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满食材,依次叠放入比面盆还大的煲锅内。
按普遍规律,功夫炖焖总是从头到尾小火慢工才见精致。但细想又不对,“大火出白汤,小火出清汤”的基本道理是不变的。这锅高汤已经呈浓稠的金黄色,小火只会让油脂和水快速分层。只有保持中等或以上的火力,才能时下水油乳化体系,让汤始终处于沸腾状态。等于对汤进行剧烈搅打,让食材里的油脂尽快破碎,均匀分散在汁水里。
“先用大火,再调中火不变。”宴晚笃定地说:“火力大小不能改变汤的温度,但是可以改变沸腾的剧烈程度。”
余络秀听完,亲手调好火温,半个字也不见夸,却皱眉道:“你还磨蹭什么?时间不多了。”
宴晚抿唇一笑,“马上就开始,来得及的。”
跟各大餐饮酒楼里的厨师不同,在邮轮做主厨的经验,带给她一项绝无仅有的优势,就是速度。
余络秀指给她的这几样菜,注重细巧功夫,都没有需要长久熬制的内容。她不知道的是,每一个合格的海乘,都必须拥有超高的工作效率,厨师尤甚。
在岸上没有哪一家餐厅,可以和邮轮餐厅相比。通常十五分钟内,会迅速坐满几百上千人等待就餐。每艘邮轮上一般会有起码十几家大小餐厅,每处餐厅划出2——3个就餐时间段,于是海乘们就需要在五个小时内,为数千名乘客提供就餐服务,比打仗还紧张。
主厨赚取的高薪美金背后,是近乎全年无休的高强度工作制。按合同在连续的8—10个月中,船员们每周要工作七天,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一天是休息日。厨师更要保证随叫随到,有时可能会连续15周每周工作100个小时以上,平均下来每天是12——13个小时左右。没有耐心和耐力,一般人根本无法持续胜任。
长年日积月累,方能练就一手唯快不破的本事。
余络秀不再说话,看她检点食材,一边擦拭刀具,一边默默回忆《调鼎中馈录》里所记载的内容:“火肉久者无油,有松柏之味;风鱼久者如火肉,有鹿麂之味;醉蛤如桃花,醉鲟骨如白玉;虾须如龙须……”
不出所料,宴晚选择了由易到难的顺序。
首先是“月一盘”,属花果佳肴类,最先出现在蜀宫御宴上,沿袭到宋朝,早已经过多种改良。最万变不离其宗的做法,是用山药切片,浇酸梅汁、甘蔗汁、姜汁等揉盐腌渍,炸后撒上炒熟的莲米粉,成品色白如雪香脆可口,宛如一盘皎洁圆月。
再一味“红栀子游鱼天上宫”,则选桂鱼去皮骨,切成栀子花瓣状,薄透无比。再将鲜红栀子花剁成酱,浸渍鱼肉蒸成花形。最后放入虾茸熬制的鲜汤,妙如红栀子花水中盛开,汤漾花动栩栩如生,柔美不可方物,让人几乎不忍动筷。
最后才是技法集大成者的压轴至味——“辋川小样”。这道冷菜,堪称烹饪史上难度最大的组合式花色拼盘之一。
按古书里记载的做法,需用鲊肉、鲈鱼所制的生鱼片、脯肉,及一些腌酱瓜果、时蔬作为花色拼盘原料,将辋川二十美景展现于盘中,成为既美味可口,又极具观赏性的花色拼盘,千年前一经现世,当即轰动朝野。若没有精湛的选料、切配、调味和造型技艺,把辋川别墅里的楼台亭阁、山水小桥、茂林修竹、花鸟虫鱼等鲜活生动的景致造进盘中,便难以达到叹为观止的境界。
同一座园林,在不同的画师笔下会展现出不同意境,更何况以菜品为笔墨。考验是的做菜之人胸中丘壑,没有固定的形式可以临摹。
宴晚其实从未做过这道菜,其过程异常繁复,多达上百种食材也难凑齐。流落泰北远离厨房的时候,她只用铅笔在纸上试着描绘过“辋川小样”的立体形态。阿无多看几遍,也分不清相似度到底有几成。余络秀说得没错,她所学的东西是东拼西凑不齐全的。究其缘故,因为教她的那个人记忆本身就有问题。
