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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阶大获全胜，扳回至关重要的一局，相当振奋人心。
大来谷的局势发生微妙变化。吐蕃后军虽在奇袭下伤亡惨重，但没能牵制住乞力徐，前军的主力并未与晏军直接交锋，损失不大。
辎重粮草被切断，乞力徐没有选择撤军回师，而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。蕃军大将六指乡弥洪，号令囤兵大来谷，营地连亘数十里，明火执仗。
太急于东进，为吐蕃的下一场败亡埋下伏笔。
从渭源到洮河以东，都是曲折狭长的山谷沟壑。十余万将士，全挤在纵深十余里的峡谷中。这样地形不利于兵力展开，无异于瓮中捉鳖。
萧越人故技重施，让王环再度夜袭，唐随吉正面迎击，和沙陀骑兵一起冲击蕃军大营，乌盛率部断其后路。其余将领，则占据山谷高地，浇泼火油并以弩石歼之。大来谷被火海吞噬，一夜过后顿成白地。
前后夹攻下，人心涣散的蕃军无力再战，多条阵线全面溃败，被迫向西北方向逃窜。
当他们奔散至临洮附近，被宽阔的洮水挡住去路。
历经三战，每次斩敌万人以上，企图染指陇右之地的十余万蕃军，兵力至少折损了三分之一。
最后的对决迫在眉睫，萧越人要亲自率军乘势进击。
我心知不必劝了，但凡他还有口气在，就非去不可。像阿耶一样，这是武人的宿命。
“见日之光，天下大明。”明光铠那么沉，由一千五百九十片鱼鳞甲和六百四十四片长条甲编缀而成。两肩的披膊，作金色虎头状。胸前和背后是金铁圆护，打磨得光滑如镜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。
重甲的穿戴很复杂，层层叠叠。甲带从颈下纵束至胸前，然后向左右分束到背后，再束到腰腹。我半蹲在地，替他整理好腰带，把左右两侧的膝裙摆正。
胸甲和背甲在两肩，用皮革束带扣联，最后才是身甲的护颈。
他消瘦得厉害，革带要卡到最靠里的环扣。每加上去一件，额间的汗就密一层。牙关紧咬。我不能细想他是忍着怎样的疼痛，承受这沉重的束缚。
汗珠很快湿透鬓发，沿下颌滴落在盔甲里面，我擦也擦不尽。
但他握住我的手，笑着说不必擦了，戴上头盔就没人能看见。
看着他故作轻松的面孔，我想起一次遥远的对话。
小时候我问阿娘，给阿耶穿战甲的时候，心里在想什么？
她只是温柔地摇头，告诉我她什么也没想。不可以哭哭啼啼，更不能让泪水沾染战袍，不吉利。自从决定跟在阿耶身边，便做好这样的准备，随时都是永诀。而阿耶会跟她说，如果我死了，你就再嫁个好人，生几个好孩子。安安稳稳享尽天年，不必急着黄泉相见。
好不容易装束整齐，还要清点最后一遍。前后都察看仔细，护心镜绑得够不够端正，护膝缚扎的松紧是否合适。
磨磨蹭蹭，恨不得把鳞片的缝隙挨个扒开。无限地挨延，希望这件事永远做不完似的。
他拉我起来，平静地问：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？”
我怕一开口忍不住带了哭腔，抿着唇用力点头。
他眯着眼将信将疑，肃容重复道：“不要乱跑，别让我分心。”
又交待同允，“战场刀剑无眼，若中途生变，你必须把她送出河湟。她想去哪里，你就跟去哪里。”
上次说的是送回长安，因为他觉得自己还能回去。可这次不一样，他没把握全身而退，也不希望我再执着于寻仇。
此中深意，无须多言。
视线不断模糊，明亮的铠甲失去光泽。我来河湟到底干什么的？走到今天，究竟是我的意愿，还是因为遇见萧越人，才有了比复仇更值得追求的未来。
