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不相识,何必这样欺人太甚。宴晚收住脚步,僵直地转身走到距离他两步开外的位置,说:“您到底有什么吩咐?我只会做菜,不会喝酒。”
“我就想问问,你刚才到底笑什么。既不是主也不是客,迟小姐的笑话是讲给你听的吗?”
“哦,原来是问这个。”她知道自己有点冲动了,但方尽实在太咄咄逼人,不得不还击:“我在做中餐以前。学的是日料。迟小姐的笑话,让我想起一些差不多的好玩故事。既然大家喜欢听,那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。”
见多了低眉顺目的女佣人,方尽没想到这新来的骨头那么硬,竟敢当众滔滔不绝:“我笑的是,绝大多数吃中餐长大的中国人,反而不知道世界上顶尖的食材,十有八九都产自中国。比如日本根本就不产几条河豚,他们的厨子最喜欢的‘特殊旨味’河豚,其实就是中国养殖的排毒河豚,脂肪层更厚;卖寿司的吹嘘原产山葵泥,结果一多半山葵都从中国进口;更可笑的是宣扬风味独特的鲤鱼刺身,那些脂肪含量少的鲤鱼,百分百是中国养殖在鸭绿江里面饿瘦了再卖给日本人的;越南的鱼露,大部分产自广东福建再出口;就说西餐吧,顶级食材鱼子酱,千岛湖的鲟鱼鱼子酱已经占了世界上三分之一产量,最顶级的生吃火腿,是中国贵州的太给火腿,而非产自西班牙。”
一口气讲完,完全是迟颐芳那颗软钉子的加强版,怼得方尽脸色发青,怒极反笑道:“什么井底之蛙的笑话,你才去过几个国家?”
“不多,也就是给来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国家的客人做过饮食而已。”毕竟有着十年邮轮生涯做底气,这倒不是吹牛。
杨总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满脸都是不信:“哟呵,照你这意思,世上就没有顶级食材不是国产的了?”
“当然不全是啊。”宴晚大方迎上他的目光,出掉这口恶气,反而放轻松许多:“通常情况下,如果某样顶级食材并非产自中国,很有可能是因为中国根本就产这个东西,就像不好吃的野生动物,不会被祖先驯化养殖。比如印度咖喱,里面有很多香料中国不种,但以绝大多数的人肠胃,估计吃完就得直接进医院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她也豁出去了,随时做好准备脱掉这身厨衣被叶海天轰出大门。罚酒之辱,已经远远超出女厨可以承受的范围。给这种人侍席完全是折堕,她必须保留自己的尊严。
风炉上的锅底快被烧干,咕嘟咕嘟冒着热气。杨总夫人很轻地从鼻子里“嘁”一声,放筷子的动静却有点重。
一阵豪放大笑,把玉瓶里的斑雉尾震得抖三抖。叶海天笑够了,如梦初醒般诧道:“诶?怎么,你们觉得不好笑?”
叶翠微无动于衷地喝茶,这一切似与她无关。方尽脸上一派迷蒙阴鸷的神气,嗤笑着摇了摇头。
大势已去,满桌八字都不合,杨总咳嗽几声,“多谢叶老板招待。”客气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勉强,在混乱中打过招呼便告了辞。方尽起身相送,口中连连道歉,顺势也离开宴厅。
叶海天爽朗的笑声余音回荡,也无法挥散沉默中的涌动的不安。
迟颐芳叹口气,再对宴晚重复一遍:“去看一下甜品。”
这次没有人拦她。
叶翠微站起身,衣裙窸窸窣窣,说:“你是不是嫌我手伸太长了?我是早猜到你们有这一出,才连义肢都不敢脱,好随时预备走路呀。”
叶海天幽幽地看她:“你又要去哪儿?”