好在没有比较就没有束缚,宴晚拿出平常心,下手求稳,按步骤把自己独有的创意一一加入进去。一个半小时后,一道别开生面的“辋川小样”从她手中诞生。
聚沙成塔,实际做起来比预想中要麻烦太多。她连大气都不敢喘,好容易大功告成,鼻尖额前挂满细汗。没人知道这道菜原本是什么样子的,不以形求,但以神遇。
余络秀在旁目睹完全程,便洞悉地笑一笑,对她的斤两大致有了计较。这道名菜难度太高,高山仰止的那种高,哪怕水准极精湛的厨师,往往也不敢轻易尝试。但宴晚根本不清楚“辋川小样”在宋肴里的地位,反而不会被想象中的困难吓住。拿过菜单一看,神色不见半点惊讶,就敢上手直接做了。
凭心而论,她做的这道拼盘,形似至多不过六成,只能说勉强及格。真摆上高等宴席是不行的,遇着懂行的糊弄不住。难得之处在于意境相合,行云流水的神韵,是一个厨师身上无法复制的灵性。以余络秀的标准衡量,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初次尝试就能做成这样,实在万中无一。
技巧不熟可以靠苦练,天分就强求不得。如同盘曲龙形上那一笔点睛,有就有,没有的始终不会有。她理解了为何迟颐芳如此看中宴晚,甚至赌上行业名誉做担保也要把人引荐到她面前。
当着那么些人,余络秀并没多说什么。琢磨片刻,亲自做了几样改动,看似随意为之,最终呈现的效果又别有不同。宴晚唯有五体投地的份儿,改菜比从头开始新做一道菜更难不知多少倍。
叶海天设宴的地方,怎样形容呢,教人心里发毛。
宋肴宴席讲究形器精致,桌上有三件必不可少的餐具,一是“筯瓶”,相当于筷桶,用来装筷;二是“止筯”,用来搁置筷子,不可让筷子与桌接触;其三是“渣斗”,用来盛放肉骨鱼刺,以保持台面洁净。这些东西一一齐备,均由羊脂白玉所造,在灯下通透晶莹。
但这种含蓄雅正的风格,跟宴厅完全不搭,充满极强烈的冲突和分裂感。
一个纯中式细节打造的空间,像京戏班子的后台,随时可以妆扮一出全武行。青花大瓷盆中放着佛手,青脆可人。全套盘云楠桌椅,朝北的整面墙,不知出于什么设计理念,都做成朱砂红药柜的模样,九九八十一个活屉衔狮吻铜环,像一座蔚为壮观的巨门。大概想体现出金木水火土的元素,与之相对的那面,则是玻璃水墙,一尾硕大的白金龙蝶鲤游弋在深蓝之间,通体洁白胜雪,飘逸的长鳍摆荡似仙子凌波。
其余地方倒是没摆什么瘆人的野生动物标本之类,却挂了黄黑鲜艳的老虎皮,一把长剑一支红缨银枪。支架上全副的京剧关公盔甲,大抵是某名伶穿过的行头,蟠龙绣金银蟒袍,龙头如意纹高靴,一片云霞灿烂。
呵,“筯瓶”里还插着长长的金黄斑雉尾。
南宋时人喜爱梅花,北国之冬,怎少得了它。从江南运来的大丛带苞梅枝,扎成花架置于长桌中央,被扑面的暖意烘得满室清幽。
南派的柔婉风雅兼北派的凛冽豪放,无法以这种跳脱的方式相融,反而激发出紧张和压迫。
叶翠微今天穿一身黑色露背长裙,也瞧不出牌子,腰间全是手工褶皱,料子柔软服帖。脖子上一串顶指大的圆润金珍珠,精光闪闪映在脸上,象牙般细腻的肌肤益发光洁。挽在脑后的发髻,就只插一把钻石拼花扇形梳,张扬到难以免俗的珠宝饰物,在她身上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华贵好看。
客人很快陆续到齐,原来人也不多。
