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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越落越绵密，帐中炭火熊熊。我拿笔在纸上勾记，写得很慢，只当没听清。
萧越人咳嗽一声，重起话头：“回长安要论功行赏，我会奏请朝廷重置边镇。洮河这场大战，九镇的援兵伤亡不少，也有几个军镇的表现不尽如人意，我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他指的是身陷囹圄时，诸将拒不驰援的事。
“……这不是我有资格置喙的。”
乌盛战死，乌老将军闻讯大悲，在灵枢前倒地不起。西北九军镇，亦有不少年高德勋的大将阵亡，爵位会承袭给他们的后代，绝了后的就没办法了。战乱虽已平息，九镇却乱作一团。
“边陲重镇，理应该交给久经考验的忠臣。乌氏人丁凋零，若让昭阳堡式微，难免寒了众将士的心。”他挑眉思忖，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，“满门忠烈却落得群龙无首的军镇，如今有三个，不如先交给王环主事。他已入赘乌氏，膝下子女也快长大成人，武阶奇袭又居首功，想来不会有人反对。”
昭阳堡本就独大，如今再把西北九镇平分一半，边境再也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势力。
我惊讶地愣住。
他笑意更浓，带一点自得和期待，目光灼灼地望住我：“这么安排，阿纨可还满意？”
心在腔子里扑通跌了一跌。不可否认，如果他愿意，真的很会讨人欢心。
长时间地相处，几番共历生死。动念生情，也是必然。但……不可以。
“国公拿主意就好，奴婢不敢僭越。”
我站起来，垂首往后躬行而退。
“为什么突然生分？”萧越人怔了怔，看我一步步向后退，就快退出围屏之外，仿佛很失落。
“你站住！”他撑住床榻旁的小几，想起身却重心不稳，哐啷把茶盅扫落。
水泼了一地，他咳嗽得厉害，眼中泛起冷冽的碎光。
我看着不忍心，只好重新倒杯水，扶他慢慢喝下。
他刚缓过来些，便连杯子握住我的手，轻声道：“这么凉……你在害怕？”
不是我手凉，是他手心太烫。看他两颊绯红，神思也不大清醒，好像是发烧了。
冤家磨人。旧伤还未痊愈，这时候再添病，拔营又要推迟。
我唤人打回一盆热水，喃喃说：“我去找沈都尉。”
“你来。”他固执地不肯放开，“外面那些人粗手笨脚，我不喜欢。”
“那我叫同允。你不是不让人碰的么，他伺候你方便些。”
“阿纨又不是外人……”他烧得昏沉沉，力气还那么大，声音却渐次模糊：“早晚要给你看见的。”
“谁稀罕看你！”
呵斥归呵斥，到底拿他没有办法。红着脸给他脱下外衫，除去白绫袜，用热水擦拭手心和足底降温。心里慌张，落手便不自觉地重了。
“轻一点。”他喉咙里轻哼，像撒娇又像委屈。
我瞪过去，他便不再吭声。
之前流血不止的伤口，都愈合得差不多，身体何以迟迟不见起色。我心中疑惑，手指不自觉地沿着肌骨的经脉，慢慢游移。袖口都快捞到肩膀，还是看不出端倪。
外面寒风凛冽，他发着烧，唇色染上一抹如春的鲜亮。
我局促不已，视线不知该在哪里停留，飘忽闪避着。暼见交领微微松散开，想给他掩上，手却被捉住按往胸膛，“这里很热。”
这么胡闹法，简直没脸见人。
“你再耍无赖我就……”
他用力一拽，翻身便压过来。胳膊从腰间抄进去，垫在身后，于是贴得更紧密无间。
伴随轰隆的心跳，我脑子里白雾迷蒙，听见他气咻咻地问：“就怎么？”
我确实不能把他怎样。心里话很多，可是不知道说给谁，便升起一种压迫式的疼痛，堵得嗓子发酸。
“我不要做你的女宠。”
他噎了下，轻叹一息：“原来闹这个别扭，谁说让你做女宠了？”
