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劲太烈,喝得人恍恍惚惚。我佩服自己好本事,这么走路居然没栽到沟里去。
衣裳还挂在那里,帐内依旧空无一人。
狂欢宴饮进行过半,外面时不时传来高声阔嗓的叫嚷。行伍出身的军人,笑声都十分粗犷。
我头很晕,想去倒杯水喝,却发现茶炉整个打翻在地。火星子熄得差不多了,炭灰旁有一块刺目的殷红。
揉眼睛再看,千真万确是血迹。
谁的血?我猛抬头,铜镜里一张醉醺醺的脸,瞬间脱去颜色。
“长生……长生!”
酒也吓醒了,慌不择路往外冲。刚撩起毡帘,便撞向一人胸口。
随吉差点给顶翻在地,捂着肋下连声哎哟:“这么急,发生什么事?”
“有没有看见你干爹,他去了哪里?”
“干爹没待太久,推说不胜酒力,就辞宴回去歇息……”他往我身后扫一眼,顿时明白事态严重,叮嘱我:“先别声张。”
两人分头去找,半个时辰过去,还是遍寻无获。
欢歌笑语的灯影里没有,七倒八歪的醉汉里没有,僻静的行帐里也没有。
他像融化的雪,无声无息,消失在莽莽山林。
我六神无主,在崎岖的山路上徘徊,越走越远。忽然想起同允提过,南屏东麓建有龙首寺,上依山阜,下临绝涧,是地底一汪灵泉润养的生门气脉所在。玄宗皇帝亲征时卧病,曾取龙首泉的水熬药,祛风除邪有奇效。
从那以后,龙首泉成了皇家禁地,闲杂人等不得擅入。
我对五行八卦并不精通,只知道生门属土,土生万物,阳气升腾则万物复苏,是枯木逢春的吉门。
病急乱投医,当下也顾不得细想,深一脚浅一脚往龙首寺奔去。
庙宇地处幽僻,修得高大堂皇,在黑暗里凸显出巍峨轮廓。亦庄亦邪,用以迷惑走投无路的行人。蓦地置身其中,像误闯进精怪化出的幻境。
穿过逐间佛殿,巨大的法相森然垂目,手持风雷,金刚怒容庄严可怖。
我不敢多看,提心吊胆加快脚步。
小径都被落叶掩埋,踩上去有分明的碎裂。雪已下得很大,缤纷轻盈,却半点声息也无。幼狐般谨慎而顽皮地四处飞旋,又疯又静。
山深林白,没有风,天地间无所逃遁的冷,仍势不可挡地压过来,把我驱向那一星遥远灯火。
动荡的火光忽隐忽现,我摸到一处四壁如削的岩洞,入口极低狭,掩映在高大的菩提树下。拨开缠挂的藤蔓,仍要弓腰缓行,曲曲折折别有洞天。
白雾蒸腾,水声愈发湍急,隔绝了漫山荒寒。
终于,在岩洞深处的泉池中见到一人。
男子白衫半褪,笔直立于泉瀑的冲击中。宽肩窄腰,修竹一样秀颀挺拔。
火堆黯淡,为肌肤镀上金铜色,好似上古战器。波光动荡间,可见血红的禁咒,赤焰蛇般回环盘绕,遍布于脊背、肩膊,诡异地延至腰臀。随肌肉和骨骼的走势微微凸起,又似穷凶极恶的毒藤,绕着匀净结实的腰身疯狂蔓延,无一处留白。
我不敢再靠近,也无法辨认那是什么符书,依稀有点像梵文。
他在干什么……用苗疆的秘术解毒吗?就像多年前,为李盈袖所做的那样。
想悄悄离开,又放心不下。我僵在原地,藏于两块凸起的岩石中间。从高处俯瞰泉池,依稀能听到低沉痛楚的哀吼。断断续续,撞向沉默的岩壁。
满池清波泛起妖异的萤绿,仿佛沸腾的铁水,煎熬着,无休止地折磨。他浑身绷紧,无一处不在用力,强自忍耐着。经文覆盖的筋脉几欲爆裂,终于难以承受,整个人重重没入水中。
长长的黑发翻腾几下,很快消失不见。
激起的余波飞溅,落了几滴在我脸上,烫痛无比。
白浪滚滚,泉池最深处,诡魅的绿光陡然大盛,他却迟迟未冒头。
周身凛然彻骨,我感到无法呼吸,被巨大的恐慌掐住喉咙,好像沉水的是自己。再也无法等下去,飞快脱掉外袍从高处跃下。
一猛子扎进温泉,才想起我在西域长大,并不熟识水性。
岸边篝火扭曲闪跃,翠泠泠的泉水激烫,重叠光影接踵而至。
池底有不止一处泉眼,流向复杂。避无可避的裹挟,是水。从四面八方逼迫,混沌又猛烈地冲击,将世界填满。我努力睁大眼去寻找他的身影,只见一双白袖在不远处蹁跹沉浮。
