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洮的晏军营坐落在南屏山麓,借山势险峻,可深藏精兵,堪称攻守自如的绝佳之地。
整个垛口威武壮观,前后共三道防线,沿龙脊岭蜿蜒而设。有吊桥门、武库、督战台、前、中、后军帐,亦有观星台、八卦寨门和眺望台。营门上书御笔,是太宗皇帝亲征时题写的“百二山河”。
依山而行,经过三个岗哨,中军帐位居五行中的土位,设在正中央。
萧越人翻身下马,将我扛在肩头,大步朝营帐走去。
磅礴的怒气像一片乌云笼罩四周,众将士远远侧目,都不敢靠近。
我心虚得不得了,一动也不敢动,嗫嚅着问他,“沉不沉啊?”
“全是反骨,能不沉吗?!”
帐内燃着火盆,馧暖如春。陈设并不华丽,不过一桌一椅,屏风后横摆卧榻。木板拼成地面,铺上羊驼毛织成的地衣。帐壁挂着龙角弓、河湟布兵图、八卦阵图和五行图。
柴火劈啪作响,满背的冷汗全烤干了。歪倒在一大块蓬松柔软的熊皮褥子上,仍觉天旋地转,半天都缓不过来。
他解下赤狐披风随手扔过一旁,手指戳着我脑门,气得说不出话。我没见过他大发脾气的样子,觉得他生气也很好看,不怎么害怕。
“……你先给我松开。”
“休想。”他切齿低吼。
害他丢了琅支都,本就艰难的战局又少几分胜算,挨骂也应该。
“王环呢?”我咽一下嗓子,很没出息地求情:“你不要罚他,是我出的主意……”
“除了你,谁还敢有这么大胆子!”他喘息不定,伸手扳住我的下颌,“冒充将领,擅自出兵,你差点死在武阶你知不知道!”
“我这不还活着呢……你再掐那么紧,可能就活不成了。”
他骤然松手,本来就没有好脸色,激怒之下,苍白的面孔如覆冰风。
拖着重伤虚弱的身体,带大军连夜从沅陵赶赴临洮,紧接着跟乞力徐兵戎相见。我有点内疚,这回真把他折腾得够呛。
“他们太需要一场胜仗。我只是……”
“我会想办法,不用你自作主张!倒让吐蕃嘲笑我军中无人,竟让女子披甲上阵!会一点稀松平常的拳脚功夫就了不起吗?打仗不是儿戏,老老实实待着,沅陵城被踏平了也伤不着你!”
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容,摇头说,“在你看来,我无论穿上谁的战袍,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。可是在吐蕃人眼里,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?他们一样嘲笑你,辱骂你,把你比作女人。”
“胡说。”他愣了一下,又绷起面孔,“扯到哪里去了?我只是气你冲动鲁莽,随便让自己陷入险境,几时瞧不起你?”
“你心里清楚,你能做一军之主,不是因自己的身份而有所得失,仅仅因为你有打赢他们的能耐。我带几千人夜袭牙帐,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,并没有失败。遇上乞力徐是个意外,打仗本来就会死人,你可以不换我回来。”
“你要是死了,那我……”
我心头猛跳,却没有听见下文。
他叹口气,不知咽下去多少话,末了低声怒道:“用琅支都换你,瞒不过朝廷,肯定有人要大做文章。你记住,这次奇袭,是我让你去的。不要让人听见第二种说辞,否则我也保不住你。还有,不准再有下次。”
我扭过头,闷闷地沉默。
他脸色依旧难看,“还嫌闯的祸不够大,听话有那么难?”
“很难。”我往后缩了缩,“为什么男人打赢了是功劳,我做同样的事就是闯祸?都说打仗不是女子该做的,可我从小只学过这样的事。言听计从,不准有自己的想法,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……我确实很难做到,就不骗你了。”
“你骗我骗得还少?自己坦白,到底下了多少迷药!”
