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年树龄的霸王桃花,株形矮壮,花冠似云英华盖,枝条妖怪触手一样伸出四面八方。
今年花市里最贵重的桃花王,被毫不珍惜地连根拔起,连泥带土搬了过来。
“小舅舅过年好。”裴怀光把花树搁在墙角靠着,对殷重黎做作出一种夸张的热情,“不给介绍一下吗?”
殷重黎两腮肌肉微抖,被他搅得措手不及,沉声低喝:“你来干什么?”
这称呼让薛绛年瞪圆了眼睛,尖叫一声:“天,你就是那个私生子?!裴……裴什么阿宝?”
“我是。”两个字说得很慢,钉子般清楚扎进众人耳膜。
言罢他大方伸出手,抿嘴一笑,还不忘朝她眨眨会放电的眼睛。
这正式又突兀的华丽登场。
薛小妹和他对视着,空气中传来凛冽香水味道。裴怀光穿一身黑,里面搭半透明成熟,点缀的皮草一缕一缕散下来。左边耳垂一粒细钻亮闪闪,一直耀进眼睛里。他甚至还抹了点烟灰色的眼影,这种艳丽出现在男人身上,反而恰到好处地增添魅惑。
太靡费太荡漾,像个浊世翩翩佳公子。
原来这就是周以棠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,跟温润儒雅的周元亭很不同,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生物。薛小妹不能抗拒他的吸引,同时有点尴尬,难以决定好不好去握他戴半指黑色皮质手套的手。就这样打个招呼还是……薛延平已经跻身上前把他俩隔开,低声警告:“离我妹远点。”
裴怀光无所谓,哈哈笑了一声收回手,目光把这些金玉满堂的人物挨个打量过去。
眼前器宇轩昂的青年,想必就是广府薛这一辈的佼佼者薛延平,身边花枝招展头脑空空的女孩,是他的胞妹薛绛年。程立桥父子、柴玉和蘼芜是早就打过交道的,殷重黎更不必说了。
所有人都很意外,程夫人疑惑的眼神看向南星,后者默默摇头。
然而有生之年,裴怀光头一次见到殷宛华。那么近,距离不过数步之遥。她长着跟殷重黎很相似的细长带勾的鼻子,画了斜斜的眼线。两颊的皮肤明显松弛,下颌的曲线却一点不肯变形,从眼角的细纹亦可想见年轻时的昳丽。
上了年纪,那点弱不禁风的姿态无非是种隐匿芒刺的风情。怎么可能柔弱呢,一个丈夫蹊跷暴亡,就能当机立断迅速把遗体火化的女人。盛年又经长子早逝,膝下三个孩子无一不活得动荡,唯有她,长长久久地屹立在这里。
他不说话,也不再笑,当年被剥夺被驱逐的少年,长大成人活着回来了,站到她面前。黑头发黑衣裳,似一块沉甸甸的,携着万钧雷暴的乌云。
这时她才不得不承认,原来往事并没有成为往事,过去的从未过去。
二十多年前的桃花依旧灿烂,没完。
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:“是我让他来的。”
全程默不作声的周以棠,此刻才从被遗忘的角落起身,站定在裴怀光面前,眼色如新月清明。
“阿棠你……”柴玉讶异地掩口。这太荒唐,他,或者说他们,到底想干什么?