她没答他,只道:“原来兄妹一场,也不过如此罢。”
“我也没想过会活到今天。等我死了,你想做什么随你。”
叶翠微就笑:“哈,我死你都不会死。你想死都没这个福分,活受罪还没受够呢。”说完哒哒地踩着细高跟远去了。
人都走光,叶海天以手掌撑一下额,仿佛自言自语:“我答应翠微请他们来,不是因为对加盟感兴趣,就是想让这些玩意儿看看自己有多可笑。斗宴从来不做这种模式,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上贴,臭鱼烂虾都往家里捡?”
迟颐芳绕到他身后,三根冰凉手指,按上两边蹦蹦突跳的太阳穴,动作缓慢轻柔。半晌,低声劝道:“她有她的难处,总觉得亏欠方尽。”
大家心里都明白,不用多说。
“你们啊……没一个让我省心。”叶海天怅然挥手:“都撤了吧。”
那天的硝烟气没停过,弥漫一个世纪那么长。爆炸声那样大,他快震聋了,流泪都痛得像流血。张目看窗外,雪后灿烂的晴天,地是干的。
这样吵吵闹闹,也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明白,其实谁也离不了谁。活受罪。
宴晚回到地下厨房,已经有佣人陆续把席上的碗碟收回,菜都没怎么动过。
余络秀不在乎外面发生什么,开始照例进行最后流程。仔细复盘这桌席面的烹制过程,哪里还有问题需要改进,一一记录并讲给团队里其他人听。以前庄潜也是这样,酒席上拔枪相对也好,皆大欢喜也罢,都不关大厨的事。
一抬头见宴晚远远站在角落,皱眉道:“怎么才来?快点。”
宴晚喃喃解释:“我刚才……惹、惹祸了。”她想告诉这位令人敬佩的前辈,很遗憾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蒙受指教,实在辜负这番心意。嗫嚅了几下,却讲不出口。
余络秀托一托镜框,语气不变:“先过来,其他的等会儿再谈。”
“我都听说了。”待众人散去,她对宴晚说:“你还年轻,模样又生得好,灌酒取笑的事以后难免会再遇到。做厨师并不低人一等,不该受的委屈为什么要忍,我觉得你没做错。”
“芳姨待我很好,我今天反应是有点太激动了,恐怕让她难做。”
“那我问你,如果芳姨或者叶先生要求你把罚酒喝了,就能皆大欢喜,你肯不肯?”
“那不行。”这次宴晚没犹豫,“一码归一码,话说错了我可以道歉,但不能用这种方式。”
“不肯就对了。轻浮名声一旦传出去,还指望世人怎么看待女厨?倒成了陪酒陪笑的了,对你以后发展也没好处。再说,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你怎知叶先生想法?做好分内该做的,何须自寻烦恼。”镜片后面灰眸一闪,神色洞悉,口吻却十分和缓。
“可是……”
余络秀不容置疑地打断她:“这或许是你的机会,就看怎么把握。”
真要有心赶人,肯定当场就得发作,没必要等到把客人都气走再折腾给谁看呢。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的,未必都是朋友。有些不方便直接回绝的话,正好借不相干的嘴来挑破。这种事她见多不怪,根本没往心里去,只有经验不足的小姑娘,还左思右想忐忑得什么似的。
这是邮轮之外的厨房里,宴晚学到的第一课。
哪门子机会?她听得满头雾水,还想再问,余络秀显然不打算多话。转身把提前预备好的甜汤取出,吩咐道:“送过去吧,还有什么担心的,可以先跟芳姨聊。”
席间刀光剑影,迟颐芳几乎没吃几口东西。宴晚端着点心汤水,小心翼翼往楼上走,沿途没碰见半个人影。
到了地方觉得有点奇怪,门没锁,虚虚掩着。还没来得及敲,就听见里面传来高高低低的争执,好像是个男人的声音。她下意识想回避,又觉得不放心,进退两难地杵在那里。
凝神听了两句,骇然认出那是方尽在压低了嗓门,恶狠狠道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!”