足点池底,踏波游弋,刚要够着那片袖子,泉水突然搅浑。
混沌中光华大作,分外刺目。一道碧绿寒芒,以雷电般的速度直冲面门。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,躲也躲不过,吓得咕咚咚连呛好几口水。张口的瞬间,绿芒长驱直入,从咽喉直窜入肺腑。
冰火九重的炼狱也不过如此。周身浸泡滚烫,腹中却好似塞进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。冷热互激,震荡昏眩,很快便无力扑腾。
模糊的知觉里,有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,拉住我的胳膊,随水流拽到泉边。好在这泉水不深,溺水时间也不长。抠着岩石吐出几口水后,终于缓过气。
越急切,越动弹不得。他扳着我的肩摇晃,手颤抖不已,大声喊“阿纨”。
勉力睁开眼,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脸,便被一把搂进怀里。那么用力,勒得我续不上气,喉头哽咽酸痛,“长生……我找到你了。”
然后再也说不出话,只是用尽剩余的力气相拥在一起。
见惯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,此刻紧张得仪态尽失,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,心里反而平静安全。
我设想过很多遍,等找到他,就冷淡地抱怨几句,或者生气地责怪他,生着病为什么要乱跑,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。
可是真的见了面,眼泪不由自主滔滔地流。
再也不要自欺欺人,找各种借口敷衍自己。他失踪的短短几个时辰,我害怕得不得了。怕他出意外,怕他再也不回来……原来我已经那么爱他。
温暖真实的躯体,鲜活的呼吸和心跳,多好。他只要活着就好,是什么都可以。残缺的,脆弱的,反复无常的……他就是一头鹿,我也愿每天牵他去溪边喝水,去树林里追逐青草。
眼尾的泪水被温柔吮去,我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,惶然张大眼睛。
从没有看得那么仔细。他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,具体又说不上来。是只可意会的变化,不复初见时那般流光雅丽,冷若冰霜。
然而人还是那个人,长长的眉棱角分明,斜飞入鬓角。眸子秀丽如狐,微微上挑。深不见底的曜石黑里,揉碎火光万点金芒。化了魔,也是一派天然,无折堕相。
鼻如悬胆,唇瓣的轮廓那么锋锐,分明是个薄情的人啊……却有着世上最缱绻的目光。一记轻轻蹙眉,就能催发满腹柔情。
最让我惊讶的是,面庞竟褪去病态的苍白,变得明朗火炽。紧紧搂着他的腰,掌心抚过光滑的背脊,才发现血红符文已不见踪影,连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,也一并消失不见。
“你的伤……全都好了?”我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得晕头转向。
他仿佛落定很大的决心,哑声说:“别说话,闭上眼睛。”
我听话地照做。
他和我一样紧张,身体绷得直直的,在耳鬓厮磨中试探与捕捉。睫毛扫过鼻尖,又停在脸颊,痒梭梭。
手脚都被缠住,隔着湿透的薄衣料,一股莫名的希冀与渴盼,难以抑制地升腾。让炽热的唇寻到彼此,研磨着相贴。从生涩到熟稔,缓慢地渐进。很美妙,也很难耐,怎样都不够似地,抵死缠/绵。
“等一下……你不是不能近女色?”