“该来的总要来,何必遮遮掩掩。”没有人能再掩去裴怀光的存在。
周以棠眼角微挑,带着含义莫名的笑,仔细品味殷重黎沉重脸色,续道:“说来凑巧,前阵子不还刚把惠良记给了他。莫非我记错?这赶上大年夜,倒把人拒之门外,不太妥当吧。”
“惠良记”是他失踪的近两年期间,殷重黎大力主推的布局副牌之一,为了跟蘼芜在大陆的“星耀”相抗衡。
星洲的主品牌已相当成熟,无限接近品类天花板。他又坚决不赞成并购路线,便倾向于倚靠雄厚的资本供应链自创新赛道,接连试水了“惠良记”、“千味厨”和“功夫林私房”等一系列新品牌臻选门店。
但即使是超级集团,内部创业的风险也是非常高的。无论再怎么标榜自身的创新能力,繁复的企业流程和固化的思维模式,总是在杀死创意。如果做一个新的那么容易,为什么还会有大公司愿意去“买买买”?导致的结果是,这些子品牌的方向分散,表现力看上去令人失望。
其中“千味厨”试图引领近来大火的植物肉潮流,品类单一市场接受度还不高,折戟得相当厉害;而“惠良记”就另辟蹊径,转型尝试越南菜的同时,从线下门店推出越式早餐。在综艺节目上造势,还捧出一位越南菜主厨,新近拿了个还算有分量的奖。尽管起步如此之高,后续依然雷声大雨点小。
很快“惠良记”就遇到麻烦。跨境的食材海运方面,不知出于何种原因,受一支神秘地方势力的阻挠。谁能解决这个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问题?裴怀光就是这么得到了“惠良记”。甚至放话,这个牌子只有在他手里,才有盘活的可能。
他似乎早就想好怎么做,一上来就先从管理上大胆入手,施行门店分散承包、取消宿舍、小时排班、使用净菜和QSC体系等六种变革。等于把原先飞机模型的架构,精简成飞碟模型。这一举措,果然在最末一个季度挽回了颓势,带来明显的营收增长。
桩桩件件看似巧合,背后都有周以棠的身影。高居庙堂之上,很多东西耳听不足眼看不全,是没办法找到问题关键的。那些流落在外的日子,带来很多意料之外的启发。在座的没有任何人,比他待在后厨的时间更长。流程写在报告上看一百遍,跟亲手做过都不会一样。
薛延平心知,另一重好戏即将开场。他脑子尚清楚,不愿过多掺和周家隐私,置身事外向来是广府帮的态度。
“叨扰半晚,也该告辞了。”前半句讲给众人听,又扭头对薛小妹道:“你先去车上等我。”
难得一见的热闹,错过多可惜。薛绛年当然不情愿,可偷偷看一眼大哥脸色,没半点商量余地。
薛家兄妹匆忙离去,人越少,越显得拥挤,柴玉只觉连氧气都变稀薄。
今晚这一出,全在她意料之外,周以棠事先没跟谁商量过,才能达到攻其不备的效果,狠狠将上一军。这是他所选择的,宣告回归的方式,不仅仅是一句“我回来了”这么简单。
对手的措手不及,让周以棠感到安全。如同紧握银十字架等待吸血鬼的安全,等他毫无察觉地扑上来,被木槌穿透心脏。
那是周以棠和裴怀光这对本不该产生交集的“兄弟”,第一次联手。王船的大火反复焚烧在他心中,扩散成熔岩,沸滚不休。
谁想到他俩竟会站在同一边?靠那一点点孽债血缘,还是别的什么?能有多稳固?殷重黎心念电转,全身肌肉绷得快要抽搐,脸上却维持风平浪静。他点一根雪茄放在唇间,眼神里分明写着,你要玩,老子奉陪到底。
“就这么急着北上?还是先好生调养身体要紧。”再开口依旧云淡风轻,“不要总是把自己置诸险境,你母亲经不起了。”
“小舅舅向来是个敢于冒险的人。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啊……”周以棠好整以暇,拈起一枚桃花瓣,在指间轻轻一搓就化成泥。
“我以为,苟一时的安稳,长远看只会带来巨大威胁。不去冒这个险,意味着星洲必然会长期处于消耗劣势,而且战略上的容错率永远更低。一旦针锋相对,即使能打出很漂亮的交换比,只要损失的绝对值够大,就永远是输家。”
像是把饭桌上戛止的话题再扯出来重谈,分明又话里有话。起码在今晚,此刻,他赢了。
夜幕沉沉。程立桥感慨地长叹一声,借口前日患了伤风,携夫人告辞,又叮嘱儿子照顾好蘼芜。
“看样子我不太受欢迎。”裴怀光表情无辜地看着他的弟弟。
“在这儿受欢迎,不见得是好事。”周以棠笑着答他。
后者恍然点点头,便拿出一副万事不挂眼的颓废姿态,非常浮夸地,躬身屈膝,以嘴唇轻轻触碰周以棠手上的狮首戒指。以一种夸张的柔顺,展示了他真假莫辨的臣服。
然后张开双臂,徐徐倒退散步,潇洒地转身而去。他没有说再见,但每个人心里清楚,以后再见到他日子,还多着。
殷宛华不去看他,当这人不存在似的,在灯下幽幽地抱着双手,说:“我们一家子……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聚过了。这情景,就像你们小时候一样。”
蘼芜闭一闭眼又睁开,淡淡道:“我可不愿回到小时候,多可怕。怎么你一点都不觉得吗?”
