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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章
戏中人

大军拔营而归,日进数百里,长安遥遥在望。

终于打赢这场仗,跟当初设想的很不同。多了一些秘密,一些辛酸。

从入沅陵城,我坚持给李盈袖写信,让飞鸽传往京城,也不知她能收到几封。后来渐渐写得少了,提笔情怯,不敢落于纸端。

跋涉途中,萧越人每天都教我如何运气,调伏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邪蛮之力。

我还不能驾驭他的内功,连收放自如都做不到,跟别说化为己用。稀松平常的动作,竟能力抵千钧。一个不小心,就把茶杯捏碎,把椅子坐塌。

一把拉断二十石弓弦的那刻,我只觉得恐惧,好像变得不再是自己。突然拥有了曾经无比渴望的力量,却不懂得约束,也触不到边界在哪里。

他什么都肯迁就,唯独对此事严苛到不近人情。从打坐筑基开始,毫厘不容有失。又赞我天分绝佳,照这速度,坚持两年便可有所大成。

“大成之后呢?”我依旧茫然。

“我家娘子那么厉害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比如……”他掬起我的脸,在唇间轻啄一记,“好好保护你的夫君。”

多年积累毁于一旦,他似乎并不难过,也不曾流露惋惜。反而安慰我,这都是天意,老天给的就安心留着。

明月照荒原,万山披银霜。风很大,我身上热气腾腾,衣衫单薄也不觉冷。

剑刃闪出幽蓝的光,流风回雪不可把捉。

“世间各物,都是根脉相连。”

无人的坡顶,他手持一双青锋,在旁一招一式地演示。

“双剑的奥义在于交替使用,上下前后攻防的同时,便于藏身。”

说完便把剑抛给我接住,弯腰捡了根长树枝。我有样学样地比划,正信心满满,左腕被树枝点中,酸麻难忍,长剑顿时飞脱甩出。

“专心点。如果我使的是利器,你这条胳膊早没了。”

这种情况时常发生。他虽然内功散尽,架子可半点不含糊。连年征战沙场,杀意深深融入骨血化成本能。应变刁钻凌厉,几乎没有破绽,每个动作都精准迅疾,十分难以招架。

“并不是多一件兵器,就多一分胜算。”他从树干上拔出那把剑,随手挽歌剑花,从容道:“单剑没有防也没有藏,只有杀,是最纯粹的修炼,也是杀意最大的攻击。单剑非剑,是持剑之人精神和意志的化身。双器可以互换,单剑不行,只有忘我地杀敌,遇阻换个角度再瞄准再进,有进无退。”

试过一遍又一遍,再一遍,结果都差不多,进展很艰难。

我并没有敷衍偷懒,只是担心拿捏不好分寸,误伤了他,一拆招就忍不住心慌意乱。

顾虑多杂念就多,爱一个人的时候,总是很容易输的。难怪同允说,心里有牵挂,就离死不远了。

所谓点到为止,都是绝顶高手才能做到的游刃有余。剑尖离他还有十余寸,我已经下意识把劲力猛往回收,向后直摔出去。

仰面躺在雪地上,天边的月亮那么大,仿佛近在眼前。

我累得不想再爬起来,沮丧地咕哝: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

他默不作声地走近,也在我身旁躺下,带起一阵回旋的气流。

“你一定很失望。我那么笨,可能永远练不到你满意的程度,两年之后也没有大成……二十多年心血,都浪费在朽木上。”

“你已经做得足够好。”他揽过我的头枕在肩上,下巴轻轻蹭了蹭额头,柔声说:“是我太心急了。阿纨,我那天就想告诉你,不管有没有共命鸟的契约,我都愿意为你做任何事,肝脑涂地在所不惜。你想要的,我帮你得到,你想做的,我殚精竭力助你完成。失掉区区一点内功,又算什么呢?可我如今的处境,说这些没有多大用处。朝廷的刀光剑影,不比战场上少,早晚要面对,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。”

“阿纨在哪里,长生就在哪里。”我把他搂紧一点,认认真真允诺:“我会保护你,不让任何伤害你,我一定能做到的。”

