并购名为协同,本质上是一种侵吞——迟颐芳如此说。
餐饮已经是极度饱和的成熟行业,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大小餐馆、酒楼开业或倒闭,此消彼长从不消停。存量的红海竞争,除了鱼虾乱斗,无非是几大巨头的零和博弈。
星洲通过成立新品牌咖啡门店这种模式,融资烧钱快速席卷。短短两三年间,知名度迅速提升,星罗棋布由点成面,达到不小的规模。而斗宴想要巩固北派市场,就必须另寻道路。当宋肴不再是独一无二,竞争力和威胁便大大瓦解了。
现代社会流动性大,南北地域不再泾渭分明。如果能把对方的核心技术跟北味秘技结合,得其所长,无疑会打造出一张王炸。
北派宫廷菜本来就有南北融合的基础,清代几位皇帝数次下江南,推进了这一进程。早些年叶海天已经做过此类尝试,但并未深入探索。如今时局所迫,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
以斗宴的规模,当然也不愁挖到擅做南派宫廷菜的名厨。实现真正的相融,不必采用跟星洲一样的方式,倚仗巨量资本去互相抗衡。叶海天对自家的长处和短板心知肚明,硬拼是得不偿失。
庞大精密的布局,并非靠旗下培养出一两个或者三、五十个宋肴主厨就能实现。把余络秀和林宴晚带到同一条船上,只是其中较为关键的一步。接下来具体怎么做,他尚未细说分明,但胸中显然有了绸缪。
宴晚回首望向刚走出来的那间房,门已紧闭。角落的喇叭留声机,唱盘仍沙沙转动,“想人生好似春梦模样,不过是烟花中,作乐一场——”年代太久远的戏腔,听起来有种妖异。
迟颐芳凝顿一下,笑说那是叶海天年轻时候很喜欢的一折戏,《警世恒言》里恋上花魁娘子的秦钟。呵,风月情种。
他像吗?宴晚并不这么觉得。她对商战没什么具体概念,只知道他在布一盘很大的棋。
世人有分别心,技艺没有,能站稳在巅峰之地的存在,只凭本事无分男女。进了厨房,谁管你高矮胖瘦力气大小,能干就留下不能马上淘汰。
余络秀眼里的林宴晚,跟娇艳的玫瑰半点不沾,像个清瘦白净少年。头发束好紧紧盘进帽子里,跟其他人穿一式一样的朴素厨衣,黑色宽头鞋子。厨师专用的鞋轮廓笨重厚实,要防滑防烫,还要避免工具掉落砸伤脚,又土又丑。好看在这里没有用,因为是女厨,方方面面只会受到更多挑剔。
喝过拜师茶,络秀师父正式带她的头一天,就划出一道底线:“叶先生现在给你的待遇,是私家主厨里的最高标准。但这远远不是我对你的要求——你知道做一个私家主厨意味着什么吗?”
宴晚想了想,并未直接回答:“我拒绝过一位待我很好的富豪夫人,没有去她的家里做私厨。当时考虑不到太多,只是觉得,那样的条件固然很优渥,但恐怕难再有什么突破。”
余络秀点点头,“我做过。”
跟星洲的合作关系结束后,她把名下几家在米其林榜上有名的私房菜餐厅,陆续转手给业内朋友和自立门户的徒弟,一时两袖清风。
尽管拥有了很多人望尘莫及的财富和名声,脱离厨房只让她感到空虚以及无所适从。起点太高,资历过于深厚,这样的女主厨其实很难找到合适的立足点。
她曾拼搏出的辉煌,会惹来嫉恨、觊觎、敬而远之和落井下石。单身女人、专业人士、提早隐退的富人——这几种身份,竟是不兼容的。
大部分处于中上流社会的家庭,更愿意雇佣男厨师。女厨要么去给男厨师当助手,要么就做做家常菜,没有机会给厨师大展手脚,何谈尝试创造革新。
只有极少数有钱的寡妇,才为了避免口舌是非雇佣女厨师。
“因为是女厨就要被怀疑被否定,这是谁定的道理?真的很不公平。”宴晚听了,十分感同身受。回想当初流落泰北,连唐人街路边的大排挡的工作都找不到。