那酸楚很快盈满眼眶，我不想让他看见，扭过头在肩膀上蹭，然而都是徒劳。
“做什么都不行！你是没心没肺吗？公主还等着你回去。招惹你是我不对，是我一时糊涂，错了就要弥补，你以后别再这样。”
我掰开他的手，使劲挣脱往外跑。
雪片扑簌簌落在脸上，融成水，像热泪变得冰凉。
动过的心，还能再静得下来吗？我也不知道。多么怀念以前，单纯地执着于报仇，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出现，打破这种平静。
军营里处处岗哨，到哪里都要口令和腰牌。我无处可去，在观星台附近瞎晃，冻得直打哆嗦。黄昏时分，终于臊眉耷眼溜回军帐。
萧越人已经不在了，衣架上挂起一件崭新的裙裳。领缘袖口都镶着柔软的紫貂绒，孔雀绿衬海棠红，刺绣的金线温暖醒目。既不过分招摇，又考究得处处妥帖。
同允说，这是特意给我置办的。今晚犒军宴，九镇将领的女眷都会到场。
“他是在可怜我吗？”
同允苦笑，“他是可怜自己，现在还给不了别的。”
我没说什么，在衣架前抱膝坐地，凝望它出神。
柔软的衣料熏了绛芸香，光泽灿然流转。
小小的虚荣心，随暗香若隐若现浮动。我从没穿过这样华贵的衣裳，晶荧照灼，不会逊色于北境任何一位贵妇的衣装，可它并不适合我。
灿若霓霞的裙摆，让我想起武阶驿的朝霞，只觉得失落。
很久以前，李氏起兵反隋，江山不稳，女子一样驰骋疆场。待战乱平息，那些上过战场的公主，将军的女儿，皇子的嫔妃，却被要求脱下战袍，换上宫装。而不是像真正的将军一样，在大殿上坦然接受功勋和荣耀。大臣们说，如果她们不退回幕后，谁来孕育未来的将军呢？
不是凭自己本事得到的尊重，又有什么意义。
它不是夸父追逐的太阳。穿上这衣裳，会让他以为我想要的，就只是一块锦绣堂皇的遮羞布。
此时此刻，我已经不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，但很清楚不想要什么。
入夜，细雪绵绵不止。我找一件干净的胡服换上，捂得厚实暖和，站在离篝火很远的树下眺望人群。
欢腾的鼓点响彻山谷，烤羊的香气混着烈酒，丰美浓烈。不停有人上前敬酒，萧越人笑声爽然，频频举杯跟众将同饮。
按规矩，凡军中聚宴，无分上下尊卑，唯开怀畅饮。
从他们席地而坐的位序，还是能看出一些微妙的东西。
宦官出身的武将，已被王驾鹤处心积虑除掉多半。除了沈光安和随吉，只剩寥寥二三。那些官职更低一些的，能敬陪末座就算不错。哪怕他们同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，胜利的光彩，并非雨露均沾。
控鹤卫营救有功，离篝火最近。而执行秘密任务的守捉郎们，半个影子也没瞧见。幕后的刺客，暗处的利剑，不被允许走到人前。
我踢一脚树干，仰头唤：“蹲在上面不冷吗？你又不是猫头鹰。”
枝叶微晃，灵巧的青影闪过，无声落在跟前。
同允恪尽职守，总是片刻不离我左右。
我解下腰间的皮囊递过去，“喝一点御寒？”
他歉然婉拒道：“多谢三娘。今晚的营防最为松懈，更要时刻警醒，不可因酒误事。”
我也不强劝，自己灌一大口。辛辣入喉，有团火在腹中烧，四肢暖融融。
同允抄着手，遥望连营灯火，“将军们的女眷都在后帐欢聚，三娘为什么不去？主公问起，又要怪咱们怠慢。”
“锦上添花的点缀，多一个少一个，有什么不同？”
“那日主公醒来，得知你带王环远赴临洮，快急疯了。”他微笑摇头，“没有武阶驿奇袭，就没有河湟终决的制胜。”
“可他们不这么想，因为我跟你，是一样的人。”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，说：“在那些健全的男人眼里，宦官、女人，是天下祸乱的根源，最能迷惑英主，毁掉盛世。能活着已经蒙受了最大的恩典，所做的一切，不过应当应分，努力证明自己不会为非作歹罢了。”