“没、真没多少……我怕睡久伤身,用量特别小心,就只洒了那么一点点……”
谁想到他清醒得那么快,早知道多洒些。
萧越人瞪圆眼睛看我,忽然捂着胸口咳嗽不止,唇角流出一线血丝。看他挥斥阵前雷厉风行,几乎要忘记还有余毒未清这回事。
他卧床太久,活动还不灵便,加上连日奔波劳顿,再也难以撑持。向前一倒,整个压在我身上,竟像晕过去了。
手脚都被反绑得死紧,怎么也挣不开。我急得快哭出来,哑着嗓子喊:“快来人!”
一个士兵掀开毛厚毡帘,刚钻进来半个脑袋,大概误会了什么,又猛地缩回。
脚步声匆忙远去,帐外静悄悄毫无动静。来时还看见到处守备森严,那些侍卫现在连影子也不见。
“长生……”我徒劳地扭动,拿下巴蹭他灰白的额,有细汗不断渗出。
他含糊应一声,紧紧合拢的睫毛轻颤,恍若蝴蝶振翅。
“药放在哪里?你先解开绳子,我这就去拿……”
“别动。”他虚弱地低吟,“头晕得很,再让我靠一会儿。”
我只好仰面躺着,承担他的失重与无力。茫然望向帐顶繁复的花纹,勾连交缠无边无尽。呼吸交错起伏,让心跳愈发剧烈,怎么也无法平息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微睁开眼,伸手拨开我颊边凌乱的发丝,轻轻问:“那天晚上,你把下过迷药的狐裘送到我床上,还做了什么……嗯?”
他说出这句话时,把声音特意压低,尾调却拖得那么长,有种耐人寻味的千回百转。
我吓懵掉,一时惶然无措。他不是睡得很沉吗,难道被发现了?千万不要。
“我……摸了枕边那把剑……宝石络子挺好看的。”
“不止吧?”他笑笑,嘴唇凑到我耳边——周围明明没有人,他仍然怕接下来的话被谁听去:“还有呢,悄悄告诉我。”
怪天怪地怪那晚的月色太撩人,容易犯迷糊。我想着这一别生死难卜,颇有点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悲壮,就鬼使神差地……在他脸上亲了一下。
打死也不能承认。我臊着脸不敢看他,撞墙的心都有了。
“没别的,不信拉倒。”我眼观鼻心,决定嘴硬到底。
“可我怎么记得……是有的。”他用食指贴住我的唇,指腹细细描摹轮廓,又把脸凑近一点,“好像是这样……”
“那是惺惺相惜的意思,我……我把你当姐妹……你千万别误会。”
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么,耳根烧得滚烫,简直口不择言。
“你够胆再说一遍?”他蓦地僵住,赌气似地双手捧起我的脸,不依不饶道:“你平时跟姐妹都这样吗?”
这事让我耿耿于怀好多年,还不忘提起来算旧账,骗子骗子!分明醒了,偏要故意装睡,就是想让我出丑!
他就笑着说,娘子可冤枉死我了。哪里丑?有个仙女一样的姑娘,夜潜幽梦而来,我紧张得心都快蹦出胸口。生怕把仙女吓跑,才不敢乱动。
千秋殿那个晴朗的秋夜,黑暗中潮湿的花香和私语,朦朦胧胧浮现。他专注地望着我,眼神柔软清澈,把一些未完成的小贪念,再次拉回眼前。
哪样都好。是他,就很好。
我算领教这个人脸皮有多厚。又没吃亏,还要倒打一耙:“你骗我骗得好苦。我还以为……”
“以为什么?”
他却忸捏起来,恨恨道:“谁知竟是迷晕我,自己跑了。”
“……所以呢?”