“你不要老去想公不公平。”余络秀平静地对她说:“这个世上很多事就是会付出大于回报的,压根就没有回报也比比皆是。只有情不情愿,愿赌服输。知难而退还是及时止损,只看个人选择。”
入行之初,她早已做过选择了。
余络秀对待遇高低无所谓,经人介绍,去香港应聘过私家主厨。主家十分挑剔,试菜足足试了半年,才正式定下。
长达六个多月的时间里,她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,就是被带到一个设备精良的大厨房,窗帘全部遮盖严实,让她专心做菜。
这户人家只有当家的女主人和四个孩子,饮食方面很注意,即使聘请了大厨也吃得极其清淡。每晚大概十几个菜,要求什么种类都有一点。喜欢的菜也会连续吃上好几天,如果请客就会增加到二、三十个菜,为了健康一定要少油少盐少糖。
余络秀之所以愿意留下,因为这家经常举办宴席。后来才知道,女主人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女明星,名讳无人不知。
那时候每天都要构思新菜式,压力不比在星洲的时候小。就职两年,头发竟白掉三分之一,好在跟主家相处得很不错。
再后来么,她一句带过,大抵是禁不住老友芳姨几次三番游说,于是再一次辞别主家来到北方,被叶海天奉为上宾。
“络秀师父……我能问原因吗?我是说,您为什么离开星洲,又退而求其次去做私人主厨?”宴晚还是觉得奇怪。真正的顶级大厨,即使退居二线,也不至于每况愈下到这种程度。
她低头笑一下,“我快没有时间了。我已经没办法达到自己认定的标准,不如及时抽身,或许还来得及把这些年总结出的经验和技术,教给更有前途的新人。不然我该去做什么呢?我才四十五岁,就每天躺在沙滩上度假什么也不做?我其实就是喜欢做菜,根本不是因为要很努力才能做得好吃,本质上是享受这个过程。”
余络秀是行业顶尖高手,不缺名声不缺钱,拿的奖杯数量一间屋子都摆不下,再拿更多的意义也不大。但长期积累下来的伤病和年纪的增长,不可避免地限制了她,已经很难像那些新秀一样精力充足反应敏捷。
状态一年不如一年,她却没想过要彻底离开厨房。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巅峰状态,可还是每天坚持。她甚至不觉得自己“努力”,充足的荣誉和财富让她不必再证明自己,难道就不做菜了吗?不会的,对技艺终极的追求,就是某些人生命存在的意义。
不待宴晚继续追问,她又道:“而且我希望你能明白,有心气是好的,切忌朝着玉石俱焚的方向去拧巴,壮烈的失败也是失败。”
“我不怕失败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怕,年轻人哪里会怕?‘大不了就怎样怎样’很容易,卧薪尝胆求胜就难得多。当你身处烈火包围,也要保持冷静思考,去找到一条出路,怎么扑灭这火,或揪出火上浇油的人。你得跳出自身的得失和煎熬,把所有委屈、不甘统统咽下去,这太难了。”
灶台腾起熊熊烈焰,火光透过镜片映上她的眼睛,宴晚似乎在那眸底看见几片淡灰斑点。
任何技艺都很难说能够永远传承,古往今来断绝失传的,广如恒河沙数,更何况区区承载技艺的某个人。
人的味觉敏感,会随着年龄增长减退。味觉神经末梢日益变迟钝,是不可逆的自然规律。四十到五十岁之间,味蕾数量减少,其余开始萎缩,过了六十岁,就可能失去绝大多数分辨甜、咸、酸、苦等味道的能力。或许对生活影响不大,对一个首席主厨来说却是致命缺陷。