殷宛华站在她长成的儿女面前,忽然掩着脸,蹬蹬蹬碎步跑回楼上,“砰”地关上门。蘼芜发现她走路都彷徨无依,在地毯角绊了好几下。
佣人识趣地把那株大桃花搬出去扔掉,殷重黎咳嗽一声,“你们年轻人慢慢玩,莫扫了兴。她不大舒服,要休息。
说完也跟着上楼去。背影匆忙,多么难堪。
周以棠扬声唤:“把茶再沏一道新的。”
他没说要走,柴玉他们几个也不好催促。都太震惊了,惘然地重新坐回小厅里,面面相觑不得要领。
好安静。最后一阵烟火爆竹声沉寂过后,从半空传来殷宛华的大提琴声。帕格尼尼的无穷动,被她拉得尖锐、激烈而优美,像谁在夜里幽咽哭泣一样震动。反反复复,高低盘桓。无人能解的忧愁,听得人心乱如麻。
周以棠手握瓷杯,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,完全感觉不到烫。茶汤里倒映水晶灯的白色影子,是一轮虚假的明月。
终于他决定站起来,跟着游丝般的琴音走去,脚步很慢很轻。
殷重黎坐在老式梳妆台前,模糊的镜面雾蒙蒙,像覆上一层擦不掉的灰。他轻车熟路拉出右下角的抽屉,从里面取出带锁的密码盒子。细小的针头插入装有固类醇类溶剂的玻璃瓶,先把空气都打进去,会让下一步抽取药物时更容易些。
肌肉注射很疼,四肢百骸瞬间打通的兴奋油然而生。这么多年,他靠这种方式支撑自己的疲惫和坍塌,即使透支掉未来的寿数又有什么关系。
琴声戛止。再看多少遍她也无法习惯,“……你还在用这个。”
“姐姐,我们都老了。很多事情都变了,只有你的琴,还是拉得和当年一样好。”
那些事发生的时候,她也才只有十几岁,他就更小。
雨夜没有月亮,一圈昏蒙的光,把干瘦的身影拓在墙上。要让她风情万种的人和事,和风华正茂的日子一起,已经离开很久。落了灰尘打褶的美丽失去理由,再也不必强撑,垮塌便尤其迅速。
殷宛华想起自己年轻的岁月,就安静下来。蘼芜说得对,小时候的日子多可怕。
那时候父亲和几个叔伯兄弟分家,差点闹出人命。重黎总说他有印象,记得那些到处张牙舞爪扭曲的鬼影,记得他们被推来搡去,让人抛在黑暗的角落,有人大声吼叫,有人往姐姐脸上刮巴掌。细弱的姐姐生受着,抱紧他护在怀里。殷宛华就笑他,怎么可能记得?你那时候那么小,怎会有如此早熟的回忆。
殷重黎也不争辩。有什么办法呢,这种日子很容易把人变得歇斯底里,一只蛾子扑到灯上都能惊吓到她。
一个人的一生,其实多么短暂而脆弱。一眨眼半辈子都过去,他和她,仿佛还是两个饱受惊吓的孩子。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,躲进衣柜不肯出来。哭着祈求,“姐姐,带我走。”她几乎就是他的母亲了。柔软的怀抱,可以容纳少年所有秘密,他再没有爱过其他女子。
后来姐姐长大,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。殷父送她去见周繁如那天,也是下着暴雨,她关在房间里拉了很久的琴,整晚没睡。
换上精致的新衣裙,脖子上绕一圈米白珍珠,长长地挂在胸前像眼泪垂落。她站在门边低声说,“我还不想结婚。这以后,小弟怎办?”