“所以要补偿。”
炽热的呼吸在鼻端缠绕,还可以再近一点吗?我想了想,可以的,于是安静地闭上眼。
时间变得尤为漫长,万物定止,连空气都凝固住。
我重新睁开眼睛,迷惘地看他。
逆着光,雪白耳郭染上薄薄的粉晕,他仿佛很纠结,有些羞赧闪躲,“我以前……从没试过。阿翁不许我近女色。还说……动念则毁,后果很严重。”
我越听越糊涂,一时也弄不明白,太监近不近女色是怎么个说法。
“那你放开我。”
他愈发惴惴,小心摸我的脸,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无措,“你又生气了?”
帐外响起短脆的呼哨,比鸟还轻盈的动静掠过树梢。
他立即翻身下来,待呼吸平定,才清了清喉咙说:“进来。”
赤狐披风一扬,把我兜头盖脸罩在底下。
同允的脚步永远那样轻悄从容,带来喜忧参半的消息。
最让我高兴的是,唐随吉已经回营待命。不出所料,大臣们对轻率的换俘大加抨击,众口一词弹劾不休,令小皇帝非常气愤。
待他们匆匆结束谈话,我已经闷得眼冒金星,浑身难受极了,哑声问:“你还要绑我到什么时候?”
萧越人回过神,忙扶我起来,拇指在绳结上轻轻一划,绳索像刀割般断开。我看得目瞪口呆,掩住惊讶不做声,站起来想往外走。
被绑了太久,腿脚麻木失去知觉,还没站稳就直摔出去,正跌进他怀中。
“阿纨。”他拉我坐稳,低着头十分专注,替我揉开手腕上青紫的勒痕,说:“我现在……很难。有些事没办法面面俱到,你别生气。一会儿让医官过来,我还有军务要跟他们商议。你待在这里,不要再乱跑。”
我默然点头。
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,不能再添乱子。
他这一去,入夜也没见人影。同允守在军帐外,茶水饭食衣衫汤沐,都由他亲手打理。
我闲得无聊,把挂在帐壁的几张图翻来覆去地看。怎么也睡不着,就把同允叫进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。
同允心思何等玲珑,款然笑道:“三娘有什么想问的,小人必知无不言。”
我有点不好意思,“我不是命令你,随便聊聊而已,不想说的就不说。你十二岁才进守捉营,后来就一直在崔国公手下听差吗?跟长生是怎么认识的?”
“陇右有三大守捉城,绥和守捉、合川守捉和平夷守捉。活着离开少狼营之前,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哪一处。主公自幼在漠北的守捉城长大,相距甚远,据说那里的规矩残酷至极,密训最为严苛。凡能脱颖而出者,皆是万中无一的顶尖人物。小人有幸被崔翁选中,从十七岁起便追随主公。”
“那……”我忍不住脸红,脚尖搓地,声音像蚊子哼哼:“所有的宦官守捉郎,都是不能近女色的么?破戒会有什么后果?长安的宦官,六品以上都可以娶亲,崔国公也有夫人。”
这次他沉默较长,“主公和我们,有点不一样。他……实在不可以。”
至于为什么不可以,他没接着往下说,我也不想强人所难。
两下里沉默。
同允凝眉打量我,委婉地提醒:“嫁给权宦的官家之女,跟和亲的公主没什么区别,她们自己未必愿意。七情六欲,男欢女爱,是人之大伦。一生要放弃太多。”
“那个不重要。”我认真想了想,“不就是没孩子吗?我长这么大也没孩子,不一样活得好好的。”
同允嘴角抽了抽,我猛回神,窘迫地找补:“我不是说我非嫁他不可,你别误会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是什么,我说不清。
“我们这样的人,没有未来也没有软肋,很少去想明天的事。”他拨弄茶炉里的炭火,细白尾指翘起,姿态秀致如兰,徐徐说:“心中太多牵挂,便离死不远了。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?”
他半晌才斟酌道,“主公一生坎坷,从未感情用事。交出琅支都,是把你一人的性命置于河湟成败之上。你们将来如何,殊难预料。三娘也无需多虑,但凭本心,事在人为吧。”
我以为他只会杀人,想不到也会说这样的话。