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，连一句明白话都未曾挑破，我为此刻的动摇打个哆嗦，不知该何去何从。
松涛猎猎因风送听，马蹄萧萧到耳分明。
征人远去，剩幽烛伴影，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。
我以前总觉得，阿娘牵肠挂肚的样子真是没出息透了。现在终于有点明白她当时的心情，原来等待的滋味是这样。
三日后传来消息，晏军主力一路追杀至洮河岸，乞力徐且战且退。我追问信使，国公现下如何，只有飘渺无凭的平安两字。
原本胜负已无悬念，不料长城堡附近，还伏有未及撤退的吐蕃残军。
萧越人率部击退吐蕃主力后，不得不回师继续围歼长城堡。
那时他身边所剩的人马，不足七千骑。大部分兵力都留在洮河渡口以东，防止乞力徐再度反扑。
长城堡附近的蕃军，想跟乞力徐的队伍汇合撤退是不可能了，后路已被沈光安阻断。此刻再被围困，必然拼死顽抗。兵书云穷寇莫追，这种局面下，萧越人率先锋军杀入敌阵，凶险可想而知。
不知是嫉妒他功劳太大，还是对交换人质心生不满，诸将并未及时派兵驰援。
总有人会想，若琅支都仍被俘于营，便可顺理成章停战和谈，这场战争的代价不必如此高昂。
我走不出中军帐，四周都是手持武器的侍卫。
同允温言相劝：“你去也没有用，只会让他顾此失彼，更受制于敌。”
“你明知道他现在的状况，根本就……”我怕隔墙有耳，咽下半截话，拉着同允苦苦哀求：“去救他，一定要把他带回来。”
“主公临行前有令，我的职责是保护你。”
“你以守捉郎的荣誉和性命起过誓，无论何时何地，只听从我的命令！”
同允想了想，说：“属下遵命。”
再从守捉城调派人手也来不及了，我把凤阳阁的腰牌塞进他手里，“去找控鹤卫的首领白崇景，见此令牌如寿光公主亲临。”
日升月沉，无动于衷地轮替。我困守在南屏山里，愁闷与日俱增，只顾盯着山脚下的吊桥门。
据说当年筑营时，曾有高明的道人指点，更有仙人托梦点化，告知玄宗皇帝，此处为八卦中的生门。吊桥附近设防守军械，右有檑木滚石，左有刀枪戟矛。用旗语、灯语和前后山联络。红色旗帜表示敌从南来，白色表示敌从东来，黑色表示敌从北来，绿色表示敌从东来，黄色平安无事。白昼以旗为号，黑夜则以灯为号。
军营作息，以鼓角为令。五更时分和日落之刻，要击一通鼓，共三百三十三声；待鼓声结束，再以一叠号角十二声为继；号角尽，又是一通军鼓。
数不清山中鼓角响彻多少回。初雪降下那日，人人都说是吉兆。入夜时分，沉寂的烽火台突然火光冲天。
苦战半月余，大军得胜还营。
丰安军使王宾，以先锋锐卒拖住数倍于己的敌人，前后杀伤蕃军甚多，自己也深陷重围，最终伤重不治；忠武将军乌盛，单骑冲入敌阵，壮烈殉国；定远将军袁抱玉身先士卒，拼死血战，在乱军中坠谷而亡……
只有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，才明白“天下有事，功济四海”有多轻浮。
吐蕃此役死伤更为惨烈，洮河沿岸尸积如山，壅塞了河道，洮水为之不流。
上奏朝廷的捷报里，写着“生擒蕃将六指乡弥洪，斩其副将二人。大破贼众，杀获五万余，尽收其所掠牛马，并获其器械，不可胜数。”
但事实上，清点斩获的首级数量并不完整。还有相当一部分吐蕃士卒，或陈尸荒野，或浮于洮水，阵亡人数之多，难以尽述。
积骸暴露，润草涂原。待来年春归，临洮的牧草必定肥美丰泽。
与此同时，萧越人诏令陇右州府，沿洮河岸收敛蕃军的尸体，所在州县就地掩埋。既显示天朝恻隐之心无隔华夷，也杜绝残骸腐败滋生瘟疫。