门却咣当撞上,小弟哇地一声哭出来。这次没有人哄,哭累了只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一道走出门,钻进车里,驶向不可知的将来。
傍晚太阴沉,新年将至。她隔窗看着,暴雨簌簌打落院墙内的桃花。幻觉中恨不能扑上去狠踩油门,大家一起撞死算了。到底没这么做,车子很平稳地把他俩带到一个摆满桃花的地方。落红如雨,殷父却说,桃花是好兆头。
好兆头的意思是,殷宛华可以早日嫁得良婿。周繁如对她印象很好,那一点心不在焉的飘忽,令她显得文静内向,不像这时代长袖善舞的女孩。
她的父亲要她出嫁,她没有办法。最后能做的,是要求带着小弟一起。
再后来……也许这是他的错。殷重黎心想。
错也错了这么多年,黑暗里错节盘根。
最后一次他抱着姐姐颤抖的身体,抚摸她的头发。
周以棠在走廊外,恰望见这一幕,震惊到不能呼吸。到底是亲姐弟……感情再好,未免过于僭越。
两人再分开时他已背过去,松弛的眼睛,沉默而悲伤地望着地面。良久,语焉不详地说:“都一把年纪的人了。再这样下去……我担不起。”
有些事,其实由来已久了吧。所有人都把殷宛华形容成一个虚荣俗艳的,脑子拎不清楚的糊涂女人。着了魔一样,眼里心里只有弟弟。原来这就是谜底,他不敢继续深想下去。这疯人院一样的地方,到底还埋着多少不堪的隐秘。
因为不记得,便可以像陌生人那样去冷眼旁观,更觉得现实比劣俗的奇情电影更惊悚。母亲和舅父关系暧昧……怎样讲呢。最可怕的是,殷宛华并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异常,她半辈子,不,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。成了生活的一部分,愈发看得寻常,就更惊悚。
这是周以棠所见过,最悲哀的新年夜。
回去的路上就很沉默。所有关于生存的经验里,没有比这种挣扎更孤独的了。
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的存在,能呈现些什么。期待他像以前那个他很陌生的周以棠那样,去游刃有余地攻击或对抗,去焕发光彩。期待他强大残暴,没有哀伤或其他欲望。
但如果他从来不愿,当他不再光彩,如果他对这种强大不感兴趣了呢?他们会怎样?
无论是沦落在人世边缘,为片瓦遮檐一日三餐劳碌奔波,还是回到金玉堆砌的云端,他都从来不能自主,也从来不把这种境况当作理所当然。包括今夜所做的一切,兜兜转转,无非是为了摆脱。
裴怀光则不同,他无所谓和丑陋残缺为伍,姿态堕落而强悍。被定义的下贱只是帮助他加速撕裂了道德的枷锁,方便他顺畅地投身这场危险游戏,去戏弄这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家伙,去名成利就。
他愚昧短视吗?抑或被不甘和愤怒冲昏了头脑?周以棠心底认为是的。心底的心底,却有一线细细的声音——也许他才是对的呢?如果命运可以交换……他突然很想念他。
这时柴玉按住他的手背,小心问:“你去楼上看她了,可有说些什么?”
周以棠飞快抽回手,他的本能总是比意识先一步抗拒她的亲近。
回过神,才用那种空洞到近乎天真的眼神看着她,反问:“今天我演得好吗,你可满意?”
柴玉愣愣地说不出话,神色瞬间僵硬。她以为她可以给到一点安慰,可他似乎非常怨怼,责怪她把他拖入这片危险丛林。
几辆车子中途停在路边,周以棠钻出车门,淋着雨坐进南星那台车里去。
“随他吧……他心里不痛快。”蘼芜主动换了过来陪柴玉,苦笑着说:“人活着时常会不快乐,小时候还是长大了,都一样。不快乐也不是病。”换言之,没药可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