他微喘着,支支吾吾说:“这不算。”
“啊?”
我也不是很懂。不过,男人和女人亲一下都不会有孩子的,大概真的不算吧。他情况特殊些,我不想让他难过,觉得这样也心满意足。
半晌,很小心地问:“长生,你是不是喜欢我?”
他环在腰间的胳膊收紧些,凑在耳畔低低嗡哝:“是。”
我很欢喜,心底涨满酸楚的甜蜜。终于可以不必自矜,毫无顾忌地回应。山崩地裂的感情,让人不顾所有。
他欠起身子,上半身贴得紧密,自腰往下却刻意空出距离,好像在掩饰什么。我迁就他的姿势,绵绵的吻顺着他的颈侧,辗转落在喉间的凸起。饮鸩止渴,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。
两人都很新奇,激动地盘弄对方。我真的很爱这个人,把越揉越红的脸颊贴着他的颈项,绵绵地蹭来蹭去。忽然听到他发出微弱的低吟,肩膀一抽一抽的颤动。撑着两肘,僵涩地定在那里,蹙着眉似在忍耐痛苦,跟刚才在水里的时候,又很不同。
他的异常可以感受得到。不能再这样下去,会出事。
我羞得无地自容,往后瑟缩起来,“……还是不要了。你还好吗?”
他长长呼出一口气,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点头,喃喃说:“你真好。好得超乎我想象。”
我抿着微肿的唇,偷眼看他。眼神还迷离着,似腾云驾雾,肌肤泛着锦缎般细腻的丝光。修长的脖颈濡湿,黏住几绺碎发,黑而亮,蜿蜒牵缠。
楚楚的模样,戳痛了心肝。
我拨了拨火堆,摸索着把揉皱的衣裳抻平,方便烤干。
渐渐都平静下来,互相依偎。他仰躺着,举起一只胳膊盖住眼睛。
“长生。”
他唔一声。
“我们这样,算成亲了吗?”
“呃……”他翻身过来对着我,有点为难,唇角扬起复又低垂轻颤,“还不算。”
我撑着身子,忐忑地细细端详他,没发现什么不好的变化,稍微放心了些。算不算有什么要紧,他人没事就行。
他摸摸我的脸,急促而艰难地吞吐出两个字:“以后……”
以后又有什么不同?听起来像个郑重的承诺,我似懂非懂,还是决定问个明白。
“如果你成亲,会有什么严重后果?”
他愈发难以启齿,羞愧地说对不起,“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?”
“不委屈。从今天起,你是我最近的人。”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,万般地不忍心,根本不想勉强他冒一丁点风险。
他压过来,鬓角汗水氤氲,“清心寡欲是阿翁留下的训诫,我一直恪守,不敢逾越。其实我现在就想……”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,语焉不详,“可是情况有点变化,现在还不行。”
我听得稀里糊涂,也不想再继续追问。他的心跳清晰有力,让山山水水都沉静。
“阿纨。”他喃喃说:“我之前没爱过别人,更没有同谁这样亲近过,你是第一个。我怕时机不对,也怕自己做得不好,让你以为,两个人之间不过如此。”
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温情涤荡,很奇异。我也不明白,世俗的夫妻还要怎样才叫亲如一体。只觉得他做得很好,很用心,已经是亲密的极限。
这么想着,凑上前,叼住他的下唇轻啮了一下当作抚慰,“你做得足够好,我喜欢的。”
他很受用的样子,眯觑起眼睛,“反正不能反悔了。”
“那不一定。万一你以后欺负我,或者对我不好,我就不要你。”
“我会对你好的。”他神情忽然严肃,“阿纨,你知道你刚才在水底,吞下去的是什么吗?”
“……是什么?”他不提我差点忘了,此时想起那片诡异的绿光,一阵发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