“这就是我们愿跟着主公出生入死的原因。仅仅只为了，活得稍微像个人。”
“那你之前答应的，还作数吗？”
他毫不犹豫，“三娘凡有吩咐，属下自当从命。”
“那么你听好。我的命令是——”我转头看他，认真说：“从这一刻起，你自由了。”
同允表情错愕，似乎不大明白。
“让一个和我一样的人，对我言听计从，甚至为我去死，我做不到。从此我不再是你的主人，谁也不能命令你做任何事。不用随时准备为别人豁出性命，不必去杀死无冤无仇的陌生人。你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，做真正想做的。”
这次他终于听懂了，眉间却蒙上一层复杂的情绪。
“三娘……”同允停顿片刻，缓缓说：“二十多年前，漠北的守捉营里，出过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死士。他的主人，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。”
故事的主角，是昭靖太子李元景麾下的死士首领，安插进朝廷暗杀组织的得力臂膀。
远赴苗疆执行任务时，死士一时心软，救下被灭族的苗巫后人。彼此情投意合，他没能恪守死士的规矩，将这名女子藏匿。
当然，不可能隐瞒太久。太子信重死士，没有过分追究此事。不仅未加责罚，还承诺善待他的家眷。
两人生下孩子不久，太子出征素罗汗山，惨败于野，十余万将士阵亡。还朝后，又遭王叔李和舟攻讦，政治斗争失利，储位摇摇欲坠。宰相乘机出手，栽赃太子妃下毒弑君。太子妃的家族为图自保，决定舍弃这个再也当不成皇后的女儿。储君失去妻族的支持，一旦被废黜，势必牵连旧部被斩尽杀绝，余生皆无宁日。
李元景知大势已去，欲放死士重归自由，隐姓埋名逃命，子孙不必世代刀头舔血。
死士难弃旧恩，半途折返，铤而走险行刺宰相。东宫已势败如山，垂死挣扎的胜算极低。对方早有准备，死士夫妇及手下，全部有去无回。
襁褓中的婴孩，被崔国公收养。隐瞒其身世，留在漠北长大。
“死士名叫萧影，毕生未曾失手——除了最后一次。他和苗疆巫女所生的孩子，你应该猜到是谁了。在他拥有自己真正的名字之前，陇右、漠北训营里的所有人，都称他为少狼主。我们很早就知道，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，会是我们将来的主人。”
同允的声音，像他沉浸在阴影里的面孔一样单薄，没有起伏，却让我瑟瑟发抖。
“遵守誓言的代价很沉重，破除誓言也是。如果萧影没有一念动情，娶妻生子，结局或许有所不同。擅自介入他人的因果，则自毁其身。所以崔国公要他的儿子断绝俗情悲欢，绝不可步乃父后尘。”
“守捉郎的骨血里，只有契约和服从。沾满血腥的一双手，残缺的躯壳……世人莫不避而远之。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姑娘，不嫌弃我们如此不堪的出身，要不要为她一次冒险？如果有一个主人，在大难临头之际，愿意归还给我们宝贵的自由，要不要以性命相回报？这太难抉择，我至今没能想出答案，索性不去想它。”
接下来是漫长的沉寂。所有疑问，被冰冷的夜风吹散。
萧越人的过往，如一记重拳砸在心门上。我侧转身，目光落入空荡荡的黑暗。同允早已悄然离开。浅浅的积雪里，没有脚印。
他走了，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太阳。我坐在地上，把剩下的酒一口一口喝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