他笑着说好,在额间又亲一下,像船桨轻划过水面,留下悠长的余波涟漪。

情热无俦,冰雪连天也浇不灭。风是凉的,他的气息绵密如火,从颊边撩到耳廓,低哑惑人的声线一丝丝钻进心坎:“给娘子看样东西。”

说着抬起手来,潇洒地一扬袖。

雪沫纷纷,一道金色的芒从袖口纵出,在深蓝的天幕越攀越高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霎时火焰齐生,泼天的碎光闪烁如寒星四坠,把漫山皑皑都点亮了。

霓光欺月色,以苍天为海,迸发出玲珑倒垂莲模样。数不尽的金色流苏,纷纷灿烂,摇曳着四散跌落。

只有小小一朵,很短暂,也很圆满。

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看。

惊艳的好景,转瞬即逝,静静消失于广阔的苍穹。

转头就对上他盈盈的眸,雪光映照,给面庞镀上一层旖旎的柔光。

“娘子喜欢吗?”

“好漂亮……”我傻傻地点头,“你怎么不看?错过就没有了。”

“有你在,谁还会看别的呢。”

这荒山野岭,难为他上哪儿弄到的烟火。

“不过是些江湖杂耍的小把戏。”他爽然一笑,“武库里还剩几桶黑火药,我拿竹筒子做的。你一直想看长安的花火,虽及不上,聊胜于无吧。”

时间若能停在此刻多好。

战争何时结束,何时重新开始,谁也不能预料。

初抵河湟还是酷夏,倏忽已至初冬。我曾答应李盈袖,以后要带她登上钟鼓楼,看尽长安上元夜的繁华,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。

萧越人问过我,是不是一定要回皇宫。若我不愿,可以留在宫外的国公府。宫里的事眼不见为净,交给他来解决。

我琢磨一晚上,还是决定回去。懦弱可以带来暂时的安稳,但无法带来平静。

不管萧越人心里怎样想,公主对他的感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。事情变成这样,是我对不住她。

在河湟闹出那么大阵仗,光靠青黛替我“禁足”当遮掩,显然是瞒不住的。她私下同我说,若非这一战打赢了,私逃出宫的事必定要追究到底。至于我跟国公的传闻,花样百出什么说法都有,哪敢让公主听到半点风声。也不知能糊弄多久,大家整日提心吊胆,睡觉都恨不得捂紧嘴巴。

我惴惴不安,根本没想好怎么解释,也应付不来太复杂的刁难。

出乎意料的是,什么也没发生。

凤阳阁比想象中平静,没人敢随便议论这些。宫女们态度闪躲,见了我不过匆匆行个礼,眼皮也不敢抬地跑掉。

鹭娘凉凉地叹口气:“你去河湟几个月,惹出的流言蜚语,比别人一辈子都多。”

我垂着头,讪讪地跟在她身后。

鹭娘在阶前停住脚步,再次温和地提点:“知无不言,并不是我们在这里做事的准则。”

长安要比北境暖和许多,天上挂着很好的太阳,风也和畅。

入得暖阁深处,却见角落里到处燃起炭盆,热得人直冒汗。

门窗紧闭,暗示公主的身体仍虚弱,不能受半点风吹。内殿撤掉竹影纱,换上织银提花的淡紫的密罗,半遮半掩。

烛海帐城繁复重叠,再往里去,垂着白色的纱幔,半透出星星灯火。那是一道亲疏分明的界限,唯有格外受信任的人,才能进到白纱之内。

然而今时今日,我已经不再确定,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踏入。

刚要开口,左右屏风后响起一阵轻快的乐曲,鼓点的节律穿插其中,很有胡乐之风。

白纱后面光影绰绰,好像在演皮影戏。极目分辨,只见幕布上的小人儿手舞足蹈,演的是金城公主出塞的故事。

小太监捏起细嗓,柔肠婉转地唱:

“清秋路黄叶飞,奴为甚登山涉水?柔弱身躯作箭盾,不见红颜浅浅笑,只见花容泪不干。恨只恨满朝枉然七尺男,媚敌苟安系和亲,把奴终身错配络腮胡,不由我潸然百感生……今日去天涯,他朝谁收白骨,怕难似苏武还乡……”

声声悱恻,催人泪下。词写得真好。什么天之骄女,不过是一些男人争斗过后,城门楼子挂着的人头,还要费心涂抹上最美的胭脂。

一曲方才唱罢,李盈袖在帐内轻唤:“阿纨,你来。”