迟颐芳还是爱答不理的口气,啪嗒按一下打火机,才道:“哦?那你展开说说呗,我也很好奇。”
“当谁好糊弄呢?叶海天现今一把年纪也还没儿没女,你是怕自己人老珠黄以后竹篮打水一场空,不知上哪儿找了个年轻小丫头,打着幌子往他床上送,好一张如意算盘!你只管算计你的,何苦来坏我的事?”
宴晚惊掉了下巴,餐盘差点没端稳。没猜错的话,那个让方尽咬牙切齿的“小丫头”,肯定指的是……自己。所有莫名其妙的敌意,顿时解释得通。太荒谬,她绝不相信迟颐芳会是他口中指摘的这种人。
果然芳姨动了气,“你脑袋里除了脏东西就没别的了?我认识叶海天的时候,你姓方的还不知道算个什么东西!我跟他的关系用不着和谁解释,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龌龊!要不是看在方量的面子,你以为这儿有你站的地方?滚!”
话音未落,茶杯还是花瓶什么的全被一股脑扫掉,发出很大动静。宴晚在门外又慌又急,生怕他们万一打起来,芳姨要吃亏。
方尽沉默数秒,语调却突然变得和缓,有种蛇信般腥凉的蛊惑意味。
“人为财死,说到底谁也不比谁高贵。真不图什么,你会从十几岁就跟个半老头子耗到现在?连份虚名也没挣上。说出去你到底算他叶海天的谁?当初要是肯跟了我,何必绕那么大弯子?你自己想想,是不是这么个理儿。”
“嘴巴放干净点!”
一记耳光清脆,甩得振聋发聩。迟颐芳怒道:“再不滚我就喊人,闹开了看谁没脸!免费提醒你一句,翠微的不忍心,不够你吃一辈子那么长。”
这句话结结实实戳中痛脚,彻底激怒了方尽。
“烂货一个装什么三贞九烈,少他妈不识抬举!”
桌椅碰翻的响动听得宴晚心惊肉跳,接下来却不闻丁点话音。她忍不住把门推开一点,从缝隙里望见两人厮打在一起。方尽毕竟是男人,力气大些,掐住迟颐芳的喉咙,把她按在沙发上不能呼救,也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。为什么她要说那些话?都是她的错。唯有让她闭嘴,才能扑灭那把烧得他焦躁扭曲的,羞耻的火焰。
“啊——”
方尽惨叫一声,像突然遭受雷击,猛地弹开滚跌在地。
沸滚带油的汤汁从后勃颈全部浇淋进去,皮肤立马赤红一片,烫出大串晶莹燎泡。
房里几时多了个人?他忍着痛踉跄起身,只见宴晚站在跟前,双手紧紧握住一把切点心用的餐刀。
那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,正用刀尖对准他气急败坏的脸,“不好意思,没端稳碰洒了。”
方尽朝敞开的房门看了一眼,迅速恢复冷静,甚至有点后怕。他当然没想过杀人,真要做什么,也不敢在叶家公馆里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。可现在情况完全失控,他竟差点掐死了迟颐芳。
脑子乱如麻,他愣在当下,张口结舌说不出话,更没法为自己辩解。
迟颐芳渐渐顺过气,冷不丁朝他裆下重踢一记,牵起宴晚就往外跑。身后再次响起粗哑的惨叫,越远越模糊,低微到再也听不清。某个瞬间,迟颐芳忽然很希望他死了。
一口气跑回宴晚房里,两人咣当把门锁死。外面静悄悄的,才觉出心跳有多剧烈。
“现在……怎么办?”宴晚的手还在哆嗦,一直握着那把餐刀,僵得手指都掰不开。
迟颐芳雪白的脖子上浮出指痕乌青,脸容却比她镇定,“没事的,你不要怕。”
“不告诉叶先生吗?那个人差点就……”
“让我想想。”她试着动一下嘴角,却挤不出笑容,“他对我动手动脚也不是头一回……现在估计早跑了。”