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以后,青春的光彩显出颓势,很难再对新的人,新的事物动容。最好的一切全都在过去发生过了,开始势不可挡地走上漫漫下坡路。
星洲固然有足够的实力,建立最严苛的淘汰制度,只留下最年轻最顶尖的一波精英。前浪的泡沫被冲散后漂去了哪里,谁在乎?这是商业社会的资本运作规则。
时代误人,遂使猿鹤沙虫,同归于尽。
然而当这位不再年轻的主厨,再次笔直地站在案台前,仍不难想象她当年率群芳开盛筵的风采。
“你既学过宋肴,想必也听说过‘缠臂金’吧。”余络秀正色道,谈话逐渐进入正题。
“是一种戴在胳膊上的蛇形首饰,后来成了宋代宫廷厨娘的御赐尊称。”
在歌诗尼号的时候,阿无曾零零碎碎讲过一些。
余络秀点点头,“也是星洲周氏祖上曾获得过的殊荣。”
宴晚首先要做的,是充分了解自己的对手。她不再多言,认真地听下去——
“星洲的前身不过是家咖啡店。这也是为什么,他们在国内布局北上,选择了以新的饮料品牌‘星耀’来提高市场知名度。看似不搭界,其实是经过反复验证的成功经验。”
“星洲在南洋的崛起很传奇,一个华人居多的地方,最受欢迎的居然是咖啡而不是茶。”
余络秀的目光从那些明灭的火焰上收回来,平静地说:“那是琼帮才有的手艺。”
早在1918年,英国人在英属殖民地新加坡建起自由贸易港,让这个地方逐渐成为亚欧经商的根据地,需要大量劳动力。后来华工出洋合法化,漂洋过海的华人逐渐分成五个帮派:福建帮、潮州帮、广府帮、客家帮和海南琼帮。
另一方面,欧洲人也不断到来,聚集在武吉知马、加东、樟宜、森巴旺等地,形成一个以洋人饮食、起居等文化习俗为中心的生活圈。为这些殖民地政府中的高级长官,英商公司人员,以及他们的家眷提供服务,成为新兴职业。
几大移民帮派迅速完成了行业垄断和利益分配,来防止相互之间发生冲突,并渐渐摸索出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:花园管理要聘请“吉宁仔”,司机要请“马来人”,保安守卫要“孟加里人”,洗刷聘请“广府人”,而厨师则聘请“海南人”,也就是琼帮。
说好听了是厨师,其实只能担当洋人主厨的杂役,在厨房学厨艺兼打下手。
英国人很喜欢聘请海南人做厨师助手,海南人多生得眉清目秀,品性也忠厚勤奋,聪明而不油滑,耐于吃苦。于是,海南移民从洋人的厨房帮手做起,学习西餐烹饪,接触到了咖啡和西点的制作技艺。
佣人适时端过来两杯刚煮好的咖啡,宴晚在她的示意下喝了一口,跟常见的西式咖啡不同,有股特殊的浓香。
“能喝出区别吗?”余络秀放下杯子,“咖啡冲泡和甜点制作,讲究细致的火候功力,要求色香具全,这些都是其他帮派不具备的优势。当他们想要自立门户时,餐饮和西点行业就成了琼帮的第一选择。海南人做的咖啡之所以能风靡新加坡,因为他们想办法改变了炒咖啡豆的工艺,把加工成本降得很低。”
当时纯正的西式咖啡店也不少,都是洋人开的,大多用上等咖啡豆冲泡的纯咖啡做底,冲调方式讲究,缺点是价格高昂。
海南人对咖啡是现学现卖,自然不占优势。上等咖啡豆成本惊人,要想把生意做下去,只能有所取舍。他们作出最实惠的选择,不去苛求咖啡原料的品质,而是结合中国烹饪技术,注重炒豆过程中调料的运用。
先把生咖啡豆炒至八分熟,加进白糖、菜油或牛油和盐,再继续炒熟。这和中国传统烹饪中炒菜的原理如出一辙,用大量口味缤纷的调味料,来弥补食材的缺点。
宴晚神色恍然:“就像不新鲜的肉,可以多加辣椒掩盖味道。我还是觉得,要想长久留住顾客,不能靠一时新鲜。”
余络秀不置可否,抛出一个问题,也有考验之意:“在中式烹饪里,想让各种食材的味道、营养元素充分融合,最常用的方式是什么?”