主客是一对中年夫妇,高胖的男子一身褚色缎面唐装,脑袋光亮寸草不生,妻子着皮草镶边夹棉旗袍。陪坐在叶翠微身边的,是一个脸容苍白略显倦怠的男子,剃很短的平头,有些面露苦相。他好像总有股说不清的火气没处释放,坐姿很不耐烦,嘴唇却像被冻结似的紧紧抿住。
宴晚没留心他样貌如何,也没看清他穿什么。直到她把那只早已沸腾的茶壶从小火炉上拿开,这个人突然一下子抬头,阴沉炽热的双眼正对上宴晚的眼睛。
两束不安份的火焰,令她想起新年夜,长廊尽头匆匆一瞥,瞪视的目光何其凶狠。宴晚的直觉说,他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黑影,不由打了个寒噤。
迟颐芳姗姗来迟,进门就忙前忙后四下招呼。催菜的间隙,才把宴晚拉到一旁提醒道:“这人是方量的弟弟,至今还把翠微叫嫂子的。”
原来如此,他就是在爆炸中死去的叶翠微未婚夫的弟弟。两兄弟的名字真有意思,一个叫方量,活着的那个叫方尽。看那对夫妇的态度便知,方尽在叶家兄妹跟前分量不轻,或许是托他兄长横死的余荫。
迟颐芳却无谓地提一下嘴角,“叶海天早烦得不行,巴不得他趁早给人绑了去撕票,省得尽日惹是生非……唉,你只管做你的事,少沾惹他,回头慢慢再说。”
宴晚知趣地点头,自去做侍席准备。
待茶水齐备,她便明白这局私宴其实并不受叶海天待见。莫说重视,本该尽的主人之宜都欠奉。干果瓜碟都上全了,居然还不见人影。
迟颐芳称他临时有事耽搁,稍后就来,便让余络秀先介绍那道“密渍梅花”。
北派菜系里,几乎不会出现这种以花叶为主的甜口佐酒小食。是取表面积霜的白梅肉,用盐汁渍过,再将其放置在雪水与梅花中浸润一日一夜,取梅之清香,再放入蜂蜜腌成蜜饯,可荐酒。
接着是宴晚出场,呈上餐前暖胃的粥品。这显然是冬日特色风味,早在《东京梦华录》中就有记载,而且一直延续到清代。
“才看腊后得春饶,愁见风前作雪飘。脱蕊收将粥熬喫,落英仍好当香烧……”正说着,叶海天迈流星大步走进,笑着抱拳招呼一轮。落了座方道:“你继续,别扰了贵客雅兴。”
不知为什么,宴晚顿时心安了。他看起来气色不错,穿一身麻质休闲衬衫,微微带着些压痕,颈上仍戴着那串珊瑚,左手无名指上是粗环赤金戒指,华丽而干净,有种并不斯文的倜傥。
迟颐芳绕有深意地含笑望他一眼,什么临时有事,分明午憩刚醒。
宴晚于是继续道:“这梅粥的做法,即收取落梅花瓣洗净,再用净化过的雪水煮粥,粥熟糯后下梅花一滚而起。古人饮食讲究四时合宜,食材并不贵重,天时地利难得凑巧。若是赶上寒天不降雪,或花开得不好,就吃不成了。”
客人们便心领神会,这一席宋肴是以梅花为主题。
宫廷菜毕竟与家常不同,连名字也处处体现出传统文化的意识形态。有一道必须现吃现做的“玉笛谁家听落梅”,亦由宴晚操刀。
食材是虎头鲨,鱼身既小又滑,还要把它切成薄薄的鱼片,形同梅花瓣,练这刀功就不易。鱼片要入油锅反复三次,火候把握非常微妙。一边炸鱼,一边还要调制卤汁。做好的卤汁和炸好的鱼同时上桌,滚烫的卤汁倒入鱼中,哧溜一声,顿时鲜香四溢。
那位女客当先挟了一筷品尝,挑眉道:“原来这就是‘跑马吃焖鱼’,取了这么个不相干的名头,差点没想起来。”口气很不以为然。
“做这道菜,讲究的就是刚出锅的妙处。”迟颐芳客气地加以解释,这道菜已逐渐失传,外面基本见不着。因为水质变化,虎头鲨越来越稀少,用其它鱼来代替,做出来口感又完全不同。
余络秀进来上另一道“雪花鸡淖”恰听见唐装光头在高谈阔论:“做法是够细,不过啊,我说句小姑娘不爱听的,什么快失传的绝活儿啦,也就只能当噱头唬人。原材料都快灭绝了,会做又有什么用?怎么占市场?”
