿直,给斗宴干了半辈子,最拿手的招牌“烧尾宴”广受食客喜爱,风评并不差。共事多年的老员工都很震惊,想不通老孙师傅怎会干出这种事。
手艺高,口碑佳,又有丰富的后厨经验,这样的大厨在哪里都是宝,他滔天的愤恨从何而来?
宴晚平静地说:“我想见见这位孙师傅。”
“恐怕见不了,法律程序都没走完。”迟颐芳苦笑,“你现在是受害人,又非直系亲属,见他做什么呢?热度还没完全降下来,这时候再露面,有诸多避讳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,能不能想办法大事化小,先把人保释出来,争取私下和解?就说是我跟他起了口角争执,他一激动才没拿稳。孙师傅当时是很激动但……我觉得他不想杀人。里面一定有误会,我想当面问个明白。”
迟颐芳沉吟片刻,不置可否,只说再等等。
第三天,公司内部调查有了初步结果。
五十六岁的孙宏明,是斗宴年纪最大的资深主厨,社会关系简单,从无犯罪记录。事发当天他喝了不少酒,血液里酒精含量远超正超标准。自称对公司的裁员决定不满,所以一时糊涂闯进酒楼泄愤,未受任何人指使。
这个结果令迟颐芳也感到震惊。她仔细研究了公司的行政福利政策,发现当时负责这件事的人,对所谓裁员的处理方式完全是违规的。
林宴晚接手做余庆楼的主厨,包括主要菜系的调整,都符合公司决策正常调整,原先的厨师班子未必就要解散,被解雇的员工不必超过十人。按流程,执行人应该按流程发信、约见、商谈赔偿,以及安排好后续的调职和转介。
尤其是孙宏明这样接近退休的老员工,怎能一炒了之。可孙宏明听到的安排显然不是这样,没有人询问他的意见,只拿出合同让他赶紧把字签了。计算器噼里啪啦一按,服务年资乘以百分之多少再乘每月月薪,算出一笔苛刻的遣散费,末了还说,倒叫你有便宜可赚。
劳碌半世,没功劳也该论苦劳,就这样打发掉,比扔出去一块破抹布还不如。物不平则鸣,教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。
从监控看,他甩出菜刀的那个动作有待商榷,最终被定性为失手误伤,宴晚的说法也可以采信。而这份视频录像,差点就调不出来,幸亏曾跟在孙师傅手下干配菜的徒弟小骆机灵,趁乱跑到监控室盯着,警方来之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。
问他别的,也讲不清楚,只反反复复说孙师傅是好人,求林主厨千万高抬贵手,别让他一把年纪再去坐牢,要赔多少钱都可以想办法去凑。
当事人不愿追究,主动提出和解,起到至为关键的作用。多方斡旋下,争取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。按最轻的治安拘留进行处罚,理由是酗酒闹事扰乱公共秩序。虽已获得受害人出具书面谅解,仍需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若干。具体金额互相协商,并当面道歉。至于当事人与公司的劳务纠纷,则可另行起诉解决。
宴晚要的就是当面道歉的机会,孙宏明无法拒绝同她见面。
事情已经过去五天。刚从拘留所放出来的孙宏明,还穿着那天的衣服,蹭上不少血点子和来历不明的污迹,形容憔悴枯犒。
“孙师傅。”
听到有人唤他,孙宏明从怔忡中回过神。看一眼这个险些被自己失手砍死的女孩子,很快又在百感交杂中埋下头。心中充满了紧张、怨愤和不解,他不明白为她什么肯主动息事宁人,还非要见一面。较真追究起来,区区一个老厨子,怎抵挡得住叶海天这座靠山。他现在回想也后怕,深悔当日太冲动,万一定性成故意杀人未遂的刑事案,晚年全交待进去不说,势必牵连子女前程。
但凡菜刀的角度再偏一点,林宴晚就没命了。杀人……他打个寒噤。这双手做了一辈子菜,哪里想过要去伤人害命。
宴晚和迟颐芳在他对面坐下,让服务员上了三杯热茶,一看就是要长谈的架势。
啊对,道歉。孙宏明拖着那条病腿,颤巍巍站起来,一咬牙一闭眼,本就挺不直的背再弓下去一点,像被什么无形又沉重的东西压制着。
“林小姐对不起。我那天……没想过要……”
宴晚忙跟着起身,吊住半边胳膊也不好去扶他,劝道:“孙师傅您坐下慢慢说,不必这样。”
还说什么呢,孙宏明叹口气:“该赔多少钱,我赔。”
“我今天来,并不是想听几句言不由衷道歉的话,也不为了想让您赔钱。那件事已经过去了,我相信您不是故意的。”
他再次抬头打量她,干裂的唇翕动几下,眼神更疑惑。
迟颐芳在旁补充:“余庆楼星海旗舰店裁员这件事,现在由我全权负责。约您出来,主要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,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?还有,你对林小姐的误会……那种说法是从哪里听来?没有真凭实据的造谣,对她的个人名誉影响很大,属于侮辱诽谤。”
孙宏明不敢直视宴晚,沉默了好一会儿,低声说:“是方总说的。”
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“讨还公道”。刚收到裁员通知时,闹也闹过,奈何孤掌难鸣,右腿的伤就是这么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