她不假思索地答,“在最短的时间里,让温度均匀地达到最高。”
“对,就是这样。如果以为他们只靠低成本和新鲜感就能立足,未免太小瞧琼帮。”
独树一帜的冲调方式,也是第一家星洲咖啡店赖以生存的创新之举。
西式咖啡都是先冲咖啡,再加牛奶或糖。这种中西结合的咖啡,却不用牛奶或奶精,而是先将味道更浓郁的炼乳和砂糖均匀铺在杯底,再让滚烫的咖啡浇入,这也是中国传统的饮食习惯中的手法——用滚烫液体去激荡固体食物。这样的咖啡,搅拌之后更加香醇顺滑。
英式文化盛行的地方,有了咖啡,就少不了下午茶甜点。
除了海南风味的咖啡,他们还把很多来自海南的传统点心带到新加坡,又结合当地食材,进行了二次创新。比如咖椰(KAYA),本来是马来娘惹的常见作料,被海南人加以改良,改用鸭蛋黄,加入椰糖、椰奶、面粉、牛油和香兰叶一起熬煮,作为烤面包的涂抹酱,演变成当地的一道著名美食,风行至今。
海南人的咖啡店,就这样在新加坡快速流行。咖啡虽然不是海南本土行业,却成为海南移民的主打产业,甚至形成一种新兴的殖民地饮食文化符号——南洋咖啡。
下南洋谋生的华人靠智慧和实力,赢得尊重。他们不再被蔑称为“猪仔”,也不再屈居于英国人之下,干些上不得台面的帮厨。南洋咖啡风靡新加坡,也为周氏的商业帝国打下了坚实基础。
“所以周家是后来才专门做餐饮?”
余络秀沉吟片刻,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低道:“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,烹饪比冲咖啡要难太多。”
这答案颇意外,宴晚很诧异,“我听芳姨提过,星洲一直做高端市场。如果他们的祖籍真是海南,怎会擅长宋肴宫廷菜?”
“这个么……真正的原因众说纷纭,你可以当成故事来听。”
海南蛮荒偏远,历朝历代一直是罪人流放之地。称“崖州”,唐代后才改做“琼州”。
那地方苦热湿毒,瘴疠遍地,唯有高崖绝岭里的老沉水香木价值万金。流放的官员及家眷,多为朝廷采集沉香,一旦染上瘴气,绝无生还。
周家族谱里,可以追溯到的最显赫先祖,是位女性。
周家的女性先祖周令卿,正是一位“缠臂金”,也被她的后代称为“膳祖”,尊崇至今。
宫门深似海,命运总有倒悬之时。一位身份尊贵的皇族死于毒杀,史书上的记载却是因疾病突发而亡故。周氏在权力斗争中受到牵连,阖族从富庶的江南贬黜到琼州。
余络秀轻轻呼了口气,“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,没处考证,三言两语讲不清。”
多离奇,听起来似天方夜谭。显然她不愿再多说,后面也不难猜到。
祸兮福所倚,周家人再落魄,也是显赫一时的皇家御厨,因此免受劳役之苦,被没入岭南当地官员的府邸,继续操持旧业。
周氏就此一代一代扎根琼州,繁衍生息。
这也是星洲餐饮开行业之先河,只要女厨的原因。
余络秀平心静气地说:“他们确实不认为男人做主厨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优势,也不愿让外人偷学。”
很多早已失传的宫廷名菜,都能在他们的餐桌上重现。米其林红宝鉴榜上有名的菜品,就多达三十余种。
总而言之,凭借祖传技艺,琼帮在失去文化根基的异国他乡,硬是靠餐饮闯出一片天下。从狮城唐人街走向国际,也在南洋带火了纯正的中式饮食文化。
星洲集团开在新加坡最繁华市中心的总店“樊楼”,仍在不断扩建,集餐饮娱乐于一体,成为南洋闻名的高端商务场所。出入者非富即贵,一杯雨前龙井能卖出500新币天价,合人民币两千多。
会员制门槛虽高,挡不住客似云来。每家分店自开业那天起,均24小时营业,昼夜灯火通明。
经历数代商海浮沉,星洲品牌在上个世纪末完成了原始积累,又从餐饮涉及到酒店、旅游、地产,航运,终于后来居上,把利润较高的产业全部垄断,做到如今千亿市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