我轻手轻脚掀起白纱,慢慢走近。

茶已半凉,墨色矮几上散落几枚火晶柿子。公主半倚在幕布后胡床上,光着脚未着罗袜,金色烛光将纱衣染得嫣红如醉。嵯峨两鬓烟,凄意的曼丽,好似一幅画。

当她回眸望我的刹那,我就明白,她其实什么都知道。

谁能瞒过这样的一双冰雪剔透的眼睛呢?她只是不问不提,配合所有人装聋作哑。

公主让我坐在床边,像以往那样,挨得很近。

“你不在的时候,我把咱俩以前的事,都编成皮影戏,又让乐班谱了曲,每天演一段。”

她挑出一张新裁的皮影偶,迎着光让我看,是一个女将身骑白马,手挽长弓的模样。颜色鲜艳,每处关节都精巧细致。

“……这是我吗?”

公主点一点头,“前儿正编到夜奔武阶驿,还没演过呢,可巧你就回来了。”

鼓乐重奏,未完成的半幕戏徐徐开场。

“西风飒飒走胡尘,战马如飞穿山岭。我本是将门巾帼女,运筹帷幄善用兵,只为西夷不安分,无故兴兵犯边庭。白日里逐金乌操练待命,夜半深迎明月奇袭哨营……金冠辉映西施面,戎装巧衬宋玉颜……岂忍看锦绣山河胡骑占,生灵涂炭狼烟生,朔风似箭我挺身去……”

把我写得像个智勇双全的女英雄。

“吐蕃人被逐出河湟,公主也不用和亲了。可是……后半段我编不出。”她垂着眸,抚摩皮影上浮凸的纹路,柔声说:“不如就留给你们来结尾。”

“殿下……”我羞愧欲死,捧着那张写满戏文的纸,哽咽着说不出话。

泪珠吧嗒落在纸上,墨痕洇开,“明月”两个字,溶进一片深浅的乌云。

“别哭,回来就好。”她眼角也有些泛红,还是那般平静柔和地微笑着:“跟我说说,这仗打完了,后面会怎样?”

吐蕃为谋划此次入侵,可谓步步为营机关算尽。先以和亲相逼,“若不许(公主)行,则兵伐晏都;如蒙见允,则汉藏和好,永息烽烟。”

求娶到金城公主,转头就把九曲之地骗入囊中,当做进攻河湟的囤兵地,又以议和为幌子麻痹朝廷。然而偷鸡不成蚀把米,他们所掠的牛马辎重被尽数夺回,俘虏配给诸州为编户,缴获之物也一并分赐给文武群臣。

此役结束后,大晏势必要逐渐夺回陇右的制衡权。

这意味着,很快还会再有战争。

青黛心直口快,“还没完?吐蕃若请求议和,不会又要打公主的主意吧?”

李盈袖眉尖轻蹙,不安地动了动身子。

我忙安慰她:“他们不敢,送王子过来为质还差不多。那琅支都我见过,胆小如鼠贪生怕死,根本就不是将才。”

青黛放下茶盏,还要再问,被李盈袖打发出去。

她对这一路上的见闻更感兴趣。从雄镇到沅陵,几多曲折,直说到天色将暮。我隐去很多细节,怕遥远的刀光剑影惊吓到她。

汤药和食盒一起送入暖阁。还和从前一样,我把每样菜都试过,再挟进她碗里。

李盈袖吃得很少,胃口明显变差。

左右没人,我低声说:“你别怕。真要有那种事,我就带你离开皇宫。跑得远远的,谁也找不着。”

她惊讶地怔住,望着我欲言又止。

晚膳在各怀心事中沉默地结束。

鹭娘来服侍公主就寝,委婉地提醒时辰不早,我没理由继续逗留。

有些事终究变得不一样,或许再也不会有曾经那样亲密的秉烛夜谈了。

刚退出帷帐,就听见公主含糊地唤一声:“阿纨……”

我忙转身,垂手聆听吩咐。

“明儿起,陪我一道上安仁殿吧。” dW+gwtzztnVcQI70vBRbT0ZLut0KWTZAimsHsiRSUDSfLHJk0XS4P/NcXfwmcn/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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