方尽沉默寡言,从头到尾没吃过东西,只就着梅脯、笋丝喝了几盅热酒,面色才稍红润了些。此时趁机附和,“杨总说的也有道理。我去过的所有国家,中餐的价格体系都是两极分化。从饮食习惯上来说,也不是所有国家的人都能接受中餐的食材和口味。”
杨总的夫人立马接上:“可不是?即使在中国,不同地方口味都差远了去,也有个适应性的问题,更不用说在国外。所以咱们才琢磨着,想做出规模效应,得跨界入局,把品类扩大化。在16年以前,米其林里都没有中餐的。”
打开了话头,接着又热火朝天地聊起了西餐的生意经。迟颐芳听完只是笑而不语,叶海天一双懒懒的眼睛格外厉害,翻了几翻就将这一干人等看穿,略客套几句便不怎么搭话。
宴晚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不知所云的调调,脸上掩不住惊讶。转脸看余络秀,正打开玻璃罩,呈上“羊肚菌芦荀炒鸽脯”,语气平平地介绍:“这就是在香港拿过米其林一星的中国菜,完全用传统的方式烹调而成。”神态仍从容,似乎闲话都不往耳朵里去。
然而此话如投石落水,空气微妙地凝固了一霎。
迟颐芳细嚼慢咽尝完一块鸽脯,又夹起一片羊肚菌,回味无穷地说:“这道菜啊,让我想起个好玩儿的事。”
这桩往事,在美食评论的圈子里可谓无人不晓,当年很是沸沸传扬了一阵。究其根本,是中西餐饮文化碰撞,衍生的食材之争。
法国人吹嘘自己的松露鹅肝,对珍贵的云南猪拱菌大加鄙夷,说这种菌类含水量太大,没有受到地中海阳光照射的法国货醇厚。
结果牛吹得太大,一翻车就丢脸丢到全世界。一群混在一起的西方美食家,同时品尝这两样不带标签的食用菌。一大半根本没吃出来区别,另一小部分反而觉得云南猪拱菌更香醇美味。在那以后,大量的顶级法国餐厅,开始悄无声息地放开使用以前被他们瞧不起的中国鹅肝,那些被称作残酷饲养,导致“不快乐”、“心情不好”的鹅的肝脏,照样卖出天价。
余络秀是顶级名厨,不屑跟这些吃不了细糠的山猪争高论低,上完那道“辋川小样”便算完成她的分内之事,剩下的全部交由宴晚继续。
芳姨毒舌果然名不虚传,她也忍不住偏转了面孔无声抿唇。
这微小动作落进有心人眼里,却给她带来麻烦。方尽冷脸道:“你一个厨子不好好上菜,跟着听笑话来了?你要是也准备了笑话,过来给大伙儿讲讲逗一乐。”
杨总摸着光脑壳,不咸不淡拦了一句:“哎,算了算了,跟一小丫头片子还来劲。”
“算什么算?新请的厨子没规矩,让杨总见笑,她今天必须得讲清楚,不行就自罚三杯。”
余络秀他是久闻大名,迟颐芳又是叶海天跟前的红人,都不好直接得罪。又抹不开这回面子,简直有点胡搅蛮缠了。
迟颐芳扫他一眼,“你喝多了。”又对宴晚道:“去看看醒酒汤熬好没。顺便跟阿秀说一声,甜点可以上了。”
谁知方尽不依不饶,扬声拦阻道:“等会儿,你给我回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