懵懂中,迟颐芳对她说起方氏兄弟。
宴晚知道自己猜对了,方量在爆炸中意外身亡后,他的弟弟方尽借由这件事,得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。
活着人要重新开始。叶翠微戴上义肢,其他人的伤痛横七竖八嫁接在一起,如一场暂愈的大病,好像记得又好像随时忘掉。
原本默默无闻的方尽就此浮出水面,存在感变得尤其大。他是带着几乎欢喜的心情,只身投奔到遥远的北方。谁能想象,一个土生土长香港人,只花半年就学会一口纯正普通话,又在很短的时间里重修中国商贸法。叶翠微无法释怀未婚夫之死,把所有愧疚和怜惜全部补偿给他。
刚被荐到叶海天身边的时候,都说这小子前途无量。当然他是个目标明确的年轻人,也很落力勤谨。同时做七、八件事,绝不浪费时间。全心全意,没什么好挑剔。
贪欲会越养越大,把容颜侵蚀得似烂泥,尽管他跟方尽长得很像。
公司年终舞会,他打扮整齐便去公馆门口等大嫂,穿着方量生前的西装礼服,非等到她肯出来不可。出了医院她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,不再接电话,不见任何人。叶海天只好给她写信写卡片,拆都不拆全被丢进碎纸机。
是方尽给她鼓励给她信心,接替了迟颐芳,不眠不休地伺候在她身旁。从那时候起,叶翠微试着戴义肢出现在人前。像小时候第一次学走路那样,重新学着跳舞穿裙,甚至打球滑雪。
浴血的创痛过后,仿佛事事都还一样,又有点不一样。慢慢的,一点一点,本质逐渐变得暗与静。在一样与不一样之间,无法回复原来的存在。连迟颐芳亦常感到模糊,说不上来为什么,也不敢说。
叶翠微终究是个清醒务实的性子,且对造成这一切的叶海天和乔细容深怀怨怼,根本不会以“大嫂”的身份去跟方尽发生什么。没想过做糊涂事,只把他当弟弟。
这条路走不通,只好另辟蹊径。迟颐芳察觉此人心怀图谋,是因为他的试图引诱。
叶海天态度更加摸不透,其实并未对他太过重用。只评价说,有的人可能分析问题的时候显得逻辑清晰,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南辕北辙。聪明跟糊涂的混合体,要出大纰漏的。
碍着叶翠微在中间,僵局一时无解。这么些年,多少也交给他些事情做。陆续拨过去几家子公司,管理旗下状况不错的旗舰门店,办好办砸都没计较。奈何方尽不为满足,胃口与日俱增。
这次宴请,从头到尾是场闹剧。
杨总夫妇靠做地产生意起家,资金雄厚便尝试各种投资,什么热门能赚钱就做什么。不知怎么听信了方尽的游说,打算进军餐饮做西餐。炒中西融合的概念是近年流行的噱头,就看上了斗宴这块金字招牌。但叶海天对加盟这种事兴致了了,一开始就明确反对。方尽极力促成,其中必然有巨大的利益往来,明眼人都能猜到,他却不点破。
“所以他不会怪你。”迟颐芳嗓音和缓:“这种合作本来就没可能,歪打正着闹一场,反而替他表明态度。”
至于方尽这次丧失理智的暴行,她思前想后,决定按下不提。
世上的事,少有非黑即白。勾连太多了,要理清也不是那么容易。她不想让叶海天为难,被迫一次又一次回望不堪的过去。既然撕破脸,以后小心点就是。
宴晚当时还不太理解,只替她感到委屈。
那天晚上叶海天难得没外出应酬,把他们几个叫到一起,说是吃顿家常便饭,席上不见叶翠微和方尽。正如迟颐芳所料,他那么有恃无恐,咬定这笔糊涂账算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