这次击退吐蕃，沙陀骑兵和其余陆续反叛吐蕃的几个小部落功不可没。大战结束后，当务之急是调整赋税徭役，安顿失去家园的游牧。
河湟之战最大的收获，是朱邪执宜的归顺。河东盐池，换来这支精悍骁猛的骑兵团，外可抵御异族侵扰，内可平藩镇叛乱。
雨雪纷纷，冰珠子敲打在帐篷上，发出连续沉闷的声响。
我就着火盆呵手，把诸部落首领上呈的书信，逐句念给他听：“吐蕃百姓苦徭戍久矣……”
景龙三年，中宗皇帝急于抵御漠南平原的突厥汗国，吐蕃也迫不及待想得到大晏的公主，让赞普隐瞒了真实年龄求亲，企图凭借联姻的声誉，缓和王族内斗，重振赞普王庭的威望。
金城公主十四岁便和亲就番，然而两国缔结的神龙盟约，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。
吐蕃人对洮州以西的黄河九曲之地垂涎已久，花重金贿赂护送公主的使节，请求把河西九曲赐做公主跋涉途中的汤沐邑。
骗到这笔丰厚的嫁妆，吐蕃不仅可以得到肥美的耕种之地，还可以囤兵畜牧。占据九曲地后，吐蕃立即在黄河上架设铁索桥，绕开大晏多年苦心经营的河湟防线，将前沿兵锋直逼陇右东南。用心之险恶，可见一斑。
河湟重燃战火，终究不可避免。
而连年征战，也在不断消耗吐蕃的国力。大批青壮劳力被征调，加派在平民身上的苛税有增无减，厌战之心早已悄然蔓延。尤其西南边境，繁重的徭役招致党项、南獠等诸多部族的不满。贵族们便利用大晏和吐蕃的矛盾，朝秦暮楚地摇摆于两国之间。或叛或附，恍惚无常，极大地动摇了吐蕃王权。
像吐蕃那样竭泽而渔，叛乱永难平息。
光打赢没用，建一道又一道防线，难保不再受侵犯。财帛会花光，牛羊也能被抢走，土地就不一样。有了安稳的栖身之所，才能养出更多牛羊，有了男耕女织的地方，部族才能繁衍壮大。
历史不是由帝王将相的赞歌组成，而是活在当下的每一个百姓，那些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流民，拖儿带女背井离乡的农夫。所有战争打出的旗号，都是为了百姓，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，从没有真正关心过具体的人。但凡能多考虑一点，很多失败就可以避免。
可怜的金城公主，并非皇帝亲生，只是从宗室挑选的养女，封了公主头衔，用来换取数十年的对峙。谁会叹惋她的一生？
如今吐蕃人被驱逐出河湟，公主却再也回不来。
和亲是女子的耻辱，也是帝国的耻辱。萧越人这次能从长城堡脱困，控鹤卫功不可没。打赢这一仗，李盈袖便不用远嫁。他实践了少年时的诺言，同样地，她也在保护他。
——他是天底下，对我最好最好的人。
——他的性命就交托给你了，我的也是。
而我都干了些什么。这么情不自禁地跟他暧昧下去，来日有何颜面见公主。她孤零零留在深宫，日夜牵挂我俩的安危，也不知病可好些了。
“怎么不接着念？”
我回过神，才发觉奏折掉在地上。
“吐蕃治下，贵族抓来的俘虏皆沦为私奴，可杀可贩，部族之间就会不停地打来打去。我想……这条蓄奴的法令理应废除。让百姓休养生息，能养活自己，才叫治理一方。”
萧越人斜倚卧榻，以手支颐，眨了眨秀长的眼睛，“听你的。”
他语声轻软，勾起一股脉脉的温情在心尖流动。我害怕自己不够坚定，低着头不去看他，“还有赋税的比例，各有各说法。兵乱时期，税收多加几成，百姓都能理解。现在仗也打完了，不如把绷紧的弦松一松，否则容易抻断。”
“也听你的。”他有点心不在焉，摸着鼻子道：“坐那